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散未了意

作者: 刘恩波

我们习惯了各种各样的大叙事,比如散文,一段时间也要弄成"大的"-所谓"大文化散文"是也。但是,散而有约,从来是中国文脉中不可忽略的部分。笔墨虽小,却仍然可以读经论道。大历史,如果用小视角切人,未尝不可,所以有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还有李敬泽的《小春秋》。①

《小春秋》由作者发表在《南方周末》《散文》等报刊上的专栏文章结集而成,内容多为对《春秋》《论语》《诗经》《史记》等经典的全新解读。此番解读,不是普及性的知识评介和大众化的情感渲染及故事传播,而是带着个性眼光和个人感悟的有关于中国典故和精神历史的还魂再造。

文,是小文章;书,是小册子。但字里行间分明浸润着古来的春秋笔意、心灵索引乃至文脉章法。这样的写作,在每日消费海量信息遭遇空前过剩的当今时代,对于我们心脏的减压和生命节奏的舒缓都有着不可低估的安抚与成全作用。

其实从张中行的《负喧琐话》到杨绛的《干校六记》《杂忆和杂写》,一直到阿城的《闲话闲说-中国世俗与中国小说》,包括汪曾祺的许多别开生面的散文随笔在内,那种承接着《史记》白描笔法,点染着魏晋讲谈格调,透视着汉唐气象和风骨的娓娓道来的"娓语体"文学,已经活跃在当代汉语写作的骨骼里和魂魄中。

"娓语体"是当年林语堂的命名,他推崇明清小品文的审美风貌,舒朗别致,笔墨轻松,认读者为亲熟的故交,"作文时略如良朋话旧,私房娓语"(《论小品文笔调》"。就是说此种文体,不一定要文以载道,而是尽量取活泼和情味为上品。

而我们读《小春秋》,感觉那里面散发的生命气息和文章本色,已经大大背离和超越了从前以闲适散淡为宗的"娓语体"追求。李敬泽思接千载,笔抵八荒,在人生和历史、怀疑和信仰、价值理性和潜在无意识的深处,探寻着古中国的精神风骨和血脉传承。

从"自序"中,我们已经隐约可以看出李敬泽的理与道、心和法。

无论登高望远,还是俯瞰幽微,一个读史者毕竟离不开他的眼界、立场、胸襟与脉络。读史要有心,走笔应有魂,那魂和心,就是牵引和决定文章气质和行程的动力源泉所在。

他引李商隐《碧城》诗两句:"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他说:"义山诗中有大寂寞,是一个人的,是岁月天地的……"故而,他望见的"星沉海底""雨过河源",就接通了宇宙的脉息、生命本体的律动。

"当窗见""隔座看",那种当下直观,那种悠远洞察,引发了李敬泽的无边联想。引发着他用诗人的想象力去体悟古中国典籍中埋藏的隐衷和底色。而《吕氏春秋》的章法,同样给予他深层次的触动和接引,"每章起首照例是时序、节令、物候与相应人事,岁月天地,然后才有故事和道理,小热闹和小机巧之后有大敬与大静"。

李敬泽说自己的创作只能是"小热闹和小机巧",他知道"大敬与大静"已然不可得。这本书的命名,《小春秋》其题旨意味均在此。

"小春秋"的对面是大历史、大家国、大叙事、大天地……岁月悠悠,灵性的窥视和诗意的钩玄及哲理的思悟,尽都点染其间,那些大,反而出自小,成于小,作为背景和参照,倒也是难得的归属、依傍和成全,在我看来,这便是李敬泽的心意法门之所宗。

还原古中国经典以本来本真滋味和气色,确实构成了《小春秋》写作的整体脉络与格局。不为尊者讳,不为圣者讳,不为正统歌功颂德而曲意逢迎荫翳遮挡,理所当然是今日读史者的一份诚意和良知。

应该说《小春秋》作为难得的精神历史读本,其最突出的要义在于它的透视性、解蔽的冲动和重塑的热忱。书里收人的篇章每每为之佐证。

《鸟叫一两声》是该书的开篇作品,谈的是《关雎》的实质内核。"诗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日思无邪。"老夫子千年载道,这道简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李敬泽反其道而言之,"如果有人问:中国人从何时开始失眠呢?现存最早的文字记载就是《关雎》……"睡不着觉,想的是女人,而《关雎》跟什么"后妃之德"根本拉不上,在德与色之间,让人"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是后者,这叫人性本然。被"大话浮词所蒙蔽的人生",我们见多了。研读古中国的气脉神韵,就是要翻过一座又一座道德礼教的墙。《诗经》之美,在于描绘了男男女女真实的感情世界,在于写出了民生多艰和心灵肉身饱受的忧患折磨,在于勾勒了天象地貌和万物百汇的勃勃生机与气象。

