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画像与世间万象

作者: 耿占春

一个批评家转向诗歌写作,其作品中总有一些令人意外的东西。至少,一个学人的诗歌话语,总是比他的学术文章更多地传递了某种心智的秘密,但也存在着学术话语与诗歌话语之间的差异,诗人似乎比批评家更接近修辞—虚构,更偏离日常生活中的经验主体。或许,作为批评家的张清华转身为诗人华清,更趋近另一种隐秘的内在主体。由于隐喻替代了概念,修辞置换了逻辑,诗人拥有更多的语言中的自由。

在当代从事文学批评的学人中,或许除了盛年远逝的陈超之外,多数批评家都是在较晚的时候才启动了诗歌写作或文学写作,就像要完成一种被延宕的生涯。对一个批评家—诗人而言,批评中的修辞结构或语义结构与生活世界之间的联系,也就从阐释图示转向一种重现图示。此刻,自我认知或自我表述就会成为一种新的话语方式的开端。

对青春时期就开始写诗的人而言,多半是在感受到生命热情或生活意义的瞬间启动了诗歌,而对已过天命之年的华清来说,或许是感受到虚无的时刻才以诗的修辞与之对抗,他在《自画像》里说——

彼此看着日渐衰败的对方

想起了那句充满哲理的格言——

依照拉康的说法,任何对他人的关照

说到底都是属于自我的镜像

诗中的角色是“狼”和“羊”,寓言式的“对方”可以是另一个人,也可以是自我的他者,自我与对方,被引入一种相互表现的语义结构之中。说到底,华清的《自画像》根本没有直接提及自身,但他已告诉我们:对世间人与物的所有描述,都属于这一镜像。在某种意义上,华清的诗意味着他以另一种方式继续运用一个学者的工作模式,以另一种方式对潜在文本和文学形象进行广泛的引用、评述、阐释。因此,自画像不是某一幅自我形象,而是一个形象系统,一个变化着的形象系列。

或许早已过了浪漫主义的年龄,华清的诗没有青春期写作常见的英雄式的主体,无论是表达爱还是历史意识,都略带反讽与怀疑的音调,而且,自我形象通常都是一种迂回,通过一种易名书写来进行。《恰达耶夫和普希金》就是这样的文学—历史形象,他们是“在冰雪上屹立着俄罗斯的灵魂和黄金”,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后的知识人,一如伏尔加河上的纤夫:

他们疲惫的,被鞭笞的背影

他们下地狱的心,拥抱着,用血

书写着苦难的过去,不断循环的未来

这里隐含着一种相互表征的关系,诗人书写着近两个世纪之前的人与事,而他们,则于字里行间言说着无法言说之事:变革实践的失败是近现代社会的原始场景,或原始创伤。变革的失败乃至对此失败历史体验的遗忘,带来的往往就是噩梦般“不断循环的未来”,恰达耶夫和普希金都是这一历史的书写者。对此文化记忆或原始场景的体验,华清采用的是一种易名书写或移位书写,或者说,是一种学者式的文献“引用”,换成拉康的说法,则意味着一种“镜像”式的自我分析。

中国诗人的俄罗斯文学情结往往有着历史的余绪,在华清诗歌写作中,对书写活动与历史关系的思考在《普希金的秋天留下来》一诗中得到了深化,“普希金的秋天留下来/水晶棺材也留下来”,两种不同的历史叙事在较量,“真正或试图的”不朽者,似乎都居留在历史的笔墨间。诗人暗示了历史书写的伦理议题,或许这是因为,对文学—历史人物的书写,正是当代人的自画像系列,是自我理解的核心内容。对“真正或试图的”不朽者,他在《李鬼》一诗中做出了划界:“谎言的效用可以是黑夜惊魂”,“真身与替身怎可同日而语,谎言与真理也不共戴天”。但在某些时刻,诗人敏锐地呼吸到这个信念“仍然有一些焦糊的腥臊”。

我们可以将诗人的全部作品视为一种潜在思想的符号谱系吗?似乎每一首诗都在表达一个独特的瞬间,一个专有名词,然而对诗人而言,具名、具象的表达,总是指向去名字、去客体的经验与历史,一个此时此地的场景,或许就是某种历史性的原始场景的重现。超越具名和具象,似乎增加了语义和解读的阻力,而诗歌通过修辞阻力才能够激发起不可抗拒的思想力量。华清在《魔鬼的一刻》里重写了《哈姆雷特》充满历史讥讽的一幕:

