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生命写作
作者: 王贵禄甘肃作家雪漠的散文近作“远方三部曲”(以下简称“三部曲”),包括《匈奴的子孙》《山神的箭堆》和《带你去远方》,总字数达86万余字。“三部曲”的素材主要来自雪漠2014年夏季为期两个多月的一次文化考察,其行程始于岭南,终于西北,穿越了广东、广西、贵州、云南、四川等地,进入甘肃地界后,又在甘南、河西、天水等地做了重点考察。雪漠的这次文化考察,为其创作“三部曲”奠定了基础。之后,雪漠又经过数年打磨,在创作中注入了极大的心力,才逐渐推出“三部曲”。用他的话来说,“三部曲”是其“生命写作”:“我是在用生命写书。同样,我也是在用生命感受甘南。这本书记录的,就是一些真诚的生命,与一块土地的相遇”。雪漠:《序》,《山神的箭堆》,第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雪漠创作“三部曲”的初衷,是力图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来“定格一个真实的中国”。
③ 雪漠:《序》,《带你去远方》,第3、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雪漠曾言,在那次文化考察中,其“观察了沿途的许多角落,包括民情和地貌,还有那些土地上的历史、生活和文化”。
③“民情和地貌”是可直接观察到的,但对“远方”的“历史、生活和文化”的把握,则需要深入的探查、了解和体验才能做到,这成为其文化考察的重中之重。本文也是将其所叙述的“那些土地上的历史、生活和文化”,作为解读“三部曲”的切入点,在这种宏观性的文本把握中,还需呈现诸多细节,以期对“三部曲”形成较为全面的深度剖析。
一、走进“历史”的三种方式:文献史料、民间传说及心灵感悟
雪漠对其所考察的每一个地域,都保持着高度的热情与关注,而对于那些重点考察的地域,更是不遗余力地探寻其“前世今生”,从而使“三部曲”具有浓郁的历史意味。在雪漠的散文叙事中,“历史”是一个关键词,对“历史”的叙述,构成了一系列事件,透过这些事件,我们不仅能对特定地域的历史形成纵向认识,而且能洞悉地域文化心理发生的机制。那么,雪漠是如何叙述“历史”的呢?纵观“三部曲”,我们发现雪漠着意调动多种资源,以使读者进入“历史”,这其中对文献史料的运用、对民间传说的引入和对心灵感悟的呈现是相对突出的,形成了三个历史维度。文献史料的运用是从“正史”的角度,对特定历史事件进行叙述。雪漠还不时在叙述中引入民间传说,或者对“正史”加以补充,或者在文献史料匮乏的情况下,通过民间传说的叙述充实历史印象,这个视角属于“野史”视角,其所叙内容可能难以考证,但确实能够反映出某些集体无意识。无论是对正史还是对野史的叙述,雪漠都注重其对历史事件的自我心灵感悟的呈现,其叙述又形成了一个新的视域,借助于这个视域,读者能快速进入正史或者野史的语境,从而获得真切的阅读感受。
在《带你去远方·大地的记忆》中,雪漠以大量的文献史料追溯了“岭南”的历史。雪漠从“秦始皇的野心”讲起,叙述了秦始皇统一六国建立秦王朝后,集结五十万大军,欲将百越之地的岭南也纳入势力范围,但遭到重创。在秦王朝衰败之时,秦将赵佗乘机形成割据政权,建立了南越国,后来汉武帝刘彻出兵攻克南越国,使其归入大汉版图。在这些历史事件的叙述中,雪漠借助于《史记》《汉书》《淮南子》等文献史料,讨论秦军多次征讨却难于取胜的原因,分析南越的地理环境和军民誓死抵抗的决心,解读赵佗如何建立南越国以及南越国的覆灭,等等,这种论述无疑能够让读者迅速进入历史时空。但如果这种叙述太长,容易使读者形成“读历史”的错觉,况且读者有可能对历史事件的意义不能准确理解,往往此时此刻,雪漠以“历史事件的体验者”的身份及时出现,呈现其对历史事件的心灵感悟,不仅能有效缓解长叙述产生的枯燥感,而且能给读者造成审美情感的冲击与认同,助力读者更好地进入历史时空和理解历史事件。如雪漠叙述初盛唐在河西之地兴修水利、垦荒屯田、改进农耕技术等利国惠民的历史事件之后,遂发出如此感叹:“我们不要忘记,中华民族引以为傲的大唐盛世,离不开石羊河母亲——石羊河喂养了数以百万计的凉州大马,大马驮起那些扬鞭飞马横行天下的勇士,大唐才有了纵横天下的豪情。”雪漠:《匈奴的子孙》,第11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一条河映照出了大唐王朝的兴衰,随着石羊河流域治理的混乱,盛唐气象已不复存在,作者的感悟之语促使我们深思。
