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镜像抑或命运的迷宫
作者: 张清华正是终有一死的人体,那脆弱易毁、受苦受难、心醉神迷、贫穷困苦、相互依存、满怀欲望、悲天悯人的人体,提供了所有道德思考的基础。
——特里·伊格尔顿《理论之后》〔英〕特里·伊格尔顿:《理论之后》,第149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引这段话当然属于巧合。但用来形容《镜中》却是如此地恰切,以至于让我感觉,它就是专门为此作所写。它所说的死亡、肉体、毁灭、苦难、执迷、欲望、悲悯、道德,都是如此契合且集合在一部小说中。在伊格尔顿看来,除了当代,从来也没有这么多的话题可以如此密集地集中在一起,而这一切,既是道德思考的理由和出发点,当然也是其关注的对象,以及思考的归宿。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艾伟,恰好找到了一个切入的角度,他的《镜中》,庶几可以看作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有意义的“道德的思考”。但这思考又超越了狭义的伦理,而抵达了更深的哲学与宗教之境,令我们确信,这是一个弥漫且刺穿了时代的众多话题的追问之作,以及关于人性、情感与爱欲的方方面面的思索之作。
一、熟悉而又陌生的艾伟
翻开《镜中》开篇,我即意识到,或许艾伟已写下了他一生中的“应许之作”。何以有这种感觉?因为那绝地中的叙述起点,那深不见底的绵绵语势,那人物的强烈的悲剧处境,都牢牢地抓住了我。随后的阅读也证实了这预感,它确乎是一部充满挑战性的作品,一部具有很高“难度系数”的作品——从精神上,也从叙事技艺上。但我的话,却不知从哪里说起。或许是想说的太多,也或许是他又有了相当大的变化。之前我已读过了他大部分的长篇,也几乎浏览过他所有的中短篇小说,虽不能说完全地了解,但自认为也应该是一个“知音”了。而且我确信他还在一个上升的过程中,所以总想等一个契机,来为他写一点东西。有些想法似乎早已胸有成竹,但我却一直在等,因为我坚信一个好的作家,一定会有一部无可替代的作品。这次我预感,《镜中》可能就是了。
然而这样一来却使我陷入了困境,我感到没有办法放松应对。越是想动笔,就越是游移不定,越是踌躇犹疑,就越是陷入了焦虑,而愈焦虑,文章就一次次地搁浅了。从去秋到春节后,我一直在为这篇难产的文字而痛苦,以至于把“感染新冠”当作了借口,一直拖了下来。直到这一刻,我意识到再没有拖下去的理由,所以不如干脆简化想法,剪去一切枝蔓,写一个简约的读记。
这一过程中我明白了一点,犹疑的原因其实是我原来熟悉的那个艾伟,变得有些陌生了。陌生在哪里,似乎很清楚,但似乎又很难说得出。我意识到,还是那个艾伟,那个喜欢窥探人性幽微的切口一向偏小却又总是惦记着“中国当下的精神疑难”艾伟:《中国当下的精神疑难》,《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2期。的、要解答历史诸多深度谜团的艾伟。但是他对历史的关注、对重大事件的偏好,明显转向了。我感到,这一次他找到了一个真正“世界化的讲述”,不再让他的人物植根于某种标记性与符号化的“历史土壤”(昆德拉语)之中——像《爱人同志》与《风和日丽》当中的人物那样——植根于“后革命时代”的某种敏感情境之中,来探究社会和历史创伤对人物产生的决定性作用;而是将人物置于纯粹的“人性孤绝”与“存在孤独”之中,变成悬身于特定历史之外的人物,他们在自己的生命轨迹中偶然遇合,由于人性本身的缺陷与困境而酿成了命运的悲剧。简言之,他尝试写出的一般或“永恒意义上的人物的命运故事”,与大历史的兴衰际遇并无太过紧密的关系。
而且,艾伟显然在艺术上有了更孤傲的目标。他要写出更令同行艳羡或妒忌的作品,所以在这部小说中,我们看到了关于建筑学的“稀有知识”,看到了犹如现代建筑艺术一般精致而复杂的结构,看到了哲学思辨与心理分析的大量嵌入,看到了幽微而雅致的一骑绝尘的语言,看到了抒情的华章,甚至音乐一般美妙的叙述节奏,以及关于人物爱欲心理的深湛描写……
