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文学"中的中国文学

作者: 陈培浩

这个题目显然受到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中的世界文学"①的启发,不过洪先生是将比较文学方法引人了当代文学研究,本文则是试图在区域文学中融人百年中国新文学视野。近年来,从区域文学视角探寻当代文学的新可能成了一种颇为流行的思路。前有"西部文学",近有"新东北作家群""新南方写作"等。伸张地方和区域的主体性当然是重要的,但事情的另一面也值得尝试,即看到地域与整体之间的关联。以"新东北作家群"为例,既看到"东北性"和"文学东北"的独特性,同时也应看到"文学东北"与"文学中国"的辩证联系。本文试图以互文性阅读的视角切人"铁西三剑客"(双雪涛、班宇、郑执)的作品,寻找区域与地方写作的内生性联系。一般认为,"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概念由克里斯蒂娃(JuliaKris-teva)在《词语,对话与小说》(Wornu,Ddinog.e,iauloNen)中提出,后经其师罗兰.巴特对文本问题的讨论而广泛传播。本文并不考究"互文性"概念的来龙去脉,而将其视为一种从一个文本关联起一张文本网的工具。"互文性"阅读由此具有天然的穿透力和融通性,它在不同文本中辨异,又将单一作品联结于绵延的谱系。在文本细读、历史化阅读、社会史视野等方法之外,不失为一种值得一试的阅读途径。

迄今为止,双雪涛最成功的作品依然是《平原上的摩西》。在小说文本中,"摩西"并非故事情节中出现的人物,而是多年前傅冬心给李斐讲到的《旧约》中的犹太人先知。多年以后,庄树和李斐各划一条船在湖上重逢,李斐提起了傅冬心所讲的这个故事,李斐说:"如果你能让这湖水分开,我就让你到我的船上来,跟你走。"庄树说:"我不能把湖水分开,但是我能把这里变成平原,让你走过去。"②小说最后一段写道:"我把手伸进怀里,绕过我的手枪,掏出我的烟。那是我们的平原。上面的她,十一二岁,笑着,没穿袜子,看着半空。烟盒在水上漂着,上面那层塑料在阳光底下泛着光芒,北方午后的微风吹着她,向着岸边走去。"③

"平原"在小说中,既指庄树父亲投资的一种卷烟品牌,也泛指东北平原。"摩西"在故事上下文中则跟庄树、李斐等东北平原上的生命困顿者、探索者重叠。这是象征主义手法在当代现实主义小说中的运用,是现实主义当代化的一个例证。

由双雪涛的"摩西",我想说说莫言的"摩西"。《十月》2018年第1期刊发了莫言的短篇小说《等待摩西》。这个"摩西"是小说情节中出现的人物,原名柳摩西,20世纪60年代改名柳卫东,是批判爷爷柳彼得的急先锋。80年代初,柳卫东成了村里最早的成功企业家,后来却离奇失踪。30年间,其妻子马秀美一直苦等柳卫东归来。柳卫东真的归来时,又改名为柳摩西。如果说,幼年柳摩西的名字来自家族的话,青年柳卫东及晚年柳摩西的命名则多了自我选择的意味。再说说刘震云的"摩西"。《一句顶一万句》中,豆腐匠老杨的二儿子杨白顺命运多舛,给传教士老詹当徒弟遂改名杨摩西,人赘吴香香家后又改名吴摩西,这故事莫言应不陌生。刘震云的杨摩西在命运的波涛中辗转,不但不能为生民探出一条干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自主。莫言的柳摩西则在经历千山万水之后回到妻子身边,找回原来的名字。虽不像奥德修斯出门20年回到妻子佩涅罗佩身边那样充满王者归来的气概,却也不是阴差阳错、无可奈何的结果。莫言的《等待摩西》似有意与现当代文学经典互文,当代文学处有刘震云,现代文学处则又勾连着鲁迅。为致敬鲁迅,莫言直接嵌人了祥林嫂这一迅翁笔下的典型人物:

我一进大门,马秀美就摇摇摆摆地迎了出来。我想象中她应该腰背佝偻、骨瘦如柴,像祥林嫂那样木讷,但眼前的这个人,身体发福,面色红润,新染过的头发黑得有点儿妖气,眼睛里闪烁着的是幸福女人的光芒。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要问了。①

