比兴和噪音:论迟子建《喝汤的声音》
作者: 余夏云 刘禺杉迟子建的写史冲动未曾或已。从《白雪乌鸦》到《伪满洲国》,再至晚近《喝汤的声音》,她试验中、长、短诸种小说的包容性,发展题材和体裁的对话关系,别有可观。在前辈作家茅盾看来,历史的波澜壮阔唯有借着长篇小说的遂行,方能示现其复杂性之一二。但迟子建正题反作,以《喝汤的声音》试验短篇小说的历史容受力,既叩问虚构的能量和形态,也触及现实的体量与边界。早年鲁迅用“正传”写“庸人”,有意示范形与意的脱节,他借传主和作传方式的错位,带出了现代新意和历史反讽。20世纪90年代继起的“新历史小说”,克绍箕裘,再一次为市井凡俗之流迎来了历史中的位次,“一地鸡毛”的日常陡然有了无意之义。《喝汤的声音》可以放在这样的脉络里理解。但除此而外,迟子建也说明:毕竟世易时移,我们记录历史的方式已大不同。世纪末的文学操作,仍属意用浪漫回返的方式,再建个人与历史的血肉联系,写我家我土的故事;而新的世纪里,我们对历史意兴阑珊,极端处,只能借宗教通灵,才抓得住历史一星半点的枝节或余绪。用“喝汤的声音”应对历史的黄钟大吕,或讲史者的顿挫抑扬,迟子建的用心已尽在不言中。口腹之欲的响动,本无组织声律可言,是上不得台面的动静,但迟子建却从这卑俗的杂音中听出洞天,把脉时间的律动,缔结了一种“噪音诗学”。
一、“兴”的技艺
“噪音”的由来,首先源自结构。《喝汤的声音》篇幅小巧,但启用的是嵌套结构,故事叠加故事。这种方案多见于中长篇的形制,以楔子作引,暗藏劝世讽喻的用心。近世以来的系列小说,如《红楼梦》《孽海花》《海上花列传》等均沿用此法。《喝汤的声音》叙说“庚子俄难”,已属大题小做,可迟子建仍不惮词费,另行描画一位中年丧妻者的郁郁寡欢。“噪音”不得不由此而起。这些“冗余”的叙事,到底有何寄托?而哈喇泊的故事又究竟与“我”何涉?
在此,我们想起“诗”有所谓的“兴”法:“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朱熹集注:《诗集传》,第2页,赵长征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11。]借着情景、人我、物事的并置,“兴”引譬连类,不单单造出一种“话题(topic)+说明(comment)”的“兴体”,[萧驰:《论兴:一个汉语故事》,《清华学报》2020年第2期。]更是经此跨界联动的修辞思维,[见李健:《比兴思维研究:对中国古代一种艺术思维方式的美学考察》,第37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跃升到文本之外,发展社会文化层面的“言语伦理”或“诗用学”。颜昆阳总结说,溢出文学本位的“兴”,最终获致的是“政治上的‘讽谏’,或日常生活中的‘感通’、‘期求’与‘回应’”。[颜昆阳:《“诗比兴”的“言语伦理”功能及其效用》,《政大中文学报》2016年第25期。]“兴”一身多面,是诗体,亦是诗法,更是诗观。从“兴句”到“应句”,“兴”牵动的不仅是前后文的关系,更是个人与时代的隐秘互动。“兴”与“应”的关系,“不可以事类推,不可以理义求”,[郑樵:《六经奥论》,纪昀等总纂:《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84册,第20页,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有关“兴句”和“应句”关系更细致的梳理,见吕怡菁:《“兴”的基本轮廓与其在作品中的整体意义》,《清华中文学报》2015年第14期。]从根本上构筑的是一套充满主观色彩的暗码系统。
《喝汤的声音》以“我”的悼亡伤逝起“兴”,以哈喇泊的苦难家史作“应”,个人的忧郁和历史的创伤形成“兴寄”关系。从感通的一面来看,“兴”和“应”共同关注历史的暴虐,借着追怀往事、遥念故人,引出记忆和遗忘的话题。历史学者麦小芽葬身山洪,唯“我”念念不忘;哈喇泊的家事痛彻心扉,但已少人问津。历史的湮灭,似成定局。只有摆渡人游走幽冥,穿针引线,为伤心事找到有心人。她指点人事的因缘,确立彼此联系,颇见证“兴”的本源乃在宗教的降神祭祀。[见〔美〕陈世骧:《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陈世骧古典文学论集》,第119页,张晖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而从讽谏的角度看,迟子建则有心批评“我”太过执着个人得失,反而见树不见林,对近在咫尺历史的创痛视而不见。“我们”在小南山遗址品鉴文明存续的荣耀,但对时间上更为切近的暴力野蛮则一无所知。借着巫师现身抑或亡妻还魂,历史的幽暗魂兮归来。
