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的回声
作者: 毕文君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发展的历史不仅是作家作品构成的文学评价史,也是参与其中的批评家们在共同的文学话题中进行探讨与追问的过程,因此,回顾一个时期的文学批评不仅是对文学批评基本理论命题的梳理,也是对重要批评家文学批评实践活动的细察。相对于当下文学批评的个人化努力,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学批评则具有更多共性的话题,走进文学批评现场的批评家们在文学与现实、文学批评的话语资源、文学批评的有效性等方面着力构建属于这一时期的学术命题,普遍的参与性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学批评的鲜明特色。诚然,不同的文学批评路径使得其时的批评家拥有各自感兴趣的焦点,然而,对文学批评的理论化探究是批评家们共同关心的问题。不同年龄和经历的批评家,他们以其各具特色的文学批评实践实现了对严肃的文学批评立场的捍卫,也在更为广阔的层面显示了文学批评应有的锋芒。无论是旗帜鲜明地对文学批评现实主义立场的强调,还是在构建学院派批评阐释空间上的探索,以及批评家们在不断变化的文学现状中寻觅理论生长的可能,无不彰显着20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学批评的介人性,而他们的批评视角与现实关切,更凸显了文学之变与理论之变的复杂关系。这些背景正构成了重溯"批评家周末"活动的整体性文学批评语境。
一、以批评家立场提问
目前关于"批评家周末"的研究资料,主要从三个方面展开:一是参与者的回顾,如孟繁华《"批评家周末"十年》、周亚琴《我所知道的"批评家周末"》、尹昌龙《北大有个"批评家周末"》,这些文章的作者多为当时"批评家周末"的参与者,也是参与当时批评话题讨论的中坚力量,他们的追叙多以回忆性视角展开,以重叙当年的角度留下了最早的关于"批评家周末"的文字;二是在对谢冕的访谈中涉及发起"批评家周末"活动的情况,主要有舒晋瑜《谢冕:一生只做一件事情》、张洁宇《人与诗:在现实与理想之间—谢冕教授访谈录》、王琦《花落无声—谢冕先生访谈录》、周明全《我们应该面对我们的时代—谢冕先生访谈》,这些访谈以谢冕的学术道路与治学成就为主线,谈及的话题都或多或少关涉了"批评家周末"发起的缘由与过程,其间尤为值得注意的是谢冕在访谈里对当时发起"批评家周末"心态的描摹,这些片段式的记叙为今天的研究者提供了可信、可感的材料;三是在当代文学批评史的梳理中对"批评家周末"的评价,如陈晓明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史》认为:"谢冕1980年代末期主持的"批评家周末"……说明了保持当代文学批评的活力以及拓展当代文学史研究的张力,这一点始终是当代文学学科建制与发展中值得重视的经验。"①这无疑是对"批评家周末"切实参与并推动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学批评与研究之贡献和价值的中肯评价。今天来看,对"批评家周末"已有的研究基本涵盖了从文学事件、批评家主体角度对当代文学批评发展过程中出现的重要现象进行客观描述与历史化的维度。然而,时隔30多年,在当下重新回溯"批评家周末"又有新的意味和发现。一方面,通过这一持续十年之久的文学批评活动检视时代文化环境对批评家主体的塑造;另一方面,"批评家周末"所讨论的问题以及具备的视野亦开启了20世纪90年代以后文学批评向文化研究延伸的维度,尤其是进入90年代末期讨论话题向艺术和绘画等领域的延展。而从更为具体的层面来看,"批评家周末"不仅显现了文学教育在高等学府内不局限于课堂的、源于批评与研究的双重魅力,而且以更深层的方式造就了诸多参与其中的优秀当代文学批评家的文学气度与涵养,在这里,批评的实践与学术人格的彰显构成了彼此激发的关系。
据《谢冕教授学术叙录》所记:"此年秋后,推出"世纪之交的文学反思与九十年代文学展望,的博士讨论专题,并在此基础上发展为定期举行的文学沙龙-"批评家周末,。"②这段编年纪事里的文字,可视为对1989年10月谢冕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创办"批评家周末"的客观记录。由此文字,我们可以看到"批评家周末"最初的设想实际上是专为博士生所设计的讨论专题,其议题指向则蕴含着具体的时代内容,即从20世纪整体观的角度对即将到来的90年代的文学进行一种展望,这里面包含着十分明确的现实感,也从侧面呈现了发起者谢冕当时的心境。多年后他谈道:""我是学者,我要发声!,-这就是那个时代的背景,也是那个时候我的心声。"③身处不断发展的文学现实中,如何作为学者去思考文学的传统与当下的关系,这构成了谢冕发起"批评家周末"的最初想法:""批评家周末,引导学生关心文艺发展的现实动向,……我们不是把活的东西变成死的学问,而是始终抓住很鲜活的东西,抓住活生生的现实,文艺发展的现实,我们在沙龙现场实施保持的,是一种时间和心态上的"现在进行时"。"④
