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夏周“小说宇宙”的建构法
作者: 戴瑶琴受“电影宇宙”概念的启发,夏周有意识地创造了“小说宇宙”。“电影宇宙”发端于美国的漫画,是一种构建完整世界观的方式。由同一本杂志创设出系列超级英雄,他们现身于不同故事,而这些故事之间必须形成一定互文。但是,当漫画家、编剧及“同人”爱好者,共同开发“超级英雄”IP以实现跨题材域创作时,其各自虚构的英雄故事难免会产生细节冲突,于是“平行宇宙”方案适时出现,它将发生矛盾部分皆纳入其范畴,以确保“主宇宙”的稳定。“平行宇宙”后被塑造成更为宏大的“电影宇宙”,在“电影宇宙”里,同一宇宙里的超级英雄会互相加盟各自为主体的主题故事,另外所有英雄也会聚集,以共同应对整个宇宙层面的危机。这种以危机为核心的剧情故事,往往被视作该宇宙的“主线”,或被称为“某某大事件”。目前美国“漫威”电影已完成一次“大事件”的落幕,即《复仇者联盟》四部曲的完结。每当剧情发展到无可挽回的瓶颈,创作者通常选择将所有人物和情节洗牌重塑,将其作为一次宇宙的“重启”。它恰如恪守同一世界观的电影魔方,每一格塑造人物、每一面建构时空,故事之间体现平行关系、交错关系和包含关系。
夏周小说集《戴王冠的白鹦鹉》既是六部短篇小说的合集,又是一个典型的“小说宇宙”聚合体。白鹦鹉的人形是“白先生”,其构思为“超级英雄”的化身,他以旁观与介入两种方式,参与了六段戏剧性人生。作者“在确保每篇独立成章的前提下,对贯穿这组小说的主旨进行概括,以使读者在翻阅这本小说集时,会有会心一笑的观感”。夏周:《戴王冠的白鹦鹉》,第187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21。本文所引该小说皆出自此版本,只注明页码。笔者认为,“小说宇宙”指向世界性,它是由六个模块(六个短篇)组成的“体”,点、线、面结构十分清晰,即意象是点、情感是线、城市空间是面,由文学、影视、动漫协同孵化的多样态文化,则是“宇宙”内核。
一、中日文化视域下的鹦鹉意象
鹦鹉并非夏周预设的核心意象,《戴王冠的白鹦鹉》结集前,他决定给“白先生编排一场重头戏——《以黄昏为例》”,由此白鹦鹉才被确立为小说集的基点。白鹦鹉真实身份在小说《戴王冠的白鹦鹉》中被首次揭开,夏周将其设定为中国神鬼文化中的“白无常”,并汲取日本妖怪文化的灵感,采取了颠覆性的设计。原初“白无常”名为谢必安,其体貌特点被固化为身材高瘦、面色惨白、口吐长舌、头戴高帽。而小说里的“白先生”是穿着白衣、白裤、白鞋的俊美且深情的男子,与网易手游《神都夜行录》的白无常人设接近。
《礼记·曲礼上》中有“鹦鹉能言,不离飞鸟”。这里以鹦鹉为例,强调“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汉书·武帝纪》中记录元狩二年“南越献驯象、能言鸟”,“能言鸟”即为鹦鹉。《六度集经》云“昔者菩萨。为鹦鹉王。徒众三千”。鹦鹉的特殊身份是佛祖释迦牟尼的过去世化身。《太平广记》《异苑》《珍珠船》等中国古代文学作品皆论及鹦鹉的神性。鹦鹉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更是常见意象,中国文化语境里的白鹦鹉本为具有观赏性的吉祥鸟,并将其隐喻义大致归纳为三类。
第一类:鹦鹉为物名(指酒杯)/地名(鹦鹉洲)。如“愿泛金鹦鹉,升君白玉堂。”(〔唐〕李商隐《菊花》)“鸬鹚杓,鹦鹉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唐〕李白《杂歌谣辞·襄阳歌》)“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唐〕李白《鹦鹉洲》)“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唐〕崔颢《黄鹤楼》)
第二类:鹦鹉指宫怨/闺怨/别情。如“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唐〕朱庆余《宫中词》)“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唐〕李商隐《日射》)“斜倚栏杆背鹦鹉,思量何事不回头。”(〔唐〕白居易《春词》)“画堂鹦鹉鸟,冷暖不相知。”(〔唐〕白居易《相和歌辞·乌夜啼》)“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唐〕温庭筠《南歌子》)“池上凭阑愁无侣。奈此个,单栖情绪。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宋〕柳永《甘草子·秋暮》)“雨霁风光,春分天气。千花百卉争明媚。画梁新燕一双双,玉笼鹦鹉愁孤睡。”(〔宋〕欧阳修《踏莎行》)