而当旧主嘲弄,他们

便马上自嘲,说自己刚好停留在现实

——或者“命运女神的私处”。天哪

他由此悟出了一个真理,牢狱。是的

牢狱,最黑的岂止是丹麦这一间

不过,黑从来又是光明的隔间,想到这里

他很快背出了黑暗中诞生的一首好诗

华清在诗歌写作中仍然继续着一种更自由的文学批评,只不过采用了一种隐喻结构:个人的与历史的、经验的与文本的,二者交织在一起。对华清来说,比起文学批评,一首诗的经验必须呈现为一个更复杂的语义结构。如果书写“恰达耶夫与普希金”的时刻仍然是谎言与真理分得清的历史时刻,而在“普希金的秋天留下来”和“水晶棺材”一并进入历史书写的时刻,真理与谎言已难以辨明,“魔鬼的时刻”则是僭越的权力霸占了现实,而它的仆从则刚好无辜地逗留在“命运女神的私处”,并使得世界成为牢狱的时刻。历史意义的耗尽向着诗学形象的转移,向着诗学结构的转换,似乎挽救了意义本身。因此,黑暗中诞生的一首好诗就是唯一的救赎性力量,即使一首诗、一部戏不能成为一种救赎,至少也是补偿性的经验。

某种失败的经验或失败者的体验,处在华清诗歌修辞的核心,因为失败总是与一代人乃至几代人的原始场景相关。而且,他的诗歌里几乎没有救赎性的历史,除非救赎史已经是失败的历史体验,已经是它的变形记或“魔鬼的一刻”。如果说“恰达耶夫和普希金”的时刻,还保留着失败和痛苦的神圣性,在“普希金的秋天”和“魔鬼的一刻”,痛苦已经贬值了,失去了崇高性,而且仿佛正在从悲剧向荒诞剧历史性地滑移。

作为诗人的华清似乎也时常被一种极端的坏情绪所折磨,被一种“历史性的抑郁”所笼罩,而显得无可奈何。他在《抑郁症中度》如此坦言:“我是说,万物都在蜕变,抑或它们/本来就是如此。我只能半睡半醒时/写下这一切。”这样的时刻,诗人似乎接受了历史的无意义感和它的荒诞,他甚至只能听任自身非理性的力量摆布:

死吧,去死吧,这世界谁都不缺

尤其不缺这软骨头的矫情货,我作为

资深的犬儒,已经沦落到近乎犬,无乎儒

且最清楚,谁执念,谁就将被缚于自己

而窗台上,霞光依然万丈,太阳照常升起

接纳一切和拒斥一切,希望又拒绝希望,这首诗的修辞难以掩饰的是一种情绪的彻底性,绝望、拒绝、抑郁和义愤。或许,难以掩饰的义愤正是抑郁中的一线希望。在“抑郁症中度”状态的义愤之情,是一种充满张力的感受。“去死吧”的怒吼和隐忍的犬儒态度似乎又是如此对立的表达。

在如此极端的情绪之外或之后,华清尝试着另一种可能性,就像是一种移位的文学批评,他笔下的波兰诗人不仅“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也“尝试做你敌人的奴仆”。他在《扎加耶夫斯基》中如此写道:

谦卑,顺从,仍保有

宁静的内心,与它的强悍保持着

柔软的适应性,鞭子落下来,铁幕

垂下来,你以肉身接受。

扎加耶夫斯基的形象融合了受难、牺牲和救赎意味,似乎他是恰达耶夫和普希金的当代变形:“你站在历史滚烫的入口处/手持火山或地狱的入场券,站姿一如/‘修女般的白鹭’,演说着修辞的绝对/与失败,让你那些感到心虚的仇人/也渐渐不屑一顾,感到无奈和无趣……”比较《哈姆雷特》站在“命运女神的私处”的权力奴仆,诗人站“在历史滚烫的入口”,他“手持火山或地狱的入场券”的决绝形象又被站姿如“白鹭”所补救,而他全部的胜算与失败都在于“修辞的绝对”。一如作为文学批评家的张清华把对历史的沉思最终转向了语言,这是诗人的世袭封地。

与文学—历史形象的易名书写相比,《飞蛾》(一)是另一种易名书写,只不过混合了人与物的名称,全诗似乎只是对“飞蛾扑火”这个成语的解读,只不过从自然史转向了历史性的隐喻:

