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追忆中突围:2021年短篇小说观察
作者: 黄平 李晓晴一
当今的我们,在经历疫情带来的停顿以后,已然意识到我们身处于一个需要不断处理记忆与经验的时代。小说写作面对的疑难,不再只是在形式与内容上构造出不同的审美模型,而是如何在一个不再变动不居的世界里,在日新月异的感官体验中紧紧把握住我们的生命。如果说不断在当下与追忆之间来回切换的意识流动是人类独有的精神特征,那么超越当下,从追忆中突围便是这一特征的自反,也是文学必要的价值。写作者一面采用不同的叙述技艺建构自我感受与真实世界之间的关系,一面为防止作品在各种经验的堆积中下沉,而自觉地创造出种种突围方式。
最直接的一种策略是借助单一视角,塑造出高度风格化的现代独白,在每个人物对事件和经历的追溯中,探讨客观遮蔽或主观逃避的可能。比如潘向黎的《荷花姜》,讲述日料店老板丁吾雍目睹两位顾客的感情由发展至破灭的过程。小说开篇的第一句话已指明了店主视角的单向特征:“每一次看见那个女人,丁吾雍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响起:应该去报案。”[②③④ 潘向黎:《荷花姜》,《人民文学》2021年第5期。]显然,此刻的丁吾雍仍陷于对“荷花姜”杀害恋人的误会中,谜底还未揭开,而真相在握的作者徐徐叙述丁吾雍对这段爱情故事的追忆。都市生活中有遗忘,自然也有记忆,明媚而热烈的女子“荷花姜”便是丁吾雍记忆中的“不可溶晶体”。丁吾雍致力于维持自身与世界之间的微妙和谐。如此矜于世故,他对自身把控现实的能力高度自信,比如学习核心技术,成为餐厅主厨,以避免变动可能带来的困境;为得到窥察客人的方便,他竭力在沉默中让自己隐入背景,“甚至连每次对坐吧台的客人递上的微笑都减到半明半灭”。②至于旁观造成的“不得其解”,他宁可不去求解,还暗自认定他们是“婚外恋”关系,因为“他相信太阳底下,真的没有新鲜事”。③丁吾雍之所以对“荷花姜”记忆深刻,正如他将其命名为“荷花姜”,是因为她拥有日常所罕见的非常滋味——“模样娇艳,味道奇特霸道”。④然而这滋味又在他的神游中,被指认为上海都市女郎的“气场”,由此不无矛盾地揭示了这位厨师对“荷花姜”的偏爱实为一种“现代口味”。只要人有口味选择,一件寻常物便可被看作不寻常。正如荷花姜这一草本植物,可以是菜,也可以是花。
因此,当女子绝望地告诉丁吾雍她杀害了自己的爱人时,这就好比在水中引爆炸药,无声而震荡。“荷花姜”造成的刺激超出了预设:“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杀人?”[② 潘向黎:《荷花姜》,《人民文学》2021年第5期。]丁吾雍发现自己“过于自信”了,生活并不在他的掌控之中。这位女子带来的体验远不止是某种口味的“性感”想象。在这一刻,“荷花姜”突破了审美边界,“那一瞬间,丁吾雍感到在她的身后,是一大片空虚”。②女子把丁吾雍视作知己显然是表象造成的错觉,后者终究只是一个有品位的男人。在丁吾雍的视野里,他既不能洞察事件的真相,也无法真正透视“荷花姜”的内心。即使“荷花姜”关于杀人的自白因黑衣男人的重新出现而被证实是一句气话,但对内心漂浮的丁吾雍来说,这仍是一场激荡的白日梦和一次华丽的冒险。不管怎样,对于危险魅惑的梦幻,随着这一事件的结束已宣告消亡。《荷花姜》透露的真实讯息是,人们自以为熟悉的日常经验将在某一次抵达边界之时失效,将错就错和得过且过的想象掩饰了不可靠的合理性与蠢蠢欲动的好奇心。正如丁吾雍眼中一向气势非凡的黑衣男子,只有在面对前妻时“萎靡里透出轻松”,才“显得真实”。当事件由震荡归于平静,它在人物的内部铸就了某种终极失落。这一点使丁吾雍实现了突围,某种程度上平复了他当初放弃到日企闯荡一番的遗憾,真正在“吾雍”所寓意的从容和谐中达至自我圆满。
