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移与抒情:《河山传》里的世情、天地和众生
作者: 杨辉此“河山”非彼河山。河是洗河,山是罗山。洗河出自农村,是进城务工人员,是创业的“城一代”,是跟班、助理、管家、筹备中的项目经理;罗山久居城市,是事业大成的老板,是社会贤达,是“主人”、老总、商会会长、政协委员、数个公司的董事长。人事兴衰倏忽,转眼四十年矣!其间阴阳交替、寒暑易代,造化运转不息,人事迁转无定,演出了多少兴衰、起落、成败、得丧、荣辱、进退甚或死生的生命故事,遂成这一部表层风轻云淡,内里波澜万丈的《河山传》。
洗河在基层,其行像水,多阴多柔,四十年间随物赋形,与时推移,终究也得以圆满;罗山在上端,其状如山,一味刚猛,四十年间左冲右突,努力精进,孰料却不幸殒命,壮志未酬,身死名灭,化烟化灰,教人慨叹:“这个不想活了的骆晓婷从高楼的二十八层掉下来死了,却也砸死了活得正好的罗山。这实在是偶然,太巧合,却如计算了似的分秒不差,只能解释这是鬼使神差,是前世的孽障。”a照世俗的眼光看去,罗山的死间接成就了洗河。鸽子嫁给了罗山唯一的儿子罗洋,管家洗河和佣人梅青夫妇二人,名正言顺地成了花房子的主人。洗河的故事起笔于1978年,与罗山交集后得后者提携,生活有了此前断无从料及的巨大变化。然而相较于事业有成的罗山,洗河生命的进境要逊色很多。罗山数十年间苦心经营,可谓殚精竭虑,也曾临深履薄,时常遭遇险境,然皆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事业始终精进,地位一再提升,可谓有“烈火烹油,鲜花着景之盛”。他费尽心力获得路井村的开发权,正踌躇满志,要开辟事业的大境界,孰料人事吊诡,天不假年,生命戛然而止,一切转头成空,叫人不由得生出如读《水浒传》由“惊天动地”到“寂天寞地”之感:
读一百二十回之《水浒全传》,从生命力充沛,义气磅礴的英雄之个别活现,到梁山泊之聚义,到狂飙式之席卷掠夺,而至招安,而至破辽,平田虎、王庆,征方腊,迤逦排闼而下,到最后两回结局,戛然而止,众弦俱寂,给人不胜突兀迅疾,猝不及防之感;其势有如突然堕下峭谷悬崖,了无声息,使人在顾盼之余,不期然而益加徘徊怅惘,中情骚荡,难以喻之于怀,刹时间,果真有从惊天动地而归于寂天寞地的悲慨。b
不独罗山,兰久奎在全书临近结尾处亦因感知世情之变而生退隐之意,那“半半诗”便是如此心志的表征。还有那个最早提点洗河诸人,四十年间始终关切身在城乡之间如洗河样的年轻人的命运的作家文丑良,一度也可谓时来运转,从乡下到了城里,因为花房子作赋而声名大振,不料却被呈红辱没着、作践着、利用着,落得个千夫所指、狼狈不堪的下场。再如洗河,从起根发苗到茁壮成长,皆离不开罗山的赏识和提携,眼看要成为经理,参与到罗山路井村的大项目里彻底改变命运;又怎生料及罗山猝然离世,此志亦成云烟,后来虽因缘际会,成了罗洋的岳父、罗山遗留公司的顾问,却未必是他心仪的结局。洗河胸中的无奈、悲伤,甚或怅惘,也未必弱于兰久奎等人。此情此境,仍如论者所言,“宇宙是一大化,再坚执的意志,在大化中也必返于虚寂”。相形之下,“只有钱塘江的潮起潮落”,“蓼尔洼的绿水青山”,方能“道尽英雄过处的寂天寞地”。是为“中国最典型的悲剧意识的呈现”c。如是生命中的大哀,《废都》早有呈现,《暂坐》情境亦庶几近之,那是与时间壁立千仞的森然相对之生之有涯有尽之叹,可谓中国古典小说“境界之再生”。《河山传》多少也有意于此,却并未局限于此。
二