由以上回顾可见,"学者的发声"不仅针对文学发展的现状,也有更为深人的反思,这无疑是北大丰厚的学术传统与底蕴为"批评家周末"所筑起的一道无形的思想旗帜。这在参与者尹昌龙撰写的《北大有个"批评家周末"》一文里有更明确的认同,他认为:"("批评家周末,)的人文精神和论学方法已经成为北大经验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批评家周末,因此而成为圣地中的一块圣地。"⑤如果将"批评家周末"的发起与延续置放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当代文学发展的语境中,那么,以批评家立场提问,从学者角度回答,这正构成了参与其中的主要成员其时的主体立场,甚至很多参与者的学术道路都打上了鲜明的"批评家周末"印记。孟繁华在回顾自己的学术道路时,提及"批评家周末"的这段话是较有代表性的:"1989年,我到北京大学在谢冕先生的指导下做访问学者,谢先生组织了一个课堂讨论,每两周一次。这个课堂在北京青年批评家中非常有影响,洪子诚先生以及王宁、陈晓明、张首映、李书磊、张颐武、韩毓海、肖鹰等,都先后是这个讨论课的成员。后来,谢先生将这个课堂讨论命名为"批评家周末,,坚持了有十年之久。应该说,我就是来自"批评家周末"。在这个讨论的课堂里,我才体会到了什么是当代文化研究和批评。"⑥
周末的北大校园一角里发生着的不仅是思想上的交流与学术上的探讨,也以这种独立的"边缘"之声表达了参与者们从事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的理想与信念。与其说这些谈论的具体话题代表了一个时代文学的核心内容,倒不如说这种学术沟通方式更关乎心灵的建设与思想的引导,正如谢冕所言:"看起来我们谈论的是学术问题,实际上更是思想和信念的沟通。"①这在当时的文化环境里显得格外重要,对从事当代文学研究的学者而言,这一时期正代表了整体学术转向的时期,"做问题中人"还是"做学术中人"成为进入这个领域的学者们不断思考的命题。
关于90年代文学与文化的讨论开启了"批评家周末"的批评家立场,如女性文学批评反思、90年代的对话以及对诗人海子的纪念和对于坚《0档案》诗作的讨论。以对于坚长诗《0档案》的讨论为例,"批评家周末"以在场的姿态和理性的审视回应了90年代诗歌创作的现实。1994年12月15日,北大"批评家周末"举行"对《0档案》发言"讨论会,于坚到场。于坚这首诗完成于1992年,发表于1994年《大家》第1期,在贺奕撰写的同期评论里将这首诗的创作与发表视为"90年代中国最为奇特的诗歌景观。它超越了形式,甚至不具备可供模仿的风格。由于彻底取消了超越的向度,它因而超越了一切被超越的可能"。②尽管如此,在该诗发表后,并没有引起更为热切的讨论,这当然与当代诗歌理论建构中对长诗的忽略有关,但更多地则在于诗歌在90年代整体的边缘化。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批评家周末"对于坚《0档案》的讨论才有了以批评家立场提问的具体对象。当时在北京大学做访问学者的诗人沈奇促成了此次"批评家周末"的讨论活动,他在后来的个人访谈里回顾道:"当年在北大做访问学者读到他的《0档案》时,我真的是非常震撼,可周围的人大都无动于衷,不谈及,也无评论,让我大为惊讶!一者看不下去这样的失语状态,二者想为谢冕老师主持的"批评家周末,补个漏,以免有负历史,我才多次冒昧建议,获得"计划外,的"对《0档案》发言,专题研讨会的批准召开。"③
此次以于坚《0档案》为讨论话题的"批评家周末"由谢冕主持,参加者有已毕业的博士生、当时执教于解放军艺术学院的张志忠,有当时北大中文系的访问学者杨鼎川、沈奇、徐文海、赵成孝,有当时在读的博士生孟繁华、尹昌龙、陈旭光、臧棣、史成芳、陈顺馨、孙民乐、林祁,硕士生张慧繁等。根据这部长诗改编、由牟森导演的同名话剧的全体剧组人员也列席了这次讨论活动。"研讨发言十分热烈和深人。……臧棣认为,《0档案》确实是由一个有创造力的诗人提供给我们的一首有创造性的诗。但他同时表示不能接受诗人企图由此创造出一种新的诗歌标准的"野心,……在热烈的争论中,诗人于坚就大家提出的一些问题做了简短的解答。最后,谢冕做了总结性发言。谢冕认为于坚和他的《0档案》的价值在于他以独特的诗歌形式显示出了人的生存真实和语言的困境……谢冕并在最后满怀期望地问于坚:《0档案》之后怎么写?要走向哪里去?"④由此可见,"批评家周末"针对有争议性文本的讨论正体现了以批评家立场提问的严肃性,他们并不拘囿于一部作品的完成性阐释,而是从已完成中以更为学理化的态度挖掘尚未完成和有待重新审视的作家创作的可能性,这里面饱含着"对时代严重病症的思考",⑤呼应着长时段的文学史观。