同样采取限制性视角独白叙述的,还有鲁敏的《味甘微苦》。小说在夫妻两人的视角间来回切换:丈夫徐雷认定近来心不在焉的妻子已经出轨,为避免让儿子重复自己失母的遭遇,他选择忍辱负重,勉强维持婚姻。另一方面,妻子金文的13万元私房钱在一次诈骗中被全数卷走,参加讨债群的集体行动时,她认识了独自抚养脑瘫女儿双全的老展,三人发展出“相濡以沫”的情谊。金文渐渐看不得徐雷“那种忍让的、装糊涂的样子”,“每次一浸入讨债闹事的情境里,就觉得她跟老展、双全、轮椅,是完全一体化的,是整个儿的捆绑,那种彻底的交付,倒让她放松。反而是回到家里,在徐雷、小雷身边,三心二意的,人裂成几瓣,很不舒服”。④⑤⑥ 鲁敏:《味甘微苦》,《北京文学》2021年第11期。]金文、老展和双全三人共同的性格、遭遇和目标激发了同一社会阶层内部的“亲和力”。无数细碎的挫败组合成一种绵延可感的生活状况:“这回,算得上是一次特别的重创吗,也谈不上。一直都是屡战屡败吧。……她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她的语速像泥石流一样,带着灾难的气势,而泥石流中的笑,可真有点儿硌耳朵。”④
无论是徐雷撒网,小雷放风筝,或金文把欲望列成了一张“浮华的小资产阶级清单”,他们总有方法营造一种愿景,打发自己的生活。好奇的双全乐于听金文细陈这13万元是如何在零碎的算法和延迟满足中逐渐积攒起来的。生活的泥沙俱下并非只是不堪重负,也有别样的负隅顽抗。另一视角,耽于自伤的徐雷希望金文想起两人当初在病房的相知相恋。但本来也不是机缘,而是疾病引发的共情使他们结合:“她跟徐雷的最开始,不就因为两人都刚刚割掉了阑尾吗。她和老展,所被割掉的,可远远不止是那节子无用的小肉肠。人们哪,都会因为失去而共同沉陷吧。”⑤一开始,徐雷的养母姨娘和金文也“确实不亲”,一次偶然撞见金文带双全在广场讨债,才打破了过去对金文“傲滋滋”的误解。姨娘不仅没有追究金文藏私房钱,而且“像是突然被启蒙”,和她们热烈地讨论起“清单”所罗列的奢侈生活。在故事结尾,姨娘主动向金文提出想要“入伙”,“加个老太太,效果肯定更加好”。⑥一种奇妙的情感作用力代替血缘在婆媳之间建立起联结,甚至比她与养子不生不熟的关系更为亲近。正如小说题目“味甘微苦”所寓意的,人们在世俗的疑难中打转,不能脱身,但这些经历就像饮中药一般,略微苦涩却有回甘。
二
记忆不仅是对过往事物的呈现,“构造”着一切实体经验的形态,同时也是超越性经验的真实起点。《荷花姜》《味甘微苦》两篇小说呈现了现实的进程如何从人物既定的记忆或认知中突围,借视角的盲区来冲破认知表象的遮蔽,描述生活的特定真相。在当下时代,写作者们要求从表象经验中突围,从一种浅尝辄止的碎片化体验中挣脱出来,在对历史和当下经验的追索中整合出一个完整的自我。当经验的追忆拒绝下沉为特定意识表象的堆积,它便不是全然无用。相反,它将使我们靠近一种更为原初的意识。如此,追忆作为一种动态的探寻,融入故事的结构,甚至化为结构本身而超脱其外。在今年的众多小说中,《恍惚概要》《喝汤的声音》《雪山大士》《海与荒漠之间》等不约而同地提及2020年以来全球暴发的新冠肺炎疫情。疫情以前科技快速发展,引申出未来主义的世界图景,体现在人工智能、赛博格的热烈讨论中。写作者也试图将既有的历史与未来叙事接轨。但在今天,疫情却让人类的时间之流暂停了。这一事件使现实从经验中脱落,在另一层面上又使现实从中突围。个人的时空感受发生了改变,从而带来一种新的反思:“人其实没自己想象得那么恋旧,对过去的记忆总会被新发生的事覆盖甚至替换,不管深层里埋着什么样的石头、矿物,人们都只看见表面的浮尘和枯叶。那才是人对生活最主要的感知。”[刘汀:《恍惚概要》,《作家》2021年第2期。]同时,它在人与历史时间之间形成一道阻隔,成为人们面对现实生活乃至整个文明时一种新的参照系。