“兴”与“应”的关系,不论相辅相成,还是相反相成,个中关键俱是对边界的僭越,如此人鬼阴阳、文明野蛮、生人熟客、大小得失,方能展开对话沟通。有心人甚至可以揣想,《喝汤的声音》取材“海兰泡惨案”,指涉的正是边境冲突问题。1858年,中俄签署《瑷珲条约》,大量满人滞留黑龙江左岸,受清政府独立管辖,为悲剧埋下隐患。1900年7月,俄人借口庚子变乱,对海兰泡的国人进行强驱渡河,刀砍斧劈,致死溺者达五千之众。[见薛衔天:《海兰泡惨案死难人数究竟有多少?》,《历史研究》1980年第1期。]同是越界起兴,文学和政治的表现,竟如此天差地别。迟子建由此点破,所谓“兴”者,既可以是“兴发感动”,也可能是“兴风作浪”。文明野蛮其实一体两面。“海兰泡”易主之后,更名“布拉戈维申斯克”,意为“报喜城”。惨烈和欢喜同样充满暧昧气息,相互关联。是此,“噪音”之不协于主调,当在于它发“恶声”,“撄人心”,报忧不报喜。
二、“食”的美学
《喝汤的声音》取景饶河小酒馆。迟子建直言,相比“江鲜大酒楼”,这里“除却价格便宜”,还“不宰客,食材好,灶火旺,掌勺的师傅个个身怀绝技,能做出令人惊艳的菜肴。而且小馆子客人常来常往,热络,活泛,可以不拘小节地高声谈笑,纵酒,吸烟,甚至放屁。还有一点,这样的馆子一般望得见后厨,你相中哪棵葱哪头蒜为你的菜打江山,可指点它们上阵,店主一定会遂你心愿”。[迟子建:《喝汤的声音》,《作家》2021年第7期。]“小馆子”和“大酒楼”并置,引出民间和庙堂的分野。陈思和早已指出,民间的特点是自在自为,但也藏污纳垢。[见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关键词十讲》,第128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小酒馆漫卷烟火,三教九流,泥沙俱下,与“民间”一说若合符节。而以“兴”法来看,“小馆子”和“大酒楼”又各自指向小说和史诗。小说捕捉变化流动的世事,生动活泼,如前者;而史诗则封闭于安全的时空边界之内,宝相庄严,不容我们指手画脚。[见〔俄〕巴赫金:《史诗与长篇小说:长篇小说研究方法论》,《巴赫金全集》第3卷,第514页,钱中文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在中文语境里,“小说”的始源意义更是指代种种道听途说、小道不经的信息。[见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9卷,第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它成型于茶楼酒肆,受惠于说书人的话本演绎和听书人的互动参与。“摆渡人”穿梭此间,物色听众,兜售故事,俨然是小说发生的现场原型。从口腹之欲到耳食之论,《喝汤的声音》内嵌一套小说的“烹饪术”。
照一般的思路,烹饪和食馔,多引起时空变动的遐想,暗含乡愁和记忆的内容。感官经验连通了政经起落、风土人情,因此可以以小博大。换句话说,食的政治或艺术,多在于它有容乃大、“不知餍足”地指涉。但迟子建的“噪音诗学”,却另有关怀。比之进补,她更在意消化。张学昕已先行指出,前妻麦小芽是历史的喻体,[见张学昕、于恬:《生命里究竟什么声音最久远——读迟子建短篇新作〈喝汤的声音〉》,《南方文坛》2021年第6期。]但其实我们可以继续辨明这个奇特的名字,不妨也是一味行气消食、健脾开胃的“药食”。“麦芽”本是寻常物,但与历史合二为一,所造成寓意,恐怕多要指示“历史食伤”的问题。与其层层累累地获知历史知识,选择更合脾胃的故事启悟,是否更利吾人消化或消愁?在此,迟子建回应前辈梁启超的名句:“六经不能教,当以小说教之;正史不能入,当以小说入之;语录不能谕,当以小说谕之;律例不能治,当以小说治之。”[梁启超:《译印政治小说序》,《梁启超全集》,第172页,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她正视小说的功能,说明虚构的价值。尤其“摆渡”谐音“百度”,更让我们关心海量的信息铺排,是否强过贴身打造的故事。如此,摆渡人的角色,只意在帮个体重建与历史的感性联系,而非铺展一套面向大众的理性教育。这又是迟子建和梁启超的不同。梁启超试图做大小说,使其无所不能,而迟子建则诘问小说如何能渗入“不能教”“不能入”“不能谕”“不能治”的“化外之地”并发挥作用。小说居雌守弱,自知局限所在,反而能因势利导成其大。
