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小波小说叙事的“自我定义结构”

作者: 叶端

王小波在叙事时有一些行文和论说习惯,带有杂文的逻辑性和论理特征。赵毅衡指出,王小波小说的迷人之处就在于“他的叙述逻辑是暴露的”,“叙述的魅力不仅在于情节,而且在于情节的构筑与分解:小说中的所谓‘生活’,分裂为各种元素,分解成环环相扣的表意行为”。而且,王小波写的“不是一般的‘暴露叙述痕迹’的元小说,而是关于叙述规律的讽喻”。[赵毅衡:《叙述在否定中展开——四句破,符号方阵,〈黄金时代〉》,《中国比较文学》2008年第1期。]赵毅衡的评价非常精准。紧接着,他便从佛教中观派龙树的“四句破”以及格雷马斯的符号方阵去理解王小波的“叙述寓言”。因此总体而言,他所谈论的仍然是王小波的意义结构。

在笔者看来,王小波对于叙述逻辑的暴露,不仅表现在他大量富有逻辑趣味的论述上,还表现在他表述方式的显明上。无论是遣词造句还是谋篇布局,他的小说都具有鲜明的外在形式感。我们暂且把它定义为一种叙事的“自我定义结构”。首先,在句式和陈述方式上,小说存在大量标识,形成他特有的叙述定式。其次,他的写作方式存在明显的模块化特征,导致了意象的凝缩和情节的原子化,形成一个个叙事单元,小说具有强烈的象征性和阐释性。同时,也由于这种模块化和象征性,他在传达、归纳中心意义时,更需要依靠熟悉、鲜明的关键词,对它们进行个人化的定义和解读,从而建立起可靠的、可被重复提取的意义系统。于是这更加强了他的论说特征,充分发挥叙述者的主观能动性,把握、调动并利用他对情节的解释权塑造文本,使小说成为一个充分的、有机的整体。他的表意系统既具有情节的自由度,又具有阐释的多重性。所谓“自我定义结构”,讨论的就是王小波这样一种不断对自己的话语、陈述、关键词进行自我定义和逻辑化处理的创作方式。

一、句式与陈述方式

每个作家都有其习惯的表达方式,这不仅体现在意象、故事原型上,也体现在叙事逻辑的呈现上。有的作家愿意让叙事逻辑的起承转合更清晰,给予读者更多提示,有的作家则刻意隐藏,为的是造成故事浑然天成的假象,不让读者发现其间人工缝裁的痕迹。可不管是作者有意无意,仍难免在叙事的缝隙中透露出其独有的“指纹”。对于作家惯用的叙述语词,热奈特指出,巴尔扎克喜欢在倒叙开头用“这就是为什么”,或是它的某个变化的形式,表明它的解释功能。普鲁斯特则较为隐秘,要么回避衔接,要么把倒叙的字眼掩藏在反复叙事引起的时间离散中。从这一点来说,王小波正和巴尔扎克相像。他有意彰显这类记号,无论是解释说明的记号,还是时间转换的记号。在常用句式和陈述方式上,可以看到他一贯的叙述逻辑。这种逻辑形成了他独特的叙述方式。

(一)常用句式

句式的特征是最容易被发现的。王小波有些常用句式,也可以说是他的经典句式、习惯用语。即便只是使用这些句式,也可以模仿出王小波的口吻。这些常用句式有三个基本的功能:

首先是表达总分,或者分总结构。如“……的情形就是这样的”“……的事就是这样的”“总而言之,……”。总分或分总结构就像一棵树的枝干,确保意义的集中和层次的递进。其中的关键句就是用以定性、定调、总结,标志着事件的开始或结束。

其次是对细节的解释说明。如“需要说明的是……”“据我所知……”“这件事的教训是……”“举例来说……”“顺便说一句……”“如你所知……”“众所周知……”。对细节的解释就像主干上的枝叶,它确保细节与主干相连,同时又相区分,具有一种客观说明的间离意味。如果把这些句子拿掉,并不影响情节的连贯性。它的存在主要是为了说明这一段细节叙述在主体情节中的性质和意义。