这个夏天里最后的一只飞蛾

守着它最后的黄昏,最后的一盏微火

最后的安息日

它死的样子并不壮烈,它只是

围着火,缓慢地挣扎,缓慢地飞

直到单薄的身体慢慢僵硬

变成遥远时光的一个投影。又仿佛

被寂静囚禁的一粒尘埃,或是

历史肉身上早已脱落的一个赘物

这个夏天,我举着鬼火般的手机

注视着这场古老的火葬,没有仪式

只是闻见了若隐若现的焦煳气息

最后,诗人叹息“当我累了,作为看客”时,他再次对犬儒主义进行了隐微书写,更深的叹息是“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但他并非如此犬儒,在其他时刻,一些起于青艹频之末的事情—话语似乎已经在发生,就像《无题》的低语:“当然,这是个秘密”,“重要的是,有人已透过冰层/听见了那细小的流水声”。

当代作家评论 2023年第2期

华清的诗以易名书写或隐微书写的方式,回应着诗人心底的原始创伤或历史的原始场景。《宿紫金山》表达了从集体遗忘中正在醒来的历史意识:“在星空下,瓦蓝的天幕下,它似乎仍在上升/密不透风的树林中,包含了太多秘密”,诗人描述的是可见物,野花,行人,夏日的雷声;山,暗藏昔日的王气,这些“形而上学的描述,曾散发着金属的磁力”;诗人书写着衰朽的,丰茂的,葳蕤的,短命的,或幽灵和死的气息,或拥有起死回生之魔力的事物。

隔窗远眺,仿佛我是多年后的另一个人

在观看绿幕后,一部画面斑驳的老电影

化为风景的历史仿佛是一种散失的文本,沉睡在山林之间的历史模糊影像有如“一部画面斑驳的老电影”。对批评家而言,文本就是世界,对诗人来世,世界就是一个充满奥秘的文本,在华清眼中,夜晚的紫金山有如历史世界沉寂的文本,它让某种意识醒来又拒绝被意识参透。

在华清的诗歌中,时间往往有两个不同的向度,一是历史性的时间,它有自己的起始时间,有自己的戏剧或悲剧时刻,有指向未来的维度。然而,直线的历史时间总是显得可疑,“不断循环的未来”让历史时间堕入自然时间的循环,就像《宿紫金山》里呈现的,直线与圆形时间的交织、历史与自然的融合构成了时间的迷宫。

对于诗人而言,历史的真理并没有在历史实践中得到表现,但它也没有彻底消逝,而是保留为一个诗学语义结构——而非历史结构——真理在诗学中保留着它的修辞形象。也就是说,语义范畴不再指向外部世界,而是指向修辞结构。频繁出现在华清诗歌中的“迷宫”“迷津”感受,或许就是历史真理从现实世界向修辞结构的滑移所致。历史—时间循环给诗人带来的是空间上的“迷津”和“迷宫”感,在这样的时刻,华清的诗从历史场所潜入私人生活场所,《祖父》形象展现的是一种个人生活史,“他长久地蹲在那古旧的屋檐下/终于唤来了那场大雪/铺天盖地,染白了他自己”,直到“树木化为了经幡,小屋变成了墓地”:

他自己则用瞭望的姿势

将自己化为了颓圮田园中

一座走动的雕塑

历史的远望者移位至生活世界的观察者,而时间流逝带来的迷津似乎仍然是一种普遍处境。《迷津》一诗书写着某人在回忆个人生活史的时刻,描述着“那雪峰的壮丽与人世的龌龊”,他的“鸿鹄之志”和“疾病般如影随形的爱情”,他铿锵有力地讲述“仿佛离真理只有半步/但当他讲到这里时突然停顿”,停顿是一种突然而至的觉悟,一种心智生活的反讽。半步之遥或许就是一种立足点,一个立场,永远无法跨越。讲述至此话语转换为诗人的声音:“那时你忽然想起,自己仿佛刚刚渡过了/一条前世之河的迷津。”对诗人来说,他人记忆—经验的自我投射、他人的命运意味着自我认知的一条路径,一个渡口。

一个老人的身影在《博尔赫斯或迷宫》里重现,历史—时间的迷津或迷宫进入了形而上学的层面。面对迷宫般的生存,华清的诗一如文学批评,仍然喜欢选择诗人形象或文本,进行再度创作,“从你的背影中看见了/照亮黑暗和真理的闪电”。历史迷宫般的狭窄空间与“真理的闪电”瞬间交换了作为希望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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