第三类:以鹦鹉为题,借鹦鹉喻人。如“莫恨雕笼翠羽残,江南地暖陇西寒。劝君不用分明语,语得分明出转难。”(〔唐〕罗隐《鹦鹉》)“竟日语还默,中宵栖复惊。身囚缘彩翠,心苦为分明。”(〔唐〕白居易《鹦鹉》)“幽禽兀自啭佳音,玉立雕笼万里心。只为从前解言语,半生不得在山林。”(〔明〕方孝孺《鹦鹉》)
《山海经》对日本妖怪文化的形成具有重要影响。日本妖怪原型多源于中国,在江户时代,妖怪文化发展迅速,白无常在妖怪传说里也是地狱使者。具体到《以黄昏为例》,其中陈列的凤凰、鸾、鹃、鹄、鹧、鸪等鸟类都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常规意象,而“以津真天”日本传说“百鬼夜行”中的妖怪之一,是一种被埋葬的死者之魂幻化为妖怪的凶鸟,以叫声得名。则在日本妖怪文化中十分普遍。“日本传说中有不少妖怪图腾,像姑获鸟、入内雀、青鹭火和以津真天等鸟形妖怪,同样,他们可化身为仙鹤、孔雀、青鹭和老鹰。”③④⑤ 夏周:《戴王冠的白鹦鹉》,第105、17、22、28页。《本草纲目》提到“姑获鸟”是死去产妇的执念所化,抱着婴儿在夜里行走,婴儿哭声化为姑获鸟的叫声;以津真天是由死者之魂幻化成妖怪的凶鸟,人面、鸟翼、蛇身,因其叫声听起来似“いつまで”(待到何时)而得名,最初载于《太平记》传说“广有射怪鸟事”之中;入内雀(にゅうないすずめ)出自《百鬼夜行抄》,它是人死后的灵魂附着于鸟雀。日本动画《东京喰种》虚构“鸟笼”,意旨世界被捆缚,地狱人物皆以鸟为名,例如枭、笛口雏实、伊鸟系璃、四方莲示(乌鸦君)。
夏周笔下的白鹦鹉从中国文化域看,依循“鹦鹉喻人”的写作向度;从日本文化域看,鹦鹉被设定成死亡象征。小说中鹦鹉意象的创新性表现为兼具破坏性和建设性。一方面,它的职责是监管一场场死亡,绝不可悖逆冥界既定秩序。姚川(《左手》)失手杀人后,“他看到镜子里出现了杰西卡,一只白鹦鹉停落在她肩上,穿着他的白衬衫,副部隐约有个锯齿状的伤口,洁白的衬衫很快染成鲜红色”。
③当杰西卡的灵魂栖身于袁媛,“一只白鹦鹉从袁媛身后冒出来,化为一位身穿白色西装的优雅男士”。
④白鹦鹉两次出现,都提醒姚川不该遗忘自己的罪恶。顾红梅(《戴王冠的白鹦鹉》)初到悉尼时就看到“一只白鹦鹉从她头上飞过,降落在路灯上。这种鸟羽毛雪白,头顶的黄色冠羽愤怒时扇开,像盛开的葵花,故名小葵花风头鹦鹉。因喜栖息森林,在绿树成荫的皇家植物园到处都是,河边倒是偶见。白鹦鹉绕着她转了一圈,飞走了”。
⑤父亲临终前,跟随她的白鹦鹉即刻“幻化为一个闭着眼睛的男人。一袭雪白色大衣和高领毛衣,头戴金色王冠。男人睁开眼睛,黑夜变成白昼,满天繁星闪耀,照亮无边的黑暗”。②③④ 夏周:《戴王冠的白鹦鹉》,第40-41、72、99、167页。白鹦鹉为白无常,他为顾红梅打开上帝之眼,告诉其放下执念,还给父亲自主抉择生死的自由。纽约酒吧(《自由与枪声》)枪击案发生时,“一只白鹦鹉从我们身边掠过,随后悬停在酒吧门口,化作人形。当所有人都试图逃跑时,他却从容地走进酒吧”。
②白鹦鹉与死亡同步降临。王曦月(《比长跑更长》)在伦敦马拉松赛中意外猝死,卫一鸣正阅读其日记时,“一阵风吹过,一只白鹦鹉随风落在窗边”。
③白鹦鹉似乎携带曦月魂魄与一鸣相会。韩国人气偶像崔梦然(《哀矜之时》)突然殒命,韩小鱼“看见崔梦然乘着一只白凤凰飞来,白凤凰化为人形,凝视着崔梦然,似有千言万语,却沉默不言”。
④崔梦然承受着练习生的屈辱和辛酸,白凤凰陪伴其终结抑郁症的无休止滋扰。
另外,白鹦鹉又以个体生命为代价,冲破陈规,完成从白鹦鹉到白凤凰的蜕变。《以黄昏为例》描述白鹦鹉一次次为爱破例,其本质是为爱重生。日本正仓院收藏的北仓14号镜“双鹦鹉背八葵镜”,正是对李隆基和杨玉环爱情的永恒追忆。夏周借用了中国传统“人鬼恋”题材的处理方式,如《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聊斋志异》中妖或鬼在献祭生命过程中,切实感知人类情感。白先生因爱上陈雪鸢,而不断违背冥界规则,私自篡改死亡时间,最终更是为了救她,挥刀斩杀凤凰,继而被迫接任新一届阎王,其代价是永留冥界,直至能再被新人取代。小说白描白先生涅槃重生时的彼岸花,白色的是曼珠罗花,象征新生;红色的是曼珠沙华,象征堕落。