其中,“如你所知”和“众所周知”等惯用语,还具有缓和叙事节奏、拉近与读者的距离(预设了共同的认知语境)的叙事效果。比如《白银时代》中大量的“如你所知”,借用第二人称,造成一种近距离向读者倾诉苦闷的效果。《未来世界》中对于“我”给我舅舅写的传记,用“众所周知”取得读者的认同,共同将评论家排除在外:“众所周知,评论家必须在鸡蛋里挑出骨头,否则一旦出了坏作品,就会罚他们款。评论家还说,我的作品里‘众所周知’太多,有挑拨、煽动之嫌。众所周知是我的口头禅,改不掉的。除此之外,这四个字还能带来两分钱的稿费,所以我也不想改。”[王小波:《未来世界》,《王小波文集》第1卷,第460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

再次是补充或接续前文。补充前文就像枝干之间的接续,它们虽然是独立的枝干,长出于不同的空间位置,却伸展向同一情节或意义方位,相互呼应。当王小波表达补充或接续前文时,比较普遍的是由“有关……补充……”这两个关键词构成的句子。该句式有众多变型,一个基础的结构是,“有关/对于……,有需要补充的地方”。或者更直接地写道:“有一件事必须补充说明”“我该讲一讲XXX的事”“有一件事我们尚未提到”。最简洁的句式是“如前所述,……”“后来……”,直接带过补充说明。具体用词和标点可以有无数种替换,根据上下文语感随意调整。

(二)陈述方式

王小波的小说叙事主要有七种显著的陈述方式。这七种陈述方式或许分属不同的叙事问题。但他们都表现为词句的明显提示,同时暗含一种情节逻辑关系。

1.习惯使用总分和分总结构,逻辑性强。他经常直接把每个段落的第一句当作关键句,总领下文,用确定的口吻下判断,决定整个段落的基调。同时,当某一观点或情境结束时,结尾往往会对开头的关键句做出回应,以加强叙述的肯定性效果。

2.先陈述结果,再另起一段陈述过程,或在叙述过程中陈述结果。通过结果的确定性营造了事件的客观性,给人一种叙述者只是在记录已发生的事实的逼真效果。而且,就像关键句一样,对结果的陈述,常常隐含一种感情判断,这一感情判断因而成为下文叙述的基点,先入为主地被读者接受。它也为后文埋下悬念,就像预告,吸引读者猜想事情如何发生、有何用意。

3.段落内或段落间使用连续排比,条分缕析,层层递进,或穷举可能性。这一技巧看似容易,在小说中要用得好很难。既需要有一定内在的逻辑关联,又需要加以巧思和变化,赋予事件不同的视点,把握人物微妙心理,赋予人物有个性的表达。

4.同一个事件,不断补充情节,改写情节,导致它可以随意岔开。因而,既可以自己给自己打补丁,补全前文的逻辑问题,又可以通过“例外”融合某种程度的必然性和偶然性,赋予某些极端情节合理性。补叙的运用增添了情节和主题的自由度,同时也容忍了一定程度的矛盾和反常。以补叙为线索,我们也可以找到一些不可靠叙述的痕迹。

5.让现在的自我与过去的自我对话,直接用确定的口吻和结论表达,心理动因非常清晰。因此,现在与过去的对话,可以成为读者理解文本的基点,不需要像一些故弄玄虚的后现代小说那样,考验读者是否能从模糊的情节中揣测人物的真实想法。

6.王小波并不想让情节以“展示”的方式自动呈现,而是要经常强调故事的叙述者,以一种“讲述”的方式叙述或转述。对叙述者的强调加强了叙事的主体性,同时也强化了把故事文本化、虚构化的潜能。

7.通过人称的选择和变化,控制叙述语气和距离。一般情况下,当叙述的真实性和情感性比较重要时,王小波使用第一人称;当有意要客观化,或进行对他者的客观叙事时,王小波使用第三人称(尽管前者未必意味着就更真实,后者也未必更客观)。由于作者、隐含作者与主人公的内在一致性,视角的转变倒不那么明显,因为王小波对于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的变化,是相当频繁且任意的,更多是一种叙述语气和距离控制的策略,也可看作是主体的自我和对象化的自我在不断争取话语权。

可以看到,无论是王小波的常用句式还是陈述方式,都具有强烈的论说文的特征。因此他小说的风格和气质,也与一般情感性的小说迥异。如果拿掉这些符号,或许作者的声音不再那么明显,情节变得更加流畅,但是小说的结构性也会被弱化。事实上,如果让情节自然发展,我们容易发现,在他的小说中,情节段落都不很长,只有经过拼接和补缀,才能还原事情的原貌。在这方面做到极致的是《2010》,几乎整本小说都是以逻辑性的句子串联在一起的,骨架分明。因而在不那么喜欢逻辑语词的人看来,他的小说有时显得生硬。