在遥远的黑龙江,当食客们举起手中的酒杯时,“五颜六色的口罩有点鸟儿挣脱樊笼的意味,向上冲去”。[迟子建:《喝汤的声音》,《作家》2021年第7期。]后疫情时代,《喝汤的声音》这个有关乌苏里江畔少数民族百年历史的传奇故事,被当下赋予了别样奇异的历史意趣。在“摆渡人”对“我”讲述这个传奇的同时,传奇里的哈喇泊和他父辈祖辈也不断向同时代人讲述这个爱恨交织的故事。他们近乎顽固地保存着这个家族的记忆,直到历史的航标来到眼前。人们已听烦了这个故事,就连奶牛听了他讲的故事都将无法产奶。史诗之死是每一阶段历史的必然。同样,哈喇泊也没有后人传承故事,犹如牙齿铭刻一个人的一生,哈喇泊的家族史注定是“满嘴的残垣断壁”,是“无后”的历史废墟。唯一得到延续的是这个没有牙齿的族人喝汤的声音,它化为一种“要把大千世界都收入腹中”的生命力量,被收纳到乌苏里江的强风江水之中。而当下,“我”的爱人被山洪卷走,与哈喇泊族人遭遇的丧失在这不可挡的生命之流中叠合。唯有“摆渡人”以自然之名传递着人类的故事,向正经历疫情冲击的我们确证:人们的生命、魂灵终究与山河的血脉连成一体,而生命之树长青。
《雪山大士》呈现了个体对历史变幻的另一种体认。在著名足球运动员D对历史的感知中,柏林墙倒塌对生活的影响还不如几年后一场小火灾造成的失落来得真实深刻。后者烧光了家中一切与东德记忆相关的物品,包括曾外祖父从中国带回的佛像。因为这种真诚,D将后来的职业视作一门艺术:相比快节奏和高强度的现代足球,他宁可优雅从容地踢古典前腰,尽管这种踢法富有观赏性而无益于胜负。和D享受球与脚的触感一样,他的理疗师赫尔曼仅凭听觉就能做出诊断,对内心感受的诚实与敏感使他们彼此欣赏。然而,极致的外在体验伴随着生命的同等损耗,D终究难以摆脱职业生涯带来的情感激荡,在比赛失利的压力和重伤后的漫长疗养中自暴自弃,“渴望逃离自己,逃离这一塌糊涂的剧本”。[④ 陈春成:《雪山大士》,《收获》2021年第5期。]在雪山大士像与释迦牟尼传说的启示之下,D一度释放自我意识,跟随苍鹭飞出足球赛场。但这一超脱只不过是某种虚伪的排解,“仅限于诸事不顺的时候”。④与虚无的第二次缠斗中,D模仿赫尔曼低下头倾听自己的膝盖,在“积液的湖底”听见缓缓升起的一声“唵”,那是尝遍世间情爱而深陷虚无的释迦牟尼在自杀前听到的救赎之声。
更有意思的是,与第一次宗教式的精神出走相比,“唵”的声音不源于超验:“与其说是精神遭遇,不如说是生理体验。”
[③④ 陈春成:《雪山大士》,《收获》2021年第5期。]
它来源于D对内在生命的倾听,来自体内“只有自己能听见”的真实声音。在海德格尔的意义上,它是存在的声音或绝对的声音,而非某种语言。〔德〕海德格尔:《同一与差异》,第19页,孙周兴、陈小文、余明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D不再将身体的伤痕损耗当作外在秩序所要求的条件和结果,而是将其当作自我生命的痕迹。正如《局外人》的默尔索临死前回想起家具的每一道划痕,那是生命的痕迹,是一个人的历史,不带有任何功利的玄想。D清空了职业的负累,从持久的外部负累中突围,回到了原初空白,因而具备了向广阔未知空间开放的可能:“一切乐趣都是新鲜的,像孩童一样无知而欢乐。”③当他放弃成为一个“演员”,便与其“背景”不再离异,不再时刻面临自身价值形象堕落的危险。也可以说,D已经是一个没有“社会背景”的人,正如“我”在故事开头的陈述,“没有一眼认出D来也许是因为背景”:“他惬意地陷在角落的软椅中,而不像过去我所熟识的那样,置身于一片翠绿和山呼海啸间。”④
从自然崇高者处追溯生命之源,或蛰伏于内在经验探寻出路,文学对记忆的超越还在于自反式的想象——从历史的连续性中浮出,观看它的流动本身。这是人所独有的对记忆最高层次的追索。李宏伟的《神奇五侠》将流动的时间切割开,剪辑成一篇和谐的宇宙乐章,时间在历史追溯和当下现实之间来回跳跃。当下的他第一次邀请她到宿舍做客,并看了一部漫威电影《神奇四侠》,其间不断穿插与这次经历有着模糊关联,却从属于他们此后58年生活的片段。当下与历史在场景的频繁切换中交汇。在这里,他与她的过去和未来并非线性关系,而是在浪漫的想象中被立体地结构起来。当“神奇四侠”在一次云团加速中获得了各种超能力,她问他想要拥有哪种超能力,他冒出穿梭时间的念头。尽管沉浸于当下生活,他有时看不清时空的面貌,甚至不小心“忘掉坐在身边的她”“把她还原成了可能坐在旁边的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