二、"十年时间之光照亮的一部分问题"
2012年,《文学革命终结之后-新世纪文学论稿》由现代出版社出版,该书是孟繁华关于21世纪文学研究的第二部著作,以"文学革命终结之后"为立论出发点,全面而深人地对21世纪文学十年间的状况进行梳理,以单篇论文集结的方式呈现了这十年文学中值得关注和思考的重要问题。在该书"后记"里他谈道:""新世纪文学"十年这束时间之光,照亮了我们此前未曾发现或意识到的许多问题,当然也逐渐地照亮了"新世纪文学"十年自身。从最初的对"新世纪文学"这个概念的质疑,逐渐转化为对当下文学,也可以理解为对近些年来文学价值认知的讨论,这是十年时间之光照亮的一部分问题。"①时间的距离不仅将研究的视点拉远、放大,也将问题的显豁与价值的彰显一并置于面前,这也是论者所言"十年时间之光照亮的一部分问题"的意义所在。从1989年秋"批评家周末"创立,到2000年2月谢冕"在北大离休,坚持了十余年的"批评家周末"亦告结束,②这中间也恰好有十年时光,因而,此处借用"十年时间之光照亮的一部分问题"这一说法来进一步阐明"批评家周末"在批评论域的选择、重读方法的实践这两个层面的重要意义。
批评论域的选择不在于批评实践所涵盖哪些具体文本与文学现象,而是从更为广阔的批评视野与历史维度去看待文学的发生与发展,这体现了批评的眼光与价值判断的指向。纵观"批评家周末"论域的选择,体现的是百年与一年的共生性论域。所谓共生性的论域来自哲学领域对论题关系性的思考,即"关系的分析学",③在"批评家周末"所选择的百年与一年的论域里,我们可以大致发现彼此的交融关系。如果说"回望百年"意味着如何面对和清理20世纪的复杂精神遗产,那么以某一个具体年份的方式来呈现文学的发生与存续,则意味着在时间的洪流中打捞一艘艘历史沉船的艰苦努力。百年与一年的对照和互鉴正是"批评家周末"在批评论域选择上为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当代文学批评提供的带有本源性质的命题,也是"十年时间之光照亮的一部分问题"中最具启发性的。
在一次访谈里谢冕谈及他在"批评家周末"研讨议题上的思考:"其实我那时候有一个很单纯的想法,就是"回望百年"。……另外,还有一个想法,就是以文学为基础,扩大学生视野,引导学生涉猎艺术的各个门类。……另外,它产生的直接动因是因为我读了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和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万历十五年》以某一个年份进入的方式非常好……能让历史活起来,能够改变我们学术上面很呆板的状态,改变一些知识分子和学者思维上的狭隘……"批评家周末"研讨之初的一个最主要议题就是"回望百年",为20世纪做总结。"④这一段话是很重要的线索,它至少包含了如下三个层面的意义。
首先是对20世纪的认识启示着进入当代文学所需具备的历史眼光。实际上,世纪末的情绪和世纪之交的感喟对当时从事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的学者来说是一个难以逃避的话题,如孙郁在《百年苦梦:20世纪中国文人心态扫描》中直言的:"直到二十世纪的岁尾,从许多文人的笔触里,仍然可以感到相似的气息。这个思想者辈出的世纪,精神却被同一个旋律占有:图强与富民、独立与民主。一百年间的哲学是贫困的,但心灵的体验是那样的富有,每个杰出的文人都是一个窗口,你可以在那儿了望到已逝的风景。这个风景中没有确切性,没有永恒的承诺,它永远弥散着困顿、不安、焦虑的情感,以及对彼岸的渴望。"⑤对历史的观察与解读离不开对历史中活动的具体的人的感知,在这个意义上,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流》提供了极佳的范本。谢冕如上那段话里亦提及了对该书的阅读,无疑透露了《十九世纪文学主流》带给研究者的启发:"文学史,就其最深刻的意义来说,是一种心理学,研究人的灵魂,是灵魂的历史。"①由"批评家周末"产出的《中国百年文学经典文库》即是抓取了百年中国文学艰难前行的痕迹,从诸多经典篇章中思虑20世纪的中国作家们的复杂心态,如编者所言:"整整一个世纪,文学诅咒灭亡,歌扬新生;批判沉靡的子夜,寄望磅礴的日出;作家和诗人自觉地充当了旧世界的批判者,新世界的助产士,他们涌现在激流中,吟哦在雷电里,不论是始于呐喊,还是终于彷徨,总留下了世纪人那份焦灼,那份悲情。"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