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媒介化的情感逻辑

作者: 韩传喜 郭晨

网络文学发轫于电子媒介日益数字化的历史节点,蕴藏着新旧媒介交汇的能量。在经历了技术迭代为文学生产带来的一次次颠覆性变革后,网络文学如今呈现出不同技术动态交织的融合样态。可以说,网络文学发展史也是一部媒介技术变迁史。雷吉斯·德布雷(Régis Debray)在考察信息技术演变的各种文化现象和社会效果时,提出“媒介域”(médiasphères)这一关键概念,并将历史上的文化传递系统分为逻各斯域、书写域和图像域三个阶段,“每个阶段有其自身的技术环境的结构,并在其效果扩散的过程中导致人们在使用方法、心智状态、思维方式和信仰方式上产生颠覆和震荡”。(1)换言之,媒介域并不主张在真空中讨论技术嬗变及其带来的社会文化冲击,而是将技术的符号表征和关系结构视作整体,指涉一个在历史主义的架构下看待信息传播格局存在方式的文明史分期。如果说以比特为底层架构、脱离“线性”叙事的网络文学昭示着传统文学所代表的印刷媒介退场和理性价值游移,那么从文字文本到层出不穷的跨媒介叙事产品则是数字媒介出场宣告自己的合理性。中国网络文学经过20余年的蓬勃发展,迸发出跨文化、跨媒介、立体化、可持续的强劲动力,网文IP全链路开发等新业态的出现为探讨当今网络文学时代媒介域更迭提供了新的实践样例与行动可能。

数字技术凭借信息存储、传播速率等层面上的实质性突破带来文学生产的变革与解放,媒介融合大大加速网络文学的发展进程。人们自然而简单地认为技术就是引发文学生态颠覆和震荡的根源所在,然而将这些变化归结为技术的单一力量仍失之偏颇。事实上,当前网络文学诸多媒介化实践逐渐显露出另一条逻辑,即情感(affects)日益成为网络文学牵涉的多元行动者的行动力量。不论指涉身体和心灵的感知,还是理性与感性的博弈,情感作为个体与外部环境的重要连接,在提供体验特定情绪之基础的同时,也提供了对这些情绪采取行动的动能。常江、田浩指出,数字时代的到来与其说“制造”了情感化的行为逻辑,不如说是将业已存在于人的行为逻辑中的情感因素“放大”并“激烈化”。(2)随着现代社会媒介化程度进一步加深,混沌、流动的情感愈发诉诸物质化的媒介隐喻,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挥左右人类行为、关系的特殊效应,媒介逐渐成为情感释放的介质,情感也从精神之物转型为参与形塑媒介化社会的行动力量,这些变化不仅展现出情感动力(affective forces)的重要影响,也彰显出情感与媒介间的深刻勾连。关注文学场域中的情感问题似乎已是老生常谈,因为文学向来“是人类活动在审美和情感领域的投射”,(3)然而本文无意探讨文学文本中的情感元素,也并非指摘技术的构造性优势与主导功能,而是将重点置之于强调情感所构成的驱动网络文学媒介化发展的动力体系,亦即情感如何参与并影响网络文学活动中行动者与媒介技术互动,试图在情感与技术和文化交织、共生的互动结构中重现其在网络文学媒介实践中发挥作用的深层机理。

本文认为,情感作为驱动数字媒介时代网络文学发展的重要力量,其行动逻辑早已嵌入网络文学媒介化生产,即“呈现—接受—再生产”的流程再造中。据此,本文尝试回答以下问题:物质基础为情感提供了怎样的支撑和可能?搭载于数字技术之上的情感如何影响并参与到网络文学的媒介化行动中来,并从中释放怎样的行动可能?

一、网络文学再媒介化与情感呈现

在数字媒介时代讨论网络文学生产的流程再造,技术作为基础设施是毋庸赘述的逻辑起点。不论是网络文学作品的数字化生产,还是网文IP的跨媒介改编,首先需要具备的便是物质基础,正是技术的物质性力量为网络文学众多类型的媒介实践提供了新的架构。从这一角度来看,情感能够作为网络文学媒介实践的驱动力,显然离不开日益基础设施化的数字媒介技术。