传统小说的作者,时常感怀身世,情不能已,而藉小说的写作做“自我的抒解”,也自然生发“人间的关怀”。其作“直接取材于人间,亦将造成的后果还诸人间”。在此过程中,作者“往往有种自觉的责任感——关怀着道德、政治、宗教、风俗及历史、战争对于人间的作用与影响”。他们胸怀浩荡,“心念时常追逐着人事的踪迹,并替这些人类的行为在宇宙时空的流转里”,觅得“一定的位置,赋予‘典型’的意义”。d《河山传》中人事、情境、意义亦庶几近之。而以“世情”二字总括全书,意在说明此书虽以某种意义上的编年体为纵向结构,笔墨的重心却与同以编年体为结构的《平凡的世界》并不相同。后者写1975-1985十年间的历史、现实、日常生活及人性人情之变,务于详实、准确,所述具体问题,可以与现实实在境况逐一对应;《河山传》起自1978年,终结于2020年,若干重要事件虽不乏原型,却仅求大略,得其神似可也,或曰以神写形,琐末细节不必深究,世态人情约略勾画。其要在“直指当下人间、凡俗庶民俯仰其中的生命舞台,既非遥遥远古,亦非殊方异域”,而“描摹世态百象、人情万端的丰富内涵”。e此属“世情”一词要义所在,亦为《河山传》着力用心之处。然世情小说笔墨重心虽在描摹世情,却自有对生活世界作“全幅的观照”的用心。其“大多以婚姻、家庭为情节描述轴心,扩及点染世态人情,并进一步将关怀的层面延伸至家国兴亡”。一言以蔽之,“儿女婚恋、家庭伦常、世情百态、国祚兴衰为其普遍关切的对象”,多种题材也“往往形成网状的结构脉络”,诸条线索纠绕牵缠,遂开“纷繁多元的生命图景”。f
这多元生命图景中,自然不仅有人情、世情,亦有家国、天地。故而此类作品笔墨虽集中于饾饤琐屑之日常生活繁简、起落,背后仍有阔大境界和高远情怀。g就全书大结构论,洗河、罗山身份的“互换”为基本框架。故事源发于此,亦落脚于此。文章基本作法,也类乎《水浒传》,先从不同人物单独起笔,因缘流转,再彼此纠葛交错。如他先写洗河1978至1996这十余年间的生活事项,皆逸笔草草,不求形似,看似随意点染,内里却尽有分数。如洗河自乡入城者所可能面对之诸般际遇,皆约略可见。洗河如一条河,源自山间,初不甚大,愈流愈远,携泥带沙,渐成规模。再写罗山1996至1998年逐渐“发迹”的过程,也是择其大要,约略勾画,如是人物的“发迹变泰”及其与世情人情关系之细密纹理亦不难察知。罗山极富心机,也得时运,事业风生水起,生意蒸蒸日上。洗河与罗山,并行不悖,可以交互参照,乃是全书极富意味的重要安排。花房子建好后,罗山仍在城里奔忙,洗河成了管家,入住山庄,常有闲情,颇多逸致,能看花开花落,可见云卷云舒。倒是罗山一味奔走,劳心费力,未及得闲便猝然离世。相较之下,“材”与“不材”,“进”与“退”的参差对照,意义亦约略可见。全书结尾处,二人身份的互换,亦极富意趣,乃是大有深意的重要一笔。
回头去看,全书“前言”与“后话”首尾呼应,似为“闭环”。但前言毕竟仅为小引,是大戏开场前的几声锣鼓,后话则在全书故事“完结”之后,故而篇幅虽小,却足以统贯全书。其时已是新世纪,罗山已逝,洗河的女儿与罗山之子结为连理。洗河再不是打工者,成了罗山遗留公司的顾问。时在夏季,骄阳似火,有啄木鸟在树上劳作,惊吓了呈红。不过数月,花房子已无原主人罗山逝后的悲切。山河永在,人事却已不同。呈红在园子里偶遇了洗河。洗河弹嫌她把自己的故事写出来发在微信上:“你是在骂我!我小人,我无耻,我攫取上位,我鸠占鹊巢?!”呈红不解,继而说出了另一番道理:“我不是这意思呀,是歌颂呀!这个年代就是分切旧格局的蛋糕么,平民起来,哪管是啥门路啥方式,即便是耍阴谋,搞钻营,抢夺或者巧取,只要把人变成人物,换个词也就是奋斗啊!”话里话外,影射的是熊启盘、兰久奎、罗山这样的人物,他们一度也是如洗河样的打工者,偶走时运,兼善“钻营”,从“人”变成了“人物”,在西京城内外炙手可热,势不可挡,能呼风唤雨,可任意作为。他们随世俯仰,如一股山泉,初不甚大,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渐渐就有了规模,成为其时潮流所系,一度可谓风光无两。洗河辩解道,“你说的该是罗董他们,我是什么,人家的随从、跟班、护院和答应,吆鸡撵狗,支桌子关后门的!”呈红不以为然:
“罗董他们吃肉你喝汤,是一体呀,你不就成了东院主人吗?”