显然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脱开了历史也脱开了“中国当代文学叙述传统”的新艾伟,一个大胆地将自己的叙述(甚至是作为作家的自己)置于孤绝之境中的艾伟,一个试图与昆德拉、加缪或是博尔赫斯直接对话的艾伟,一个决心在故事形态上另立门户的艾伟。
面对他,面对这些,我当然感到有些无从下口。当然,或许还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原因。比如,我总以为能够找到一个与艾伟的小说“匹配的语调”,找到一种可以从容地谈天说地的聊天感觉,找到一种可以勾肩搭背知人论世的腔调。而艾伟这部小说的叙述,是如此遗世独立,有着一种傲人的格调,以至于令我觉得难以望其项背,无从下笔。所以,现在干脆不管他了,为什么一定要字斟句酌,甚至于以词害意呢。
二、酷似一部四幕悲剧
《镜中》的结构相当巧妙,不到30万字的篇幅,读来却足以令人觉得漫长。它也像是一部四幕剧,每一幕都转换一个地点(另一个国度,一个大幅度的空间挪移);每一幕都转换一个核心人物(庶几如此);每一幕都转换一个叙事的侧面(因人物感知视点的转换而转换),最终生成了一部典型的四幕悲剧。
第一幕,简言之,讲的是主人公庄润生妻子易蓉与孩子的车祸之死。
作为一个著名的建筑设计师,庄润生有着在一般人看来的幸福家庭,漂亮的妻子,一双可爱的儿女,堪称完美的中产阶级身份。他本应有着令人艳羡的生活,但在他的家庭内部,却有着不被人知晓的隐秘。庄润生在与一位年轻女孩子珊偷情;而出身艺术之家,有着复杂过往生活记忆的易蓉,则偷偷酗酒(她也同样有着隐秘的情感出轨——这一点到第四幕才真相大白)。外表体面的生活之下,掩藏不住精神与情感上的分道扬镳。易蓉在喝得大醉之后,驾着她的豪车冲上了马路的金属围栏,致使两个孩子当场殒命,她自己则撞成重伤,且严重毁容。虽然被抢救生还,但她无法接受已面目全非的自己,在出院不久后即自杀。而润生因为知道妻子车祸发生之时,自己恰与子珊在一起,且关闭了手机,尤其最后在查看录像时,他发现自己与子珊走入约会之地时,易蓉的车子正紧随其后,连车内的两个孩子都将一切看在眼里。润生已无法接受自己的过失,他陷入了深深的悲伤与自责,精神几近崩溃。
第二幕,是庄润生的死亡之旅与救赎故事。
这一幕极为曲折:润生捐资在云南丽江建造了两座希望小学,以一铭一贝的名字命名,并亲自去做助学活动。在得知爆发了缅政府军与果敢武装的冲突之后,他又决定冒险去边境的难民营做志愿者。闯关中,他巧遇了另一位志同道合的退役特种兵穆少华,两个人成为伙伴。润生一边忍受着内心罪感的煎熬,一边体味着历险带来的惩罚性的心理治疗。他忍受了难民营中的脏乱,还试图收养一个果敢孤儿彭小男。彭小男偷窃了穆少华的莱卡相机,去向果敢同盟军的杨旅长换了一把手枪。穆少华的相机里面存储着大量珍贵的照片,润生遂与他一起前往同盟军营地赎回相机。不料在回程中,二人被缅政府军俘虏,关入囚牢。其间虽不能说九死一生,二人也可以说受尽了折磨,让润生挺过来的恰是他对自己和易蓉关系的一幕幕回忆。这种沉湎使他可以忍受一切痛苦,也平衡了他内心“罪与罚”的冲突。
第三幕,是同样怀着罪感的子珊的心理治疗过程。
在几乎失去润生的痛苦中,子珊移民美国,试图通过远走高飞慢慢遗忘过往。毕竟是她与润生的关系,导致了易蓉及其两个子女的死。子珊到美国后,巧遇一位犹太裔老妇人和她的孙子舍尔曼。在舍尔曼的追求下,他们有了同居关系,且不断在华人圈儿里经历着移民界的各色人物。但子珊事实上还一直生活在对润生的回忆之中,他们之间的爱欲经历也一直牢牢占据着她的无意识,直到有一天她收到了一封邮件,这封易蓉自杀前发出(定时延迟一年)的邮件中,说出了包括易蓉出轨在内的全部秘密。这使得子珊大为震惊,也使她替润生感到难过,想把一切告诉他,但又怕已深陷痛苦的润生无法承受,因此她决定与润生的助手,也是这一秘密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甘世平联系,把信转交给他。不久他收到了甘世平转来的润生的一部奇怪画稿——关于“骷髅迷宫”的连环图画。因为完全联系不上润生,在子珊的理解中,画稿里“润生蚂蚁”最终杀死了“黑暗蚂蚁”的结局,是润生向她表达告别的决绝之意。但事实上,那时正是润生困于缅军牢狱之时。不久,子珊从一档电视节目中,偶然看到关于缅北监狱和毒贩的场景,其中有润生的影像,她才断定润生已身陷险境。在一位蛰居的江湖大佬的帮助下,子珊居然亲赴缅甸,打通各种关节,救出了身陷囹圄的润生。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失忆的润生最终活了过来。正当他们因重逢而有可能恢复先前的亲密关系时,舍尔曼来缅甸接子珊了。此时子珊出现了妊娠反应,她怀上了舍尔曼的孩子。