毋庸置疑,《诗经》多民风的古朴自然,亦不少雅驯称颂之道,另外还有不少写给失意者的诗篇。李敬泽举出《汉广》为例,说"雪夜诵《汉广》,其声凉而长"。为何凉而长,只缘那被思量的人与抒情主人公隔着一层花非花、雾非雾的时空障壁,其实是心理距离。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这是男子追求女子而不能得的情歌,隔着浩渺的江水,倾诉了无限惆怅的心意。可思而不可求,人生悲哀在此。你看诗里那钟情烘热的男人简直要掏出了心窝子,可是无论他怎么做,心上人都不会赏脸。全诗重章叠句,层层递进,"在那反复无奈的音调中,软弱变得无限长,像从肉体中抽出一根精神的丝,闪闪发亮,那是人类命定的、普遍的、绝对的软弱"。

这篇文章取名《马夫车夫、高跟鞋》,语多游戏三昧,是用现代人的目光逼视古人的情感恩怨,加之以现实生活细节的佐证和调侃。他说了一句近乎狠毒的话,—"啥是浪漫?浪漫就是无效合同……"你乖乖地当人家的马夫车夫,那隔着汉水长江的小姑娘就理会你了吗?再说那戏谑中的大学同窗想做人家的高跟鞋,"随你走遍天涯",不也是落得个"大洋之广矣,不可泳思",要知道你们之间隔着洋,全球化馈赠的是另一种无效的浪漫。

借古喻今,联类取譬,将古奥的《诗经》故事翻弄出了时下段子一般的幽默感,这就是李敬泽的本事,堪称文坛难得的佳话。此佳话,情趣丰满,亦庄亦谐,于风雅烂漫之际,勾勒人生真意,点化存在迷津,揭示历史困扰,彰显生生不已的精神大道,或许这番苦心和追求,赫然成就了李敬泽《小春秋》的微言大义,命题理路。

其中,《中国精神的关键时刻》无疑代表了作者苹取古道觅得真章之大集。每每读之,令人感喟莫名。该文围绕着孔子和众弟子困于陈蔡绝粮七日的故事,将《吕氏春秋》的经典记录,融会为一种传统风神的贯穿与承接。那就是"内省而不改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的孔子人生理想和精神品貌的奠基与落实,捍卫和坚守。这无疑成就了几千年来华夏文明的内修尺度和标杆。孔夫子其实是个迂而可爱的人,都快要饿死了,却依然鼓瑟而歌,弦音不绝。或许,陈蔡七日的围困,在生命的末路和最低点,一个人还能找到心灵和信仰的慰籍,用李敬泽的话说,"这不是身体问题,这是精神问题"。

《吕氏春秋》的著者评述,"古之得道者,穷亦乐,达亦乐,所乐非穷达也"。穷达不过是寒暑风雨的序章和间奏,是自然大道社会本性的机缘而动,是生生不息的命运的碰撞与交响。是以孔颜乐处,成了古中国精神令人神往的不朽章回。

刘再复曾以原型文化和伪形文化揭示我们民族集体无意识深处的价值蛆龋和心灵交战。他看好《山海经》里夸父逐日、女娲补天、刑天舞干戚、共工怒触不周山这些英雄传奇,谓之中华民族精神的原型原典。后来,这些根脉在儒家正统礼教罗网里遭到了压抑、束缚和删削,伪形文化得以大行其道-很明显的标识就是,孔子最初那种纵情放歌精神强健的形象,经过汉儒和历代传承者附会、解读而异化变质缩略为单向度的封建礼法符号。

"陈蔡之厄,于丘其幸乎1"这掷地有声的庄严和决然,在李敬泽眼里,倒是可以理会为"生命的意义就在对真理之道的认识和践行"。

孔子困守生命穷途而"烈然返瑟而弦",在这响遏行云的乐音的感召下,他的两个曾经彷徨犹疑乃至感觉到价值幻灭的弟子也终于走出了精神的迷途,子路"抗然执干而舞",子贡呆若木鸡,哺哺日:"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1"幡然醒悟,返身而诚。

李敬泽下面这段话真是说得太有意味了-

我认为这是中国精神的关键时刻,是我们文明的关键时刻,如同苏格拉底和耶稣的临难,在穷厄的考验下使他的文明实现精神的升华,从此我们就知道,除了升官发财打仗娶小老婆耍心眼之外,人还有失败、穷困和软弱所不能侵蚀的精神尊严。

