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的救赎

作者: 徐灿灿

在当代作家中,陈希我的小说创作颇具辨识度。他始终坚守先锋写作的立场,在作品中描写黑暗与现实,关注人的精神生活与内心世界。从《冒犯书》《抓痒》到《我疼》《命》,他一直在进行所谓的“黑暗写作”,追寻深刻的内在主体性。长篇小说《心!》延续了他过去作品的粗暴与冒犯,以尖锐的方式撕裂世界,展示疼痛,同时又极具探索性地通过不同视角构建出一个“心”的形象。

《心!》的第一叙述者“我”是一名记者,被安排去采访日籍华裔商人林修身——他的裸捐引起了全社会的关注,然而采访前他却因“心碎综合征”突然离世,采访只能不了了之。“我”在林修身的奇怪葬礼上遇到了他少年时代打工餐馆的少东家林北方,不同于外界对这位商人的普遍好评,他口中的林修身品行低劣,因此引起了“我”对林修身的浓烈兴趣。随着环境的不断变化,“我”的父亲并不赞同“我”继续利用工作之便挖出一个真实的林修身,他认为这是“我”逆反的黑暗心理在作祟。当时的“我”迫于形势只能回国,一直到2011年“我”的境遇好转,才又重新开始打听关于林修身的一切,寻访他生前接触过的人——他曾打工餐馆的少东家林北方,他的儿子林太郎,长谷川家的女佣佐伯照子,“光”号船长坂本胜三,集中营俘虏迈克尔·佩恩,等等,以及他们留下的文字影音资料。然而,每个人眼里的林修身都是不一样的:在林北方嘴里的林修身是一个背叛者;在林太郎眼中的父亲是一个懦弱的本分人;在女佣佐伯照子那里林修身非常能干;在坂本胜三口中林修身是个好人;在迈克尔·佩恩的描述中林修身是个败类;在森达矢眼里林修身是个战士;在香草眼中林修身是完美的。这些各异的评价更激起了“我”对林修身的好奇。

在作品的前半部分,“我”一直根据林北方、林太郎、坂本胜三等人的讲述以及电视报道、文字记录勾勒自己心中的林修身形象。然而在第八章中,当“心”作为一个单独存在的意象登场后,出现了一个矛盾、复杂的林修身——不像林北方口中那样卑鄙,也不似香草口中那般勇敢,而是最终通过自我阉割得到救赎——打破了“我”一直以来相信的真实。长谷川香织(以下简称香织)的加入更是让事实真相陷入迷雾。随着真相愈加地扑朔迷离,人心的丑陋与黑暗逐渐凸显,每个人都出于自己的目的来讲述林修身,每个人也都是林修身的化身。至此我们才知道,“我”从他人的嘴里听到的只是“我”所期待的话语,“我”看到的林修身的所有形象都是在一定的关系条件下想象出来的,是来自他者的被反转的自己的讯息,是“我”让他们这么说的,即所谓的“人的自我,就是他者”。(1)换句话说,“我”在这里构成了林修身的镜像关系,(2)“我”听到了别人在说话,但实际上是自己在说话。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的“心碎综合征”。在回国安分守己的工作期间,“我”学会了消化屈辱,常常出现被掌掴的幻觉,甚至被噩梦惊醒,怀疑自己也患上了“心碎综合征”。这与小说中林修身自轻自贱自戕,最终心碎而死简直如出一辙。在某种程度上,“我”就等同于林修身:“我”为了生活选择了妥协,消化了屈辱,从年轻气盛变为成熟圆滑;同样地,林修身为了生活选择了离开餐馆,甚至是替日本人做事,成为别人口中的叛徒、汉奸。两人的相似症状仅仅是巧合吗?不同人物精神层面上的相似体现了一种微妙的内在主体精神,这也许就是陈希我一直想展现出的人性与反叛。是否可以推断他在以往小说中塑造的各色人物不过是同一个人物,他的多篇小说不过是同一篇小说,无数个人物合成了作家的自我,无数的小说构成了作家的精神自传。