日本近年兴起饲养鹦鹉的潮流,因年轻女性中喜爱鹦鹉的人数越发增长,各地还陆续出现小鸟主题咖啡厅。日本动画中的鹦鹉形象愈加丰富,一是它作为调节气氛的吉祥物,与中国吉祥鸟意义等同,例如《龙与虎》中呆萌小鹦鹉、《玉子市场》里总爱吐槽“年糕难吃”的白鹦鹉。另一是它与神灵及死亡相关,《死神》中的小男孩为复活母亲,将灵魂寄存白鹦鹉体内,继而引发链式死亡;《东京喰种》中重伤未死的白鹦鹉被失去父母的笛口雏实收养。夏周把握住鹦鹉意象进行文学创作,既考虑作品与当前青年群体接受习惯的贴合度,又实践了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
二、跨媒介的情感空间
夏周以“情”为关键词,表述“90后”一代人的情绪与情感。“情感话语不仅是内心情绪的表达与再现,同时也参与了社会秩序(再)定义和自我与社会形势(再)生产的发声实践。关于情绪的言说从来都不是在纯粹、简单地谈论情绪,而总是涉及某些其他的东西,如身份、道德、性别、权威、权力和群体。”〔美〕李海燕:《心灵革命》,第8页,修佳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情感是文学文本的内部结构,情绪动势演绎心灵的革命,夏周将“情”落地于社会论题,刻画“90后”的创新意识、批判意识和反思意识。
当代作家评论 2023年第2期
交互设计理念介入情感的范围层、框架层与表现层,进而实现多重空间关系联动。首先,是真实世界/虚拟世界的互相渗透。《哀矜之时》里崔梦然受制于经纪公司高额违约金,不得不屈从于演艺界的残酷潜规则,在其持续隐忍中,网络暴力又对她铺开缜密的控制、窥探和攻击,密不透风的精神戕害彻底将其摧毁。现实与网络一样残忍,都打着情感幌子,服务个人私欲。“我”一边在酒吧驻唱,一边在网络直播,两条路径都消耗“我”的音乐才华,“我”从网络中收获的名利反向推动“我”的现实谋生。夏周批判无节制性趋利的价值取向,批判真实界和虚拟界都刻意向假与恶臣服。一些青年人承受职场敲打,他们经历着被掌控、被压榨后,站队同流合污的阵营。需要重视的是,作品已触及当前“融媒体”的传播效力。“融媒体”打破了传统媒体与新兴媒体的界限,实现两者一体化。传统媒体、网络媒体、移动互联网媒体等深度融合,推动信息传播的全方位、深层次的变革,强大信息整合能力击破了“信息孤岛”。夏周曾做过纸媒记者,又在设计学院学习交互技术,他对“融媒体”时代的信息传播路径更为了解。《比长跑更长》《自由与枪声》《哀矜之时》都展示出一定的“融媒体”质素,例如对真实新闻事件,纸媒报道介入、网络平台流转与手机App扩散三位一体,小说揭示“融媒体”以有限时间接纳无限信息的能力。
针对虚拟世界,夏周又设计阳间与冥界的对比。白鹦鹉是穿行两界的使者,两界保持相似的伦理秩序和道德规范。这种编码性创作思路形成了特定的风格辨认,符合当下青年人审美期待。布尔迪厄提出“艺术作品只对掌握一种编码的人产生意义并引起他的兴趣,艺术作品是按照这种编码被编码的”。〔法〕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册,第3页,刘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动漫是日本重要的产业链,深受年轻一代追捧,也是青年亚文化的典型个案。动漫和游戏展现社会符号学运用于视觉媒介,其产生的图像语法的理论框架是“再现性(representation,再现这个世界)、互动性(interactive,允许文本的作者和读者之间的沟通,以及文本中虚构人物与读者之间的沟通)、组织性(organizational,使文本各要素连贯一致,由此组合起来以进一步实现它们承载的含义)”。〔英〕戴安娜·卡尔等:《电脑游戏:文本、叙事与游戏》,第100页,丛治辰译、袁长庚审校,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夏周基于日本动漫,承续中日神怪文化,以再现性、互动性和组织性为基本原则搭建冥界沟通模态,黑白无常为爱做出义无反顾的牺牲,反驳其传统形象,他们与凤凰的两次生死之战,折射真爱无价的人类共同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