事实上,即使不点出祥林嫂,有经验的读者也很容易读出莫言这篇小说与鲁迅故乡系列小说的勾连。请想想,荷马史诗下篇《奥德修斯》的主题是海上10年漂流,它的主题不能改成"佩涅罗佩等待奥德修斯",虽然佩涅罗佩的等待确是史诗的部分内容,这是由古典英雄主义作品的思想倾向所决定的。但是,鲁迅写《祝福》,叙事主体是"我",故事主体却是祥林嫂,祥林嫂等待的不是丈夫,而是世界对她性别原罪的宽恕。鲁迅站在启蒙主体的位置观察、书写和同情,他没有完全走进故事主体祥林嫂那里,他是启蒙者,同情和俯瞰是一体两面。莫言的《等待摩西》显然借用了这个离乡者的第一人称叙事结构,"我"是回眸故乡的异乡人,在鲁迅那里,"我"是现代启蒙主体,故乡成了待救之地,在现代之镜的鉴照下显出了前现代的封闭、保守、破败和苍凉。沧桑百年已过,相近的叙事结构,莫言与鲁迅的精神视点却迥异,一言以蔽之—马秀美不是祥林嫂。《等待摩西》中,"我"是观察者和叙事者,却并不是启蒙者。《祝福》观照的主要是祥林嫂,《等待摩西》观照的则既有柳摩西,也有马秀美,面上是柳摩西,内里却是马秀美。在《祝福》里,祥林嫂是一个绝对的客体,承受着夫权、族权、神权的多重刻写。可在《等待摩西》中,马秀美却具有惊人而坚韧的精神力量:柳卫东失踪后,追债的人将家里的东西都搬走了,只剩下一口吃饭的锅,靠着收废品,马秀美把两个女儿抚养成人。当所有人都以为柳卫东死了的时候,只有她仍坚信柳卫东活着,"马秀美每天都会夹上一摞寻人启事,提上一小桶襁糊,往那些大货车上贴寻人启事"。②马秀美不是等待拯救的人,恰恰相反,这个底层妇女,接通大地和天空,有着强大的精神力量。马秀美正是20世纪中国的一个"晚熟的人"。在她的映照下,叙事人"我"感到"一切都很正常,只有我不正常"。③从鲁迅到莫言,从启蒙者到自省者,既折射了知识主体与世界关系的变化,也反照出中国作家精神视域中"人"的差异。鲁迅更愿意把"人"作为启蒙者的观察标本(当然,"我"面对祥林嫂关于未来的询问落荒而逃,说明鲁迅的启蒙姿态也是复杂、丰富,而非高高在上的)。而莫言这里,"人"是能动的主体,拥有内在的力量。两者或许不必强分高下,一是现实的人,一是理想的人。好作家,当兼具现实的笔触和理想的情怀。

莫言《等待摩西》无意间构成了与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的互文。联结两个作品的不仅是"摩西"的符号,还有它们共同的历史感,即用多重历史节点构造历史纵深的意图。

《等待摩西》中柳卫东原名柳摩西,"文革"初起时改成柳卫东,批斗爷爷柳彼得时,柳卫东特别用力,成为大义灭亲的英雄。1975年,"我"当兵离开家乡,柳卫东因为爷爷身份问题受到影响,未能参军,十分伤感。不久,经过一番曲折,柳卫东和比自己大5岁的马秀美结婚。80年代初,柳卫东成了东北乡第一批富起来的农民企业家,经常坐飞机。有传言说柳卫东在外面有女人,要和马秀美离婚。1982年,柳卫东失踪。2012年,柳卫东失踪整整30年。马秀美把两个女儿拉扯大,并一直在寻找柳卫东。2017年,"我"在酒宴上邂逅柳卫东的弟弟柳向阳,得知柳卫东仍在人世的消息。再次见到柳卫东时,他已经是回到家里的柳摩西。

《平原上的摩西》也牵涉多个历史时间节点,下面我将借用黄平所做的概括①大致梳理这些节点。1968年"文革"时,沈阳市某大学哲学系的傅教授也即傅东心的父亲遭到殴打,被路过的少年李守廉所救,傅教授的同事被红卫兵庄德增殴打致死。1980年,卷烟厂供销科科长庄德增通过相亲与27岁的傅东心结婚,婚后有了儿子庄树。李守廉成为拖拉机厂的钳工,妻子难产去世,留下女儿李斐。1988年,6岁的李斐认识了5岁的庄树,傅东心开始在家中给李斐讲课。1995年,庄德增从卷烟厂离职,带着傅东心以李斐为原型画的烟标人股云南某卷烟厂,有了第一桶金后回到沈阳收购曾经的工厂。1995年,下岗工人数量激增,社会治安不稳,有人专寻出租车司机抢劫行凶,已死多人。1995年12月24日,警察蒋不凡化装成出租车司机巡查,将无意中上车的李守廉、李斐父女误认为犯罪嫌疑人,李斐本是想在平安夜坐车去郊外放一场焰火给庄树看。蒋不凡开枪将李守廉击伤,坐在车里的李斐被追尾的卡车撞成瘫痪,愤怒的李守廉将蒋不凡重伤成植物人,从此带着李斐躲在艳粉街开诊所的朋友家中,朋友的儿子叫孙天博。1998年,蒋不凡去世。2000年前后,已经将卷烟厂收购的庄德增,打车到红旗广场看老工人游行,红旗广场上的毛主席像即将被替换为太阳鸟雕像,而开车的司机正是李守廉。同一时期,庄树打架斗殴,屡次进看守所,在看守所中结识了一位重义气的年轻辅警,后这位辅警遭到报复遇害,庄树受其影响,选择读警校。2007年9月,庄树成为刑警。当月,两名城管被袭击致死,这两名城管在一次执法中造成12岁的女孩被毁容,有关部门将此事故定性为女孩自行滑倒致伤。警方在一名城管尸体上发现了蒋不凡当年丢失的警用手枪的子弹。庄树受命调查,发现李守廉有重大嫌疑。庄树登报寻找李斐,庄树与李斐两人怀中揣着手枪,在公园的湖面上各划一条船相见。

