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叙事、后人文思想与新南方写作的未来向度
作者: 唐诗人一、一个新的文明转型期
探讨岭南地区的文学,我们多数时候会把目光投向这块土地的历史。近代时期,广东开始了“睁眼看世界”的历史。现代的广东,作为大革命运动的策源地,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关联着民族国家的前途命运。进入改革开放后的当代,珠三角城市因为邻近港澳,成为改革开放的前沿地带。可以说,在近代以来中国历史的重要节点中,广东都充当着重要的历史角色。人们对岭南地区文学的想象,普遍也会围绕着这些重要历史节点展开。以文学来表现这些历史节点的社会生活,往小处说是家族、个体的历史际遇,往大处说可以视作一类文明叙事,是对历史转型期多种文明碰撞交融过程的文学表现。近现代时期岭南地区的社会生活,最直接最典型地彰显着中西方文明的碰撞与交融。当代广东的改革开放史,不仅仅是珠三角城市的现代化,更是无数来自全国各地的人的现代化,这里发生的,是当代意义上的城市化、现代化对传统乡土生活的改造,是现代城市文明与传统乡村文明的融合发展。
近现代阶段和改革开放初期的岭南,有着丰富的历史素材和文学拓展空间,可以帮助我们确认岭南、广东文学的重要性及其可能的文学潜力。但如果把目光移至当下和未来,从文明叙事大视野来看,粤港澳大湾区(以下简称大湾区)的作家其实正处于一个新的历史转型期,他们的创作很可能就是一种全新意义上的文明叙事。大湾区作为中国现代化程度最高的城市群湾区,这里的科技化程度走在全国城市前列,甚至是世界前列。高度科技化之后的大湾区,它引发的不仅仅是地区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生活的变化,也意味着文化变革和文明转型。当科技开始主导人的生活,当技术不断导致人性的变化,也就说明新旧文明的冲突开始突显,同时也表明我们正生活在一个全新的历史过渡期和文明转型期。
如果说当前世界正处于一个新的文明转型期,人类正处于一种快速的“后人类化”阶段,那么大湾区诸多作家瞄向当下和未来的科技/科幻现实主义写作,就不仅仅是中国文学意义上的文明叙事,更是一种人类文明转型层面的文学表达。近些年,大湾区出现一批写科幻小说的作家,比如陈楸帆、王威廉、陈崇正、庞贝、王十月、陈继明、黄金明、梁宝星,等等,他们的科幻小说与传统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很不同,都有着清晰的现实感,其中很多作品的“科幻”色彩更准确而言是“科技”元素。其中,潮汕出身、此前创作了大量南方乡土文学的作家陈崇正,推出了长篇小说《悬浮术》《美人城手记》。这两部小说都综合了潮汕地方古老的风俗和大湾区城市发达的科技元素,用魔幻的乡土故事演绎着“科幻化”的城市现实,带有对当前科技化现实的忧思。陈崇正融合科幻的文学实验,有一种清晰的现实观照。“一个作家身处当下的中国,不可能对科技发展所带来的现实转变视而不见。”“我的关注点并不在于技术如何发生,而在于技术发生之后我们的生活会如何。”(1)陈崇正这种具有科幻感的科技现实叙事,指向当下的科技化现实,强调当下性和未来感。这里面的“当下和未来”,是可以与近代岭南、新时期广东相提并论的第三个历史转型期,也即人类文明与科技化的后人类文明的碰撞交融期。作家对当前科技化现实的文学审视,也就是一种新的历史转型期的文明叙事。
二、陈崇正的“元宇宙”故事
以文明叙事视野来理解陈崇正等大湾区作家的科幻写作,可以更清晰地把握“新南方写作”的世界性和未来性。“新南方写作”的“新”是对创新创造的呼吁,是一种文学精神和创作取向,要求处于“南方之南”的作家用全新的目光去审视和书写自己所身处其中的地域文化和时代现实。这个“新目光”投向的,可以是历史、当下、未来。大湾区作家的科幻文学创作,就是把目光投向科技化现实和科幻化未来。这些科幻作品立足于“南方之南”的岭南、大湾区城市,因此“新南方科幻文学”是一类以中国大陆南端地域文化为基础的面向未来的文学。因为岭南独特的历史和风俗,以及大湾区高度科技化的城市现实,“新南方科幻文学”也就融合了南中国独特的地域文化,同时又表现和审视着当前世界最典型的科技化生存现实,可以对人类文明与后人类文明的碰撞冲突做最前沿的探索实验和文学想象。“新南方科幻文学”,是综合了地方性、世界性以及现实感和未来感的文学。而就当前大湾区作家的科幻文学成果来看,集中呈现南方地域文化和城市科技化生活、书写后人类文明与人类文明冲突,同时融合表现地方性、世界性和现实感、未来感四方面内涵的代表性文本当属陈崇正的长篇小说《悬浮术》和《美人城手记》。以这两部小说为例,或许能够透彻理解“新南方科幻文学”的文化内涵及其文明叙事特征。