雪漠所使用的“文献史料”不限于历史典籍,那些与地域文化或者历史事件相关的诗文歌赋等文学作品,也可能成为其叙事的佐证。在《带你去远方·大地的记忆》的第二章“崖山之后无中国”之“那些平凡而伟大的背影”一节中,雪漠叙述了南宋败亡之际,一些忠勇殉国的烈士的故事。这些烈士在生前和身后都不是很出名,正史很少或者没有他们事迹的记载,但他们的故事同样令人动容,关于他们的故事,更多地来自文学作品。这些为国捐躯的平凡而忠勇的人,雪漠统称其为“义士”。如伍隆起,在乡间组织了八千多民兵,为南宋建立的行朝运送粮食,且与蒙古大军多次交战,均获胜,后被叛徒杀害,明代哲学家陈献章专门为其做过一首五言绝句,名为《伍隆起宋义士》。如张达、陈璧娘夫妇,陈璧娘鼓励丈夫出海勤王,并赋诗一首,名为《辞郎吟》,其中“一洗千秋巾帼态,泪痕乌在血痕在。策郎马,送郎舟,国仇可雪,妾身何求”等句,颇现女中豪杰的悲慨。在南宋王朝风雨飘摇之际,那些民间英雄一个个挺身而出,誓死捍卫民族气节,虽然正史对于他们保家卫国的事迹是忽视甚至是无视的,但他们的精神在民间长久流传,在诗人的吟咏间得以弘扬。
雪漠散文介入“历史”的另一种重要方式,就是对民间传说的引入。《山神的箭堆》就引入了大量的民间传说,来叙述甘南藏族的历史。甘南藏族虽然没有确切的正史记载,但并不缺少民间传说,藏族人以口耳相传的方式,讲述先祖迁徙、创业和奋斗的故事。雪漠蹲点体验的卓尼县就是如此,在追溯卓尼县的历史时,不免感到些许困惑,“那时候的卓尼,没有纪年,没有人知道那究竟是何年代。一切,只活在传说中,而这传说,也在遗忘和记忆中忽闪着。我看它们时,像看隐在云雾中的山,时不时地,浓雾就淹没了那一段存在”。雪漠:《山神的箭堆》,第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但如果我们仔细阅读的话,从这些民间传说,还是可以看出甘南藏族祖先大致的迁徙之旅,另一方面还可以发现蕴含其中的集体无意识。在《山神的箭堆》的第一章“遥远的传说”,雪漠叙述了“车巴沟”的相关传说,“车巴”在藏语中是“流浪者”的意思,“车巴沟”就是“由流浪者命名的沟壑”。三个本无血缘关系的流浪者,只是为了路上的安全才结伴而行,当他们来到“车巴沟”这个水草丰茂却方圆几十里渺无人烟的地方,便决心定居下来。《带你去远方·大地的记忆》的第二章“崖山之后无中国”,记录了南宋亡国、小皇帝赵昺跳海之后,民间有多种关于赵昺传说,往往神化赵昺,赵昺身上于是就有了某种不同的东西,“这种东西让他不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而代表了一个民族,甚至代表了一个民族中某种神性的东西”。雪漠:《带你去远方》,第12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
二、“生活”在当下的人们:从生活方式、民生民愿到精神状态
雪漠人在路上,当然不单是要探寻历史,更重要的是“发现当下”,显示了其现实主义情怀。在“三部曲”中,雪漠不厌其烦地诉说着当下人们的生活,特别是对其生活方式、民生民愿和精神状态的再现,为作品赋予了丰富的在场感,借助这些在场感,雪漠传达了其生存体验及生存情感,这就形成了作品特有的“内在视域”,从而使我们不断发现某种真理。雪漠之所以在叙事中能够形成其“内在视域”,因为他并不是一个好奇的旁观者,而是有一种“自我置入”的预设,这种预设是理解一种生活的前提。诚如伽达默尔所言,作家必须“把自身一起带到这个其他的处境中。只有这样,才实现了自我置入的意义”。〔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上卷,第391页,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
《匈奴的子孙》以追溯河西的“历史”与再现甘肃“当下”为总体布局。在“当下”板块,关涉民勤、雅布赖、阿拉善右旗、武威、天祝、天水等地,其叙述中将这些地域的人们的生活方式、民生民愿和精神状态作为焦点,从而能够相对深入地再现“生活”,我们不妨以“民勤之行”为例,来观察其叙述策略。雪漠说过,叙述当下的目的,是展示“遥远大地上的风景”,因为“今天的民勤,有一种跟这个时代很不一样的、清凉而积极的文化,但很多人对它并不了解,我希望将这里最独特的东西挖掘出来、定格下来”。雪漠:《序》,《匈奴的子孙》,第1-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民勤位于河西走廊的东北部,古称镇番,历史上属于匈奴人的活动区域,苏武牧羊的故事,据说就发生在这里。雪漠首先描述了民勤恶劣的地理环境。走在民勤的路上,一种沧桑感扑面而来,民勤被两大沙漠——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围攻,这里过去到处都是戈壁荒滩,那是一种由泥土、沙子和石头组构而成的地貌,不像沙漠而更像沙地,只不过比沙漠多了点水分。经过多年的绿化努力,今天的民勤已经到处是绿树绿荫。