第四幕,是悲剧最终的结局,以及命运迷宫的真相大白。
庄润生回到他在杭州的建筑事务所,打算重拾两年前与山口洋子女士约定的项目——长崎原子弹爆炸纪念馆的设计。此时甘世平仍然在经营着庄润生的事务所,并且显然非常担心润生已经知道了他的底细——易蓉先前那封邮件中的内容,如果是那样,他在润生面前将无地自容。
当代作家评论 2023年第2期
此时叙事才真正开始讲述易蓉与世平间的私情。甘世平原是庄润生父亲安排来到杭州的,他放弃了高校的工作,作为助手参与到润生的建筑事务所。因为之前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初恋,他一直单身。直到有一天易蓉主动示爱,在抗拒之后他陷入了爱河,无法自拔。他们在易蓉养母留下的老宅中无数次幽会,后来易蓉相继生下了一铭一贝,在历经了若干年的隐秘偷情之后,他们的感情还一直奇怪地保持着。最后世平打开了之前由子珊转来的那封邮件——易蓉的绝命书,更深的秘密才最终揭开:易蓉与润生之间因“基因不配对”,所以两个孩子其实都是世平的骨血。易蓉知道润生对于她和孩子的死会有巨大的负罪感,她希望这封信能够让他的良心得到解救。但世平一旦得知了这一切,他就不只是负罪,还有无法弥合的痛苦了。现在地狱来到了他的面前,他与润生的命运几乎发生了互换。在最后的日本长崎之行中,润生有多次杀死世平的冲动和机会,但他都没有真正动手。此时世平的心理压力也已至最大。最后,一场由地震引起的火灾差一点让润生葬身其中,是世平奋力救出了大火中沉睡的润生,而他自己则因严重烧伤而离开了人世。
三、多重寓意中最重要的,是命运的无解
这部迷宫般的小说,我大概已说清了它的线索。这就好办了。因为《镜中》即便不是一个智力难题,也是一个思维难题;即便不是一个思维难题,也是一个情感难题。想从故事上厘清,或许读一遍就够了,但要想从深层的寓意上读懂,吃透主人公的情感世界,则至少要三遍以上。而我断续读了三四个月,已记不得几遍。总算大概清楚了其设置。寓意太多了,我零散的笔记中,记下了这些:
这是一部关于生命之境、之真幻的哲学之书。几个互为嵌套的故事写下来,让读者产生出强烈的幻灭感,肉身的真实与经验的虚幻互为交叠且互为表里,从而生发出强烈的哲学情境感。
这是一部关于爱情与爱欲的繁华与镜像之书。在世俗与经验意义上的真切与细腻,同出世与幻境意义上的虚缈和无痕之间,生成了强烈的对比,在这点上既与博尔赫斯的诗意接近,又与佛家的思想暗通款曲,甚至,几乎与《金瓶梅》和《红楼梦》的某些内核,也有说不清楚的重叠关系。
这是一部罪与罚的主题之书。至少几位主人公,都有这种宗教感和理性分析力,也有类似的命运。在这一点上,可谓既与基督教思想接近,同时也深刻映照了普遍的、人性共有的善恶。
这是一部有着多重文本与潜文本的复合之书。所谓“镜中”首先是献给智者博尔赫斯的,其致意的文本是他的《镜子》,也许还包含了另一首《迷宫》,这两首诗既是博尔赫斯代表性的名作,也是其作品与思想世界中的核心意象。《镜中》故事的寓意,直接来自《镜子》一诗。见艾伟《镜中》扉页所引博尔赫斯的诗句:“我把它们都看作古旧契约的……”艾伟:《镜中》,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本文所引该小说皆出自此版本,不另注。其次,致意之作或许还有张枣的《镜中》,这首诗也是当代广为流传的名作,其诗意是中国式的感性想象的集合,梦幻的图画、陨落的梅花、美人颔首的某个片刻、无意识的灵魂出窍……这些物象的叠加所产生的迷思与伤怀,与艾伟小说中的意境在哲学上是相当接近的。再者,主人公“庄润生”,也暗含了一个对庄周与道家思想的套叠——“庄生晓梦迷蝴蝶”,那古老的存在困惑与难题,也是支持小说的哲学之思的一个因素。海子在《思念前生》中即有“庄子在水中洗手,/洗完了手,手掌上一片寂静……”的诗句。几首诗的意义叠加起来,都指向着艾伟小说中扑朔迷离的悲情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