《等待摩西》和《平原上的摩西》一样统合了4个历史时间节点,重合的是60年代、80年代和21世纪初。两者的差异在于,《等待摩西》跳过90年代而涉及70年代,那是"我"参军的时间;《平原上的摩西》跳过70年代而将重心放在90年代,那是东北国企改革的重要时间节点,是《平原上的摩西》乃至"铁西三剑客"作品念兹在兹、无法绕过的时段。

一部作品能由此统合多个历史时间节点,这体现了作者的历史视野,以及在历史中运思和写作的抱负。由此,个人命运也就携带着复杂的历史信息,这暗示着:人不是抽象的人,人的命运内容由历史所刻写。然而,不同作家对人与历史的关系依然有着不同的理解。不难发现,《平原上的摩西》中的庄德增和《等待摩西》中的柳卫东其实是同一类人,"文革"中的红卫兵,改革开放中的企业家。然而,两位作者对这类人的理解并不一样,赋予他们的艺术位置也不一样。《平原上的摩西》无疑有一种阶级观念在:庄德增这样的新富人物的存在,无疑正是为了映照李守廉这样的下岗工人。当然,双雪涛努力超越简单化的阶级叙事,并加人诸多戏剧化元素,如让被批斗致死的傅教授之女傅东心与曾经的红卫兵庄德增结婚;让庄德增与李守廉作邻居;让傅东心与李斐有一段师徒之谊、庄树与李斐有一段青梅竹马之情。日后历史错动,各行其道,有人阳光普照,有人雾中行走,社会折叠中分属不同阶层的人却曾有过这番交集,这里暗含这样的追问:贫贵并非生来如是,他们平等、平行过,历史倾斜的坡度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的?

《等待摩西》如果上溯,我们找到的是《祝福》;《平原上的摩西》如果上溯,我们找到的却是《雷雨》。同样是两个阶层的爱恨交错,同样是多重巧合和戏剧化冲突,同样是在叙事中隐含对于底层的同情、对不公的控诉。事实上,《平原上的摩西》的人物关系可视为《雷雨》人物关系的简版:周朴园对庄德增、繁漪对傅东心、鲁贵对李守廉、周萍对庄树、四凤对李斐。

无法断定《平原上的摩西》是否直接受到了《雷雨》的影响,两代人和两个阶层的戏剧叙事却很容易让人产生上述人物关系结构的联想。我们更应该注意的是,《平原上的摩西》在分享了《雷雨》基本的人物关系模型之后,又创造了什么样的差异。《平原上的摩西》是《雷雨》的回声,却不是重影,有家族相似,但更分属不同的时代变奏。

《雷雨》中非常重要的人物侍萍和鲁大海,在《平原上的摩西》中并无对位人物。双雪涛让李守廉的妻子早早地去世,他无意去铺陈一段周朴园和侍萍那样的跨阶层情感纠葛,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与80年代的历史现实并不相符。《雷雨》中,底层二代鲁大海是行动者和抗争者;《平原上的摩西》中,工人后代李斐却成了残疾人。《雷雨》中,伤害由自私、虚伪的资产阶级老爷周朴园酿就,由有产阶级伤及无产阶级,由第一代伤及第二代,作品由此强化了阶级伤害和反抗的重要性;《平原上的摩西》却颇警惕地将时代的伤痛归因于某一个体。新富阶层庄德增并没有被当作恶人来塑造,他对待妻子的长情,面对城市变迁和工人集会表现出的共情,都显示出区别于"万恶的资产阶级"的特点。少年顽劣的庄树没有按照父亲期望的方向成长,却成了追寻正义的人民警察。换言之,鲁大海这一人物类型并没有在《平原上的摩西》中现身。在人民国家的命运共同体中,时代的错动使光荣从一部分人身上脱落,他们甚至承受着时代转型之痛、他人之恶和偶然性叠加的伤痛。《平原上的摩西》和《雷雨》的诸多人物形成对位关系,却又大为不同。与繁漪对位的傅东心不是一个在旋涡中走向毁灭的人,而是一个坚守着爱、美与知识的启蒙者和传道者。正是她把摩西海上寻路的信念传诸李斐和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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