相较于停留在物理属性和功能属性层面上探讨技术物本身,关注媒介与人的“间性”似乎更具备研究潜力。可供性(affordance)作为近年来最具代表性的一种阐释框架,在诠释“构成环境的技术属性与其他社会及文化要素的接合(articulation)问题”(4)时展现出强烈的“关系”取向。可供性这一概念最早源于吉布森(James Gibson)的界定,在经由传播学引介后,逐渐延伸为表示行动者的行为取决于特定物质环境所提供的可能性,换言之,多元行动者诉诸物质特性相互作用并共同构成新的关系实体。对于网络文学时代的媒介域而言,这意味着平台及其背后的数字技术作为基础设施,其对于所有参与网络文学实践活动的行动者的“示能”(affordance),使得网络文学的关系结构、权力博弈等相较于过去以印刷和纸张为物质基础的文学场都变得更为复杂。在这一过程中,读者获得广泛沟通和参与生产的主动权,曾经把控作品命脉的作者却不得不让渡某种意义上的书写主权,成为作品生成与再创作的被动接受者。

由此可见,正是物质基础对于文学生产模式的改写使得诸多新型媒介实践的出现成为可能。然而介于物质条件和网络文学新样态之间,参与符号生产和意义建构的技术实体与动力系统又具有何种关系逻辑?本文认为,媒介技术对于网络文学行动者行为、观念的改造主要是以情感为基本的行为逻辑完成的,情感推动着网络文学赖以生存的数字媒介环境孕育出众多跨媒体叙事的新样态。今天,媒介技术的高速发展在延伸和放大情感方面具有强大力量。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在数字时代行动者身体与媒介的互动中逐渐失去现实基础。不仅如此,融合(convergence)正在从一种“拼凑的产物”(5)转变为愈发具备正当性而又隐蔽的文化生态,以习焉不察的方式潜入文化环境与日常生活。一个重要的现象就是网络文学叙事的感官化倾向。在网络文学刚刚兴起的前数字时代,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这些主流用户群体都还保留着从传统文学中习得的思维和行为模式。相较于感官层面的直接刺激,经由大脑精细化加工后的文字书写与接受往往受到理性思维逻辑的支配。随着整个文化领域逐渐向感官化转型,视听媒介对于身体感官的直接冲击唤醒了“书写域”遮蔽的感性气质,也召唤来行为主体的身体回归。视听时代以一种势不可挡的趋势向我们走来,重塑着人们的审美偏好和交往习惯。数字媒介的流动性、接近性、易变性等技术属性正逐步接近于可以无限迎合和释放人的感性与激情。浸润于以视像经验和感性气质为底色的文化环境中,网生一代的数字原住民早已习惯于将主体性更大程度地维持在身体感官直觉的层面,在数字媒介的平等“可供”中找寻情感释放的可能。

作为“随媒体融合应运而生的一种新的审美意境”,(6)网络文学跨媒介叙事在调动、放大用户的情感体验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曾经内敛、含蓄的内省式感受被充分释放出来,读者在沉浸式体验的过程中能够轻松与作品建立情感连接。因此,网络文学时代的作品IP成功与否一定程度上取决于能否通过尽可能多的表现形式来构筑与读者之间的关系,从而增进情感连接的紧密程度,使读者的情感体验随着媒介和叙事的延展得以不断延续。另一方面,单一媒介或语境对于叙事的缺憾在不同的平台支持下得以弥补。《庆余年》《陈情令》《开端》等现象级爆款都证明了跨媒介叙事对实现网络文学作品本身“增厚”和“扩容”的重要作用。随着泛娱乐产业以IP为核心不断探索新的表现形式和消费动力,网络文学多模态输出使得诸多衍生作品在感官的强势出场中令读者更加欲罢不能,其中尤以对网络文学作品的声音和游戏改编最为突出。

如今,“用耳朵阅读”成为现代社会一种新的阅读趋势。尽管“图像域”更多强调视觉文化的主导地位,听觉媒介似乎一直被压制,然而在某些特殊场景下却拥有文字和视频所无法取代的优势。相比于传统视觉阅读在调动单一感官时近乎排他的身体规训,有声阅读将对于线性逻辑和理性主义的诉求转移到提供给读者整体性具身感受的阅读体验,通过直击整个感官系统而形成通感式共鸣,从而实现情感的全面卷入。在这一过程中,读者却无须将全身注意力供给听觉神经,身体虽参与阅读过程却更加隐蔽甚至透明化。有声阅读将身体从完整、连续的时间和空间中解放出来,使读者能够随时随地完成阅读行为,这种伴随性特征拓宽了听觉媒介的适用场景。无论是通勤、睡前抑或是做家务过程中,有声阅读都能够随时潜入个人生活,并在同一时间维度下实现不同场景的混融。读者将在看似碎片化的阅读中培养起听书习惯,在对媒介的依赖中同步建立起与文本的情感纽带。