《心!》中作者借“我”的深入探究一步步揭示出人类灵魂的复杂与病态。如果说对性欲的过度追求、对权力的过度渴望是一种病态,那么病态到极致似乎也存在一种美。谈到对病态美的描写,就不得不提起陈希我曾经留学的日本。日本文学对此似乎尤为擅长。陈希我本人也曾表示夏目漱石是“他在灵魂上追随的目标”,(3)巧合的是,这部小说的题目与夏目漱石的《心》极其相似,因此他的文学追求与日本文化的影响不无关联。(4)两部小说均以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的视角打开,以大段的他人叙述及人物自述展现主人公的多面形象,描写病态人物的苦痛,以此激发读者对人类精神世界的思考。夏目漱石让先生用遗书进行自白,陈希我则是让“心”亲自开口。遗书中先生的形象颠覆了“我”眼中先生的形象,“我”原以为先生是沉静得近乎冷淡,对任何人甚至是自己的太太都不亲近,直到看到先生的遗书才知道他一生都在自责与愧疚中度过。他与好友K都爱上了房东家的小姐,因为自私,他抢先与小姐订下婚事却使好友K自杀而亡,从此先生的内心饱受折磨,度着消极的岁月,(5)最终选择以死亡来走出黑暗的人世阴影。无论是先生还是林修身,以普遍视角来看,在前期都是相当“正面”的——先生充满人生经验与智慧,林修身勤劳无私,而他们的“自述”则一步步暴露出人性中的自私与黑暗——先生间接害死了K,林修身掌控了整间公司。与林修身的自戕一样,先生以自我毁灭的方式得到解脱,人性深处的悲哀在他们的身上得以彰显。在漆黑如深海的人世间,每个人都充满痛苦,渴望被救赎,陈希我将一颗心血淋淋地摘出来展示在世人面前,以期在绝对的黑暗中点亮灯塔,到达自己理想的精神境界。“我”死后与“心”的对话正式拉开了对人性探讨的序幕:人心的善恶无从决断,失望/希望、高尚/堕落、顺从/反叛都是内心挣扎与选择的结果。陈希我笔下人物在这里所表现出的内心分裂,也许可以看作是对夏目漱石的呼应:“大多数的好人,在发生什么问题时,会突然变成恶人。”(6)

直到小说结尾,陈希我也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到底哪一个林修身才是真实的?也许陈希我在小说中想向读者传达的从来就不是真相,而是跳脱出思维理性的、对精神本质的探索。在文学的世界里,人物的好坏界限是相当模糊的,不同的视角带来不同的结果。好人和坏人都是一个个体,通过人物表现人性、社会性、阶级性才是一部小说的真正意义所在。如陈希我自己所言,《心!》是一部接近精神境界的作品,“我”在梦中看到一游魂化成的长蛇将自身绞成肉泥,这与鲁迅笔下自啮其身的长蛇、决心自食的死尸如出一辙,是“我”对灵魂与自身的问责。由此可见,陈希我对于林修身的探究更多地是集中于其内在的精神层面,带有强烈的“歇斯底里”和“自恋”的精神分析色彩。

歇斯底里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研究人的方法之一,通常用以应对性压抑的反抗。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案例中,典型的歇斯底里病人安娜·O小姐情绪反复无常,并表现出带有侮辱性的行为,如向人扔靠垫、诅咒他人;(7)而《心!》中林修身同样表现出典型的病症与特质——忽然暴怒、满口脏话乃至自我毁灭式的阉割。这些外在表现的雷同不仅暴露了现实的黑暗,而且更多的是人性的无奈与撕裂。从外部症状到内部的意识与潜意识,林修身一直处在无奈与疯狂的绝境之中,他的分裂行为让人疑惑究竟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他。一方面,他看似心甘情愿被人欺侮,另一方面,他却会突然从猫变成了老虎,正如林北方所说,林修身的自轻自贱“是他抵御的武器”。

在对歇斯底里病症的研究中,弗洛伊德发现这些症状不是来自心理的先天薄弱,大多数来源于性欲的压抑,困苦事件是歇斯底里形成的基础。少年林修身寄人篱下,受尽白眼,在餐馆拼命干活也只能吃剩饭。为了生活他选择默默忍受,无处发泄的情感越积越多,忽然爆发出来的脏话起到了代替行动的作用,一定程度上发泄了欲望。由于性苦闷没有得到恰当的释放,导致欲望被阻滞、被压抑在潜意识中,进一步成为歇斯底里的躯体症状,以躯体行为来表达自己的欲望,形成了典型的“转换型歇斯底里”。从小作为乞丐被林老板捡回家,被林北方鄙视,被香织强奸,在中日战争中左右为难,林修身这一生受到的压抑可想而知。而压抑恰恰是症状形成的一个先决条件。

小说中林修身第一次表现出他的凶狠,释放他的压抑是在“佛跳墙”。他为了生活,连客人吃剩的一点酱汁都愿意吃,近乎疯狂地拼命干活。这样听话卖力的小伙计在为了林老板与邻居吵架时却显露出凶狠,像小狼狗一样,用家乡话骂出了脏话。看起来林修身是为了维护收留自己的林老板,但是这种突然爆发出来的行为仅仅是出于对林老板的感恩吗?如果是这样,那他为什么要用对方根本听不懂的家乡话呢?这种情绪的忽然转变,是他借以宣泄平日所受屈辱的方式。林修身这一戏剧化的情绪转变与躯体行为是典型的歇斯底里症的反应。如弗洛伊德所说,被潜意识压抑的性欲通过“转换”成为外在症状。

歇斯底里症因为自我与某些无意识观念之间的冲突而产生,那个产生问题的心理过程在要进入意识时,势必遇到强烈的反抗,所以它仍处于无意识状态。由于它是无意识的,所以它有构成症状的能力。在心理分析治疗的过程中,当我们努力把无意识转变为意识时,也会遇到同样强烈的反抗。我们感到的这种反抗就是阻抗。由阻抗所表明的致病过程可称之为“压抑”,压抑的观念则逐渐成为致病因素。压抑被查明之后紧接着会出现这样一些问题:被压抑的是什么样的心理冲动?压抑是凭借什么力量得到实现的?它出于何种动机?(8)