小说的核心部分来到哈喇泊一家的饮食习性。因突蒙历史巨创,他们咬牙切齿,以至牙崩齿坏,不得不以喝汤度日。饮食上的变化尤其余事,关键在于残存之躯如何背负重讲历史的重责。家国的苦难,不过三代的时间,已无以为继,最后哈喇泊只能勉力将故事“讲给牲畜听”。[④⑤ 迟子建:《喝汤的声音》,《作家》2021年第7期。]世人的健忘,当然是迟子建的批评之一。回首过去,哈喇泊一家的伤痛,只剩下张雪再婚后的残疾儿,可供我们从旁追思。这个轮椅上的外姓人,说明“我们”和历史已经没了直接、完整的血脉联系。这是说国耻家恨有时而尽吗?迟子建的用心当然不止于此。“喝汤的声音”还回应佳亚特里·斯皮瓦克(Gayatri Spivak)的著名提问:“底层人能说话吗?”其实我们深知,无论能与不能,问题都预先设定底层人将如何以上层人的言说方式做出回应。如此一来,提问事实上就退化为“底层人能和上层人一样说话吗?”迟子建提醒我们,发声的方式万万千千,即使故事已无“筋骨”,只要我们立出浮标,确定边界,即使是一锅混沌的汤汁,照样可以发出自己的声响,一样能牵动与历史的共鸣。“噪音”的存在,指正我们对表达的理解,仍过分依赖上位者所给定的标准。充满反叛的提问本质上仍是“上层中心主义”的。民间自在自为,诸如喝汤、谈笑诸音,一样可以回应历史、承载责任。为无声之物发言,当遵从这些无声者自己的表述逻辑。
三、“齿”的玄学
摆渡人的讲述还未及展开,“我”便抢白,哈喇泊一家的牙齿问题,可能与水质有关:“比如含氟少,牙齿就容易变成核桃酥。”
④“我”有心为故事增加一重科学的向度,以支撑故事的可信度或真实性。但抢白旋即遭到否认,摆渡人直言:“哈喇泊的牙齿要是跟水有关的话,我这故事还能卖得出去吗?”⑤摆渡人给出合情但不合理的解释:国仇家恨,盛怒之下,连最坚硬的牙齿都不能周全。如此“夸大其词”的讲述,引出了小说或叙事的科学与玄学之争。迟子建质询写实真的可以无远弗届吗?常识以外的奇谭志怪,缘何更能牵动人心,发动情感的教育?
在此,我们想到20世纪20年代,在科学和玄学论争最为炽热的关头,精神领袖鲁迅置身世外,不置一词。以后有学者指出,其实斯人早以《祝福》一文变相参与论辩,给出意味深长的答复。[见刘禾:《鲁迅生命观中的科学与宗教——从〈造人术〉到〈祝福〉的思想轨迹》(上),《鲁迅研究月刊》2011年第3期。]故事的关键处,科学和玄学有了正面冲突:祥林嫂向“我”发出诘问:“人死了,究竟有没有灵魂?”而面对难题,“我”支吾不能答,只得落荒而逃。“我”的这一“世纪回避”为“玄学之思”留下余地。迟子建接棒鲁迅,甚至正面突破,直言“科学”并非流通的关键。种种错位的、夸张的行止才更有实际的效用。一如哈喇泊敲钟烧水有板有眼,但招致厌恶,而一旦他打破边界、规则,局面反而好转。如上所言,迟子建为小说引入萨满元素,摆渡人的所述,似杳然应对麦小芽因卷入山洪而无法说出的故事。阴阳的边界,人鬼的分别,为此有了暧昧的摇摆。小说屡屡暗示,如果摆渡人不是无所不知,就当是麦小芽附身。她对“我们”夫妇之间的习惯和暗语(“熏腊肉”)了如指掌。如此,讲故事的人夸夸其谈,做历史的人恪尽职守,科学和玄学竟一体两面。“噪音”又不得不起。
《喝汤的声音》和《祝福》的相通之处还在于,两个故事经由不断地被复述,已乏人问津。其中的原因之一,可能是祥林嫂和哈喇泊的注意点都在如何客观地再现过去。但可惜的是,这种以科学求真为准则的讲述,一旦在其基本信息被掌握后,很难不被遗弃。相比之下,摆渡人讲述同样的故事,她的侧重点则未必要说明历史如何真切地展开,而是引导我们相信自己与历史的神秘连接。换句话说,哈喇泊讲的是历史,而摆渡人有的则是故事。前者叙述父辈苦难,而后者则演绎“齿”的“怪谈”。充满程式的历史讲述,因为引入了“齿的玄学”,而造出一种陌生化的效果。阿莱达·阿斯曼(Aleida Assmanns)曾经区分记忆的术(ars)与力(vis)。在她看来,记忆术重在可靠地保存以及原封不动地取回。这是一个时间被过滤的进程,体现的是存与取在不同空间里的同一性。而记忆力则与之相反,它是重构的力量。在这股力量面前,记忆不再是一个保护性的容器,而是一种按照自己的规则行事,不断地从当下出发对过去加以评价和更新的过程。[见〔德〕阿莱达·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与变迁》,第21-22页,潘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借此参照,我们可以说,玄学未必真的凌空蹈虚、信口雌黄。它不过强调如何使叙事成为一种“力”,而非“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