很显然李敬泽的文字在某种程度上具有再生古中国文明细节的冲动与本事-他循着历史的遗留物,从若干典籍作品逸事的内部开掘,探索出一条通往人性深处历史深层的破迷开悟的路径。这里面既有正向的反省确立,也有反向的推导辨析。在破与立之间,作者展开了充满思辨张力的拉锯战。如果说《中国精神的关键时刻》写出历史轮转中孔夫子及其信徒的上下求索-在危难关头裸露出的强悍的生命意志的话,那么相比之下,《办公室里的屈原》则道出了屈夫子在强权政治面前哭哭啼啼委屈不甘的沦落虚弱之态-"《离骚》本是政治诗,但屈原有时把它写得像情诗,而且是失恋的、被抛弃的情诗"。应该承认,《离骚》很伟大,其中有民本思想的抬头("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有人格理想和内在情怀的捍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与此同时,在其不少段落和语义中,似乎的确也夹杂着不为当权者信任和重用的"怨妇情结"。正是在此,李敬泽道出了古中国历史沿袭承接中士人身上潜藏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心理结构状态,"官场失意",人"就开始失态"。

屈原差不多是第一个写照了这种生命的尴尬和窘状的,用李敬泽的话说:"他唱出了中国人恒久的心病:在我们的男权社会,没有男人喜欢把自己当成女人,但有一个重要的例外,就是"美人芳草"的诗学传统,也就是说,自古以来,男人们见了女人还是男人,见了有权有势、高高在上的男人,马上就在心里变成了楚楚可怜的女人。"

其实,屈原的心病多矣。从前读《离骚》便发现了夫子的自恋,从开篇就可以嗅得到,用不可质疑的口吻赞许夸耀了他祖上如何如何光鲜荣耀,他的身世出生名姓如何如何端正美好,接着又赞许了自己的"内美"和"修能"的本事如何如何通达显赫。然而,说这些还不是为了取悦上意?美人(主上)如果接纳了我这"芳草"的取悦还好,可他偏偏不是这样,于是《离骚》的怨,就成了被遗弃的怨妇般的怨。

可以说《办公室里的屈原》活生生勾勒了我们文明系统中古已有之的某种根深蒂固的对权贵意识的崇尚膜拜心理,畸形的赏识文化导致了怨妇症结的泛滥,"于是每间办公室里都可能有屈原:上司昏聩,小人当道,俺这正派能干的人儿兮,偏不受重用……"

概而言之,李敬泽文本里敞开的透视力,照亮了历史风烟中晦暗的一角,让我们看到古人精神上的盲点和误区,以此矫正现代文化内部潜隐的病态因子,就成了《小春秋》打通古今门户,熔铸个性新我,赖以确立灵魂自信的一把生命钥匙。

不必讳言,一本有趣有滋味的书,即使是写宏大深邃的历史、远年溜走的风致,也离不开作者自己的解读态度和行文方式的微妙选择。在我眼里,将正大光明和幽隐微细合为一体,将明澈清澄与盘曲错落融为一炉,将历史的真实、故事的奥秘、人性的扑朔迷离,亦真亦幻地与文字的诗意、嬉戏、漫游,荟苹成审美精神的织锦,无疑构成了李敬泽写作《小春秋》的风格指向和隐性路标。

《小春秋》从写法上属于书话体闲谈,有小品文的筋骨和雅量,有诗意叙述的跳荡活泼,也充盈着读史者的省察目光和法眼,积淀着透人文化肌理与精神气脉深处的阅世者的逸致闲情。

我说它是正史的解法、野性的谈天。也就是说,李敬泽的书写,从体例上讲是随笔类,意到笔随,心性游历无拘无束,既秉笔直书,又回环迂曲,既具象扫描,又点化幽隐,充分地享有和唤起写作者自我的精神世界的烂漫底色。

这烂漫底色如果硬要归类,是不是可以承接延续包括如下因素:史识和良知、情趣与风韵、白描工笔间杂泼墨写意。

首先,用随笔书写历史,就要做到普及常识,正本清源,然后再加以发挥,阐述自己的个性见解。源不清,则流不洁。李敬泽在这些文章中,用非常敬畏谦恭的态度梳理辨析了古中国文明的若干话题和正史里潜藏的人生故事。他不拔高,不矫饰,也不煽情,用的是信史中的材料,讲究本色还原,然后才借题发挥。也即是说只有尊重历史的真实,用可信可靠的证据推理演绎,勾勒负载其间的生命精神,那么一个人的读史就是复活了历史本身的温度和灵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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