广播剧则是在有声书的基础上注重构建模糊化语境下的场景以营造更具戏剧性的氛围,借助声音叙事达到渲染环境、塑造人物形象、串联剧情等目的,在为听众带来沉浸式体验的过程中使其与文本内容在情感上实现同频共振。此外,相较于影视剧对于人物和矛盾冲突的直观呈现,广播剧对文学作品的“留白”处理,在充分调动读者感官的同时也保留了一定的想象空间,实现读者与作者之间私人审美的有机融合。以晋江文学城作者墨香铜臭的作品《魔道祖师》为例,原著改编的广播剧3季播放量累计超过5亿次,在平台各大榜单高居不下。除却IP本身的热度,广播剧以线性想象的艺术表现形式弥补了原著时间线模糊、作品世界观宏大、塑造的人物体量大等问题。知乎上对于“如何评价《魔道祖师》广播剧?”的回答中,许多人表示广播剧“高度还原”“表现力超越原著”,看书看剧的时候完全忽略的一些画面在广播剧中得以实现,(7)通过情感连接消弭读者与作品的时空距离。但另一方面,这种无画面、无旁白的声音作品也对编剧的叙事能力和后期制作、配音演员的演绎等都提出了较高要求。

另一个更加注重调动读者全方位感官系统以实现情感互动的则是网络文学的游戏改编。过去网络文学的游戏化常指网络文学叙事中游戏色彩的延伸和拓展,即从人物塑造、情节结构到整个叙事范式都借鉴游戏元素,电子游戏特别是虚拟现实网游都是文学作品中的热门题材。随着融合文化的进一步发展,游戏由网络文学的素材库转变为与文学进行叙事互动的媒介主体。相较于以通关为导向的游戏,跨媒介叙事在角色技能、剧情关卡、数值等游戏机制之外,通过更为完整的故事呈现引导玩家将注意力转向对游戏中人物命运的关怀,赋予了游戏和作品更多的可能,延伸了网文内涵的同时也为玩家带来更多的情感体验。由完美世界开发的《诛仙》凭借美学设计和与小说中如出一辙的机制设定,一经推出便迅速打通读者与游戏玩家的圈层。10多年后,在当年端游基础上迭代的新《诛仙世界》和备受瞩目的《梦幻新诛仙》手游,以及虚幻引擎4打造的幻想奇境RPG手游《诛仙2》,仍能在特定的场景中唤醒众多玩家和粉丝的集体记忆与情感共鸣。虽然游戏更多是作为一种精神活动存在,但一定程度上身体仍然是游戏的必要组成部分,读者通过操纵技术物与屏幕上的视觉表征进行互动,在情感和身体的共同参与中建立起与游戏世界的深层连接。

从媒介域对于技术主导阶段的历时性区分中我们不难发现,在经历过激烈动荡的革命与变迁后,每一种媒介域都并非全然抛弃之前的模式,而是一个契合人性化趋势、迭代式发展的过程,呈现出一种在既往媒介域基础上补偿叠加的媒介生态。遵循这一逻辑,网络文学的媒介化转向在与众多细分娱乐行业的结合中仍大有可为。以2021年爆火的元宇宙概念为例,数字技术为整个行业的发展提供了无限的想象空间,元宇宙对于具身性的强调,不仅与网络文学作品中对于现实的升维和虚构不谋而合,还能够在技术赋能中为读者的情感体验注入更多可能,从而有助于探索跨媒介叙事的全部审美潜力。

二、网络文学接受行为与情感实践

相较于“前数字时代”的文学活动,“书写域”到“图像域”的演进使得作为几乎覆盖一切媒介形态的互联网愈发包罗万象,不同非人行动者的间性在高度发达的数字技术介入下逐渐消融。对于网络文学的生产流通过程而言,作为消费者的读者地位也逐步崛起。在这一过程中,读者的行为角色呈现出愈发具有个性化、社群化、自主性、行动力的趋势,其接受行为也发生了深刻转变,贯穿于情感唤醒、情感释放、情感发酵的路径之中。

(一)情感唤醒:从压抑到偶遇

在印刷媒介时代,传统文学读者常常困囿于“创作—接受”的线性模式而缺乏行之有效的言说渠道。文学作品以印刷出版物的完整形态出现在读者面前,此时作者多以自身情感释放和话语表达作为创作的首要目标。而由评论家所代表的公众意见则难以脱离精英话语色彩,读者往往处于被动接受地位。表面上看,公众喜好和行动通常是可预测的,实际上其情感却因受到压抑而处于“非知”状态。网络文学诞生初期,互联网接近权的下放使得读者与文本之间的距离逐渐消弭,公众开始以更加积极主动的姿态在BBS、贴吧等平台上公开发表自己的看法。相较于以作者为主导的生产格局,读者的个人审美和意见表达也逐渐被容纳到网络文学生产流程中来。文学接受实现由“推”(push)到“拉”(pull)的变革。这也意味着大众话语能够以自下而上的方式参与形塑主流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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