二、模块式写作

王小波在与刘晓阳的通信中,交流了他如何致力于改造写小说的软件。在1992年9月15日的信中,他告知刘晓阳,自己用C语言编程了写小说的工具,尤其是写长篇的专用软件,用得顺手,不再用别人的软件了。在1993年3月15日的信中,他兴奋地告知好友,更新286芯片[王小波之前使用的是8088芯片,这是英特尔公司1979年推出的芯片,286即80286,是英特尔公司在1982年推出的芯片,王小波也在信中探讨了芯片的发展。]以后,软件可以把一部长篇小说全部调到内存里编写了。王小波如此持之以恒地要编写写作软件,肯定不是出于一般的写作需要,而是出于反复修改、调换顺序的需要。今天看来,这些都是电脑理所当然的功能,人们很容易获得Word,[王小波也有可能接触到Word,但是直到Office95、Office97,Word的文档编辑功能才变得完善起来。]以及各种方便随意调换顺序、整理归纳的写作软件,如大纲笔记、思维导图。但是对超前时代发展的王小波来说,则需要费力地自己编写写作软件,还要自己制作汉字输入法,能够用电脑方便地写作长篇,就已经是巨大的进步。

比起其他更引人注目的写作技巧,王小波格外强调小说写作和修改的过程中,叙事顺序的调整的重要性。他认为杜拉斯的《情人》在叙事风格和叙事艺术上的成功,就是得益于此。他因此也这样处理小说,并借助于电脑技术,“把小说的文件调入电脑,反复调动每一个段落”,“花上比写原稿多三到五倍的时间,就能得到一篇新小说,比旧的好得没法比”。[王小波:《用一生来学习艺术》,《王小波文集》第4卷,第307页,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和一般对字句的修改不同,这种对段落和时空顺序的调整,需要作者强大的整体思维。同时,在移动顺序的时候,由于作者不可能每次移动就把该段落或情节重写一遍,不可避免地,一些固定的意义段或小情节就像“原子事件”那样成为小说最基本的模块。比较实际的写作和修改方法是以模块为单位进行调动和重组,反复地试验确认之后,再加以连接润饰。

王小波去世后,艾晓明从李银河整理复制的电脑软盘里读到了他的小说遗稿。其中《2010》是对《未来世界里的日记》[艾晓明称之为《未来世界的日记》,但《花城》发表的版本题目是《未来世界里的日记》,多了一个“里”字,在此按照发表版本称呼。]的改写,就像他的修改方法说明的那样,进行了结构上的调整优化。发生在“黑铁公寓”的故事则没有定稿,留下19个片段,“个别是备份文件,大多是重写和改写”。[③④ 艾晓明:《关于〈黑铁时代〉及其他小说遗稿》,韩袁红编:《王小波研究资料》,第466、467、470页,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这些长度不一的片段正好验证了王小波写作的模块性,以及不断地重写、改写的习惯。当然,如果更严谨些,这也可能是由于当时技术限制,拆分篇幅,以防电脑内存不足,他把写长篇的软件和写中短篇的软件区分开,或许也是出于同一个道理。但是,技术也可能影响写作方法,写作方法的选择代表着对技术的适应度,两者是相辅相成的。艾晓明认为文件中的三个标题——《大学四年级》《黑铁时代》《黑铁公寓》——分别“代表了正在作者头脑里孕育着的三种发展的可能性”,然而“在所有的文件都处于未完成的状态下,实际上除了完全重复的文件之外,我们无法预料哪个文件通向最终的道路”。③当我们阅读这三篇小说时,就像阅读一座尚未封闭的迷宫,从蛛丝马迹中推断每一处建筑应该处于的位置,线团又是从何处走向迷宫中央的怪物。

一般来说我们只能从最终的表现形式倒推作家的写作方法,未竟稿的存在既是一种遗憾,又呈现出一种创作进程中的鲜活感。艾晓明从遗稿中推断出王小波的写作方法是,“准备不同的基础,一个个推衍开来,筛选,组合成连贯的整体,如果能推倒就再推倒重写”。④在这三篇作为最终定稿的基础的未完成的小说中,一个共同的特征是它们都发生在“黑铁公寓”,里面住着许多身份不同的房客。我们可以把“黑铁公寓”看作是《未来世界》里“我”被安置的那栋旧砖楼的延伸,它们都围绕着同一核心意象,只是故事的内容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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