《悬浮术》《美人城手记》的故事根据地依旧是陈崇正最熟悉的潮汕乡村和广州、深圳等大湾区城市。这两部小说中的“美人城”是一款网络游戏,其开发公司的总部位于陈崇正很多乡土题材小说的“根据地”——潮汕地区的碧河镇半步村。“美人城,它矗立在冒着烟的工厂和不冒烟的农民房中间”,“无论北上广深,还是生活在穷乡僻壤”,都知道/会玩“美人城游戏”,但没几个人知道碧河镇、半步村,这就是科技化、互联网时代的城市与乡村。“美人城游戏”总部为何会建立在潮汕的小村落,小说人物揣测了很多原因,但这些原因都不重要,关键是作家做这个叙事安排的同时,也让游戏等科技产品带有了潮汕地区的风俗色彩。比如“美人城游戏”的密室挑战,就是建立在半步村之前的香蕉林密室基础之上的。“美人城”的科幻故事有一个乡土故事前传,也就是长篇小说《香蕉林密室》,(2)讲述了陈大同在半步村设计创造“香蕉林密室”的故事。在《美人城手记》里,作为陈大同侄子的陈星光最后能够破解“美人城”的密室挑战游戏,帮助人类打退黑化之后的后人类力量进攻,与他儿时对叔叔陈大同、对香蕉密室林的了解有直接关系。而《悬浮术》作为《美人城手记》的姐妹篇,人物和内容都由《美人城手记》延伸而来,其中的“美人城”也是由半步村“美人城”总部延伸到大湾区城市的分部。这两部小说虽有主体故事发生于乡村与城市的区别,但总体而言,陈崇正已不刻意区分它们是乡土故事还是城市文学,而是综合乡村风俗与城市科技创造了全新的“新南方科幻文学”(而非只有城市经验的“大湾区科幻文学”)。在发达的互联网等科技力量的渗透下,人们的生活都被技术主导,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都被科技转变成了“元宇宙”。《悬浮术》与《美人城手记》是“元宇宙”的故事,在这里网络世界与现实世界已连通无阻,潮汕的巫鬼形象已获得人工智能等网络科技的加持,成为统治网络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幽灵/神灵。乡村或城市的普通人也都成了这个由科技主导的元宇宙世界的奴仆,他们的生活被科技支配,生命被“美人城”这样的互联网、人工智能大厂操控。借助科技化的生活与科幻文学的笔法,陈崇正将地方故事转型为元宇宙故事,《悬浮术》《美人城手记》也就实现了地方性到世界性的过渡。这两部小说,携带了潮汕、大湾区的地域色彩,但真正要表现的却是当前世界的科技现实和文明危机。
对于《悬浮术》的科技现实主义特征,我们可以从小说的“科幻内容日常化”以及“日常生活科幻化”两个维度来理解。在《悬浮术》里,大部分内容讲述的是当下的都市生活,作家只是将一些带有科幻色彩的文学想象填充到日常生活叙述当中。这种叙事处理,既是艺术技巧,又意味着一个基本的现实背景:人工智能技术、机器人已无处不在,它们已经内化进入了我们的日常生活。对于一种已经日常生活化的科技现实的叙述,人们当然也就感觉不到多少科幻感。尤其作家还将一些近年发生的诡异新闻事件融入情节,像航班的神秘消失,包括一些网络上看到的特别惊人的社会新闻,这些都强化着《悬浮术》的现实感。即便有一些科幻色彩突出的情节,也容易被理解成一类自古以来就存在的、随时可能发生在我们身边的诡异事件。
科幻叙事日常生活化的同时,《悬浮术》也将“日常生活科幻化”。《悬浮术》这个小说的根基,是科幻,是作家对当前或未来科技可能带来的一种生存状况的想象。小说中所有看似很平常的现象,像戴有彬的写作能力,钟秋婷的直播,等等,今天看起来很平常的职业或者说生活,都已经是一种被科技力量支配着的存在。被作家的想象力“科幻化”之后的日常生活成了当代人的生存基础,也就有了一种小说标题的“悬浮术”感觉。今天我们的生活已被科技支撑,被技术主导,我们生活在“科幻世界”,我们就像悬浮在空中。《悬浮术》之所以能被称作科幻小说,正是源于作家抓住了这个让人类悬浮的“科幻基点”。世界被技术主导,生活悬浮在科技之上,人类的命运在不知不觉间已被技术架空,成了一种悬浮性存在。那谁掌握着这些技术呢?《悬浮术》《美人城手记》要揭示和审视的即是那些架空人类生活的力量主体。这些主体包括人类和后人类,比如《悬浮术》里的科技公司、技术大神,也包括后人类意义上的人工智能化的巫师、机器人,以及《美人城手记》里掌握游戏公司、有了机械化身躯可以永生不死的祖先生、破爷,等等。对这些掌握技术的人类、后人类力量主导人类命运的批判性审视,陈崇正不仅是针对个别技术可能带来的人性异变和伦理危机进行反思,也不同于传统科幻小说抽空现实对未来狂想,而是把科技伦理提升到了文明危机维度,是以当下现实为基础的、整体性的文明忧思,这是直接表现人类文明与后人类文明冲突碰撞的新一轮历史转型期的文明叙事。