在餐馆的林修身连吃饭的样子都是被鄙视的,林北方说他是猪,由于吃不饱,老板允许他吃客人的剩菜。十几岁的林修身为了自身生存,忍受林老板一家的折磨,但他从不反抗,因为他要留在餐馆学技术学手艺,只有学会了他才能一直吃饱饭,才能生存下去,完成他飞黄腾达的梦。林修身剁肉的时候被老板打,但他不生气也不愤怒——力比多被压抑而无处宣泄,自然会产生不愉快的情绪,但林修身不能表露出来——他只是更快地剁,将案板上的肉想象成老板一家被剁成肉泥。因此他卖力地干活,听从命令可以看作是压抑症状的外化表现。症状就是被压抑住的、尚未发生之事的代替物。

在对这种小小的症状性行为进行分析的过程中,弗洛伊德发现:症状性行为不是偶然的,它有一种动机、意义和目的。它属于一种可以陈述的心理情境,作为一种小小的先兆为我们展示一种更重要的心理过程。(9)林修身不止一次地表现出自己的凶狠:“光”号船上的船员提到他与香织的关系时,他也同样骂了脏话。而他的动机、意义和目的又是什么呢?

根据弗洛伊德的研究,神经症症状都服务于同一个意图——患者的性满足,它们是患者在生活中缺少这种满足的替代物,神经症症状与当事人的生活有密切的关系。如果将林修身的国骂看作神经症的症状之一,一切就能解释了。我们可以看到,林修身的绝对服从,对别人伤害的轻描淡写都是在掩饰,实际上他从未真正觉得自己低贱。他的克己是有目的的。这些症状是对两种相互冲突的对立倾向间的妥协,它们不仅代表被压抑的倾向,而且代表引起压抑的力量。这种代表有时有利于一个方面,有时更多地有利于另一个方面,但一种影响完全不存在的情况却极为少见。(10)在林修身的身上,生存欲望与自尊权益两方面的对立相当明显。

大家好像也没想到那冒失的家伙会这么说,直到U的手掐到那人的脖子上,那人发出一声呜咽,大家才发觉不妙,扑过来,七手八脚解围。大家恐惧地瞧见U的脸颊在跳,像是突动的火山口。他那双平时掌锅的手青筋暴起,简直像老虎钳一样有力。这个平时温顺得像猫一样的人,刹那间变成了虎。大家的手胡乱刨着虎爪,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上面。(11)

日本船员像苍蝇一样缠着林修身,审问他跟长谷川小姐的事。林修身一直在阴影里不回答,那是他敏感闪避的痛楚。当他被逼到死角的时候,沉睡的猛虎被唤醒——觉醒的自尊意识在瞬间爆发,指挥林修身掐住那人的脖子。但是很快,生存的渴望压倒了自尊。作为“光”号船上唯一一个华人,他想活命就必须努力融入其他船员们,尽管他十分介意船员拿他与长谷川小姐的关系开玩笑,无论内心有多么愤怒,他也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尽管他掐着船员的脖子,但他的愤怒已经被懊恼与担心替代,担忧自己在船上的前程。很快,他超过常人的忍受力让“他狰狞的神情瞬间变成了嬉笑,在黑暗中开出幽微的花来”,(12)痛苦而美丽。只要能被大家接纳,能够在这个集体里生活,感受一点点的抚慰,无论被怎样的侮辱他都愿意忍受。那句没有人能听懂的国骂前后的转变是林修身歇斯底里的极致——自我分裂。黑暗中花的隐喻传达了他的双重人格——尽管是个低微的厨子,也以自己的方式默默绽放。

花想绽放,必然要光,长谷川小姐就是黑暗中的光。在林修身的一生中,长谷川香织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她是他的救命稻草,却也是他痛苦的根源。心理分裂的林修身一方面为了长谷川家族的利益与地位,费尽心机取悦长谷川香织,哪怕是被迫忍受狐臭,被嘲笑与践踏,也一直坚持,凭着索取利益时的赖劲儿实现了他的野心;另一方面他又无法忍受那熏人的味道。他“一方面龌龊,一方面也有洁癖”,在与香织发生性行为的过程中,林修身身心俱疲,不仅身体被掏空,连尊严也不复存在。他让香织打他以此来换取机会。比起疼痛,他更多的是感觉到被猥亵,认为自己之所以被香织摆布,是因为自己的生殖器官,但他对香织并不是如他所说的全然没有性欲,毕竟没有心的驱使,身体会行动吗?但林修身不想再被摆布,在他的认知里自己的生殖器官是一切耻辱与不幸的根源,于是他选择了自我阉割。死亡本能的倾向在林修身这里尤为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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