为了保护沙漠,当地人还栽种了很多耐旱的沙枣树,以及俗名叫“梭梭”和“黄毛柴”的草类植物。“水”对于民勤来说是最宝贵的资源,为了支援民勤,除河西其他各地限制用水之外,政府还实施了引水工程,由一条长管横穿沙漠,从黄河和大通河引来河水,解决了水资源匮乏的问题。自古以来艰难的生存状况,使民勤人养成了吃苦耐劳的品格,充满了极强的生命力,即使到了今天也是如此,似乎民勤人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能生存。民勤人有着改变命运的坚韧决心,他们相信凭借自己的努力,一定能够改变命运,并将教育视为改变命运的主要手段。民勤的学生学习格外刻苦,他们起早贪黑地学习而无须任何人监督,他们的勤奋是深入骨髓的,“这是民勤的孩子摆脱不了的宿命,出生在这块土地上,就注定了这样一种生活。他们不能像别处的孩子那样,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想怎么挥霍青春就怎么挥霍青春,命运没有给他们这样的权利,但命运给了他们另外一种权利,就是成长和选择的权利”。雪漠:《匈奴的子孙》,第15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民勤人因为对生活有思考,从而确立了某种信仰,有了信仰,他们就不会回避死亡,而开始建构活着的意义,哪怕生活再怎么艰难,也要追求一种不会被艰难打败的精神。民勤人的精神世界是充实而饱满的。
雪漠在《山神的箭堆》中给我们展示了另外一种生活,那就是甘南藏族人充满信仰气息的生活。雪漠一行曾在甘南卓尼县蹲点体验生活,因此对于卓尼县的书写在作品中占有较大篇幅,几乎占据了《山神的箭堆》的一半。卓尼县地处甘南的东南部,平均海拔在2千米以上,年均气温4.6摄氏度,属于高寒地带。这里的山是村民的农场,种有灌木、柳树、松树等各种树木,村民用这些树木盖房子或作柴禾,家家户户都在院子里堆放大量的木柴,以备不时之需。村民虽然在日常生活中要大量使用木柴,但他们也不乏古朴的生态意识,放生树就是一种体现,所谓放生树就是在树身上绑了东西,砍树的人一看,知道这树已经放生了,就不会去砍了。对于动物也是这样,藏区也会放生动物,放生的动物身上也会绑上东西做记号,就不会有人宰杀它们了。当地人天天吃酥油糌粑而不出问题的原因,在于他们经常运动,尤其是妇女,大量的农活,像耕田、挤奶、打酥油等体力活,都是由妇女来做的。她们被生活磨去了细致,磨去了诗意,也磨去了一颗喜欢做梦的心,虽然她们的外形变得越来越粗糙,但她们的内心却依然很丰富,因为她们心中有信仰。信仰取代了她们对物质生活的过多向往,因此她们没有变得世故或势利。藏区人的生活简单且快乐,这与他们的人生观相关,他们对物质生活没有过多的期待,不会为生活担忧,不管生活多么艰难,只要能吃上饭,他们就能享受自己的生活,享受自己的劳作,藏人生活的这片土地更接近精神的国度。
雪漠当然不只是关注西部人的生活,从广东到甘肃一路走来,其发现和呈现了不同类型的生活,其中关于巴马生活的叙事无疑是充满诗意的。巴马是世界闻名的长寿之乡,位于广西的河池市,生活着瑶族、壮族、汉族等10多个民族。巴马总人口有20多万,常住人口却只有六七万,很多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巴马虽留不住自己的年轻人,却吸引了大量前来旅游的人,外地人来这里主要是体验长寿之道,逐渐使其变成了一个旅游胜地。有人说,巴马人长寿的原因与当地的地磁、空气、水质、阳光和食物有关,而雪漠则认为更与当地人的文化心态相关,“虽然每天有那么多游客到这个地方来,但他们并没有像其他地方的老百姓那样,变得功利和计较”。② 雪漠:《带你去远方》,第241、40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另外,21世纪以来,西部欠发达地区的现代化进程明显加快,但因为有些地方政府对“现代化内涵”的理解出现了偏差,缺乏对工业区建设和招商引资的科学规划,可能导致各种问题,特别是生态问题产生。雪漠就记录了2014年云南师宗县一个叫“放马沟”的工业区建设的混乱情况。与此相反,新农村建设是21世纪以来国家实施的一个重要举措,雪漠通过描述甘肃岷县的新农村建设,再现了西部农村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如岷县的地理环境相对恶劣,沟壑纵横,交通不便,地质灾害频发,当地政府极力推进新农村建设,如在一块平整的宽敞地带,建起了一个叫“四和村”的村庄。此情此景,使雪漠百感交集:“当你见过当地老百姓原来的住处,再来看这个小村的时候,你会有一种想要落泪的感觉。”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