三、游戏叙事与文明战争
“科幻内容日常化”和“日常生活科幻化”都是在进行科技现实的反思和批判,从文明叙事维度来考察的话,《悬浮术》《美人城手记》还有着更宏大的思想启示。就目前而言,传统纯文学写作者借鉴科幻文学,主要就是在日常生活叙事中融入一些科技元素,通过科技展开想象和获得科幻感,一般不会上升到人类文明和后人类文明冲突的战争层面。但陈崇正借用了当前流行的游戏叙事,融入了传统科幻小说最刺激的类型化特征最突出的“文明战争”结构。融入“战争”之后,《悬浮术》《美人城手记》就超出了日常生活叙事维度的科技现实书写,而是以游戏攻关的笔法实践着文明叙事意义上的科幻写作。
在游戏叙事和文明战争书写方面,《美人城手记》最为典型,这是直接写人类与后人类文明博弈战争的作品。小说中美人城游戏公司一直在开发人工智能,不断升级人工智能产品,提升人脑与智能躯体的匹配度。“直到美人城解决了人脑与智能躯体完美匹配连接的难题,同时也将人类世界划分成三个群体:纯人类、机器人和后人类。后人类的身体一般是由封装在安乐桶中的人类大脑以及与之匹配的智能躯体构成,在机器人战争结束以后,后人类的智能躯体外观也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出现了很多拟物的身体。只要安装在肚子里的安乐桶没有损坏,他们就可以随时更换智能躯体。”(3)小说所处理的文明博弈,也就是纯人类、机器人和后人类三类文明的斗争。其中有很直接的来自纯人类配合后人类与机器人的“明火”战争,也就是陈星光、关立夏、陈大同等人类,联合成为后人类的祖先生及其“美人城”力量,与已经黑化的人工智能系统石敢当及其控制的“穿心子弹”之间的战争。“石敢当”的前身是“姜太公”,是一个网络赌博系统。“美人城”集团的祖先生从陈星河手上获得这个程序的源代码后,将程序内部隐藏的代码激活,于是程序获得了自主学习能力。被激活的“姜太公”,升级成为不受约束的“石敢当”。“石敢当”通过算法,学习了人类的阴暗心理。有了自主意识的“石敢当”,将半步村的“黑姜”改造成反重力的“穿心子弹”攻击人类和后人类。人类、后人类面对网络机器人的子弹攻击,吃尽苦头,最终被作为人类的陈星光和关立夏合作打开密钥,赢得了美人城密室的挑战,同时也关闭、击溃了“石敢当”程序,机器人的威胁也被解除。
陈星光、关立夏为何能够破解密室、赢得战争?小说借陈星空的话做了解释:“美人城世界的密室挑战的所有设计,其实都是违反逻辑而又符合人性的。每一个关卡都遵循人类最基本的情感和价值,所以这应该是一道抵御机器人用逻辑算法暴力破解的防火墙,需要各种贴近人心和人性的考验和测试,才能进入最后的密码端口。”(4)不按现代社会流行的理性逻辑,以人之为人的最内在最真实的情感来思考和选择,就像第三关“救美人”,答案不在于推理计算出如何才能在救下急速下沉的柳如是的同时保证救人者(玩家)的生命数据,而是要遵从自己的内心情感,去救下自己的搭档、同时也是情人的关立夏的“生命”。这是作家的浪漫笔法,它清楚地说明,人类要赢得与机器人的战争,必须遵从自己的内心,珍视人之为人的情感。
除开人类联合后人类与黑化的机器人之间直接的战争冲突,《美人城手记》也写人类与后人类之间的博弈。《美人城手记》里的陈大同,是一个拒绝现代科技、反对“美人城”的“疯子”形象。在《香蕉密室林》里,陈大同因为“杀”了自己的疯儿子而发疯,发疯后的陈大同,开始排斥村外的现代事物,比如曾扬言要炸掉碧河大桥,阻断外界事物进入半步村。到《美人城手记》中,陈大同扬言要炸掉的是已经成为游戏总部的“美人城”:“没错,就是应该把美人城炸掉,你看看你老爹、他爷爷、我大哥,头被割下来放在美人城里面。你想想,这人头泡在水里,我们就假设人头还活着,插着各种管,连着各种线,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鼻子闻不到,如果脑袋睡得着那还好,等于是个植物人;万一脑袋是清醒的,那简直就是受刑变成‘人彘’嘛!‘人彘’你知道吗?”(5)陈大同当然不是一个简单的疯子,而是作家设置的一个不现代、非理性的形象,只有以这个非理性的人物的目光,才能表达出“美人城”等后人类科技的“非人性”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