“那是儿女自由恋爱,又不是我设的局下的套!”
“这就是天意!你我本是生物链的下端,可天护基层人么,生物链头尾相接,上端的吃下端,下端的吃天,天吃上端,我就是这么写的。”
当是时也,洗河已不是了洗河,似乎成了罗山;罗山也英灵未远,藉洗河得以延续。山河仍在,绿水长流,不过数月,荣辱、得丧、死生,仿佛从未发生。罗山当然不能与《水浒全传》中数个英雄相比,但他也是能人,是精英,是时代潮流所系,是天地大气所钟,然无论贤愚不肖,个人运命实难把捉,闻之令人叹息:“理性和感性如何结合,决定了人的命运。《河山传》中的角色如此,我也如此。写作中纵然有庞大的材料,详尽的提纲,常常这一切都作废了,角色倔强,顺着他的命运行进,我只有叹息。”不仅如是,这叹息中还包含着更为阔大的信息——贾平凹笔锋一转,落在了此处:“就在立夏的这个早晨,窗外大树上众叶摇曳,极尽温柔,传来鸟鸣,而我却想象了那个苏轼,为了心绪,为了生计,在东坡上开垦的一块地里的身影”。
如不作闲笔看过,则这一处落脚,或包含着隐微的意思也未可知。“人在世间,处处受着束缚,步步似有荆棘,聪明过人,才气愈大者,他所感受的压迫,当然也更深重。”如苏轼这般才气,亦须借酒醉而暂脱尘网,醉后书画,尤可以“藉醉得全的天真,写出他沉积胸中的块垒。满纸淋漓的醉墨,往往是诗人无所皈依的沉哀‘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都一样是精神发泄的产品”,是“性灵的呼号与怒吼”h。而以浩荡山河为参照,以往古来今为尺度,则人生之有涯有尽叫人慨叹。苏轼于逆境之中,常以此寄托怀抱。《河山传》雄心勃勃,要写四十年风云变幻,内中激荡着世态人情物理,交织着得失荣辱进退,也是起落无定,变化无端。此间理趣,远非洗河、罗山身份的互换所能简单概括。“前言”“后话”的对照,也并不能构成封闭的意义空间。《河山传》尚有“上出”于此者。天地交泰、阴阳和合、万物自生。此为全书并未言明却始终指向的境界。i《山本》与《秦岭记》笔墨重心虽在“人事”,写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写他们在或大历史或日常生命流转过程中的种种遭际。核心故事如井氏昆仲的起落、成败;陆菊人的荣辱、进退;涡镇上下为历史巨变牵动的各色人等的悲喜、死生,已足以动人心魄。《山本》是以“大”观“小”,或曰见“著”知“微”。人事悲喜、起落永无定,而山形地貌亘古不易。“生死穷达之境,利衰毁誉之场”,“自其达者观之”,如《山本》细述人事,最终却将人事返归至浑茫无尽之自然之中。人事悲欢渐次淡去,若干人物为之纠结为之柔肠百转为之心意难平的诸般事件,“殆不值一笑也”。“‘人物’在《山本》中已经消隐在‘自然造物’之中,本身淡出而成为‘混沌’的一个组成部分。”j《河山传》则不然,他写天地,写自然风物,起点和落脚处,却是芸芸众生,是个体运命的流转,全无《山本》人事淡去,自然永在的视界。一切源发也返归于人事。让“广大”落实于“精微”,浩荡时风之变化作一段心史,幽微难测却也动人心魄。如况周颐论词境所言,万缘俱寂,心如满月,如“苍茫独立于寂寞无人之区”,浑“不知斯世何世也”k。百年而后,若有人读,琐末细节、具体情境皆已不同,然就中人情物理却未必判然有别。读者读此一书,得以感通发挥的,乃是人之境遇、限度和可能,以及由之引发的种种心绪,千载以下,百代之后,亦足以摇动性情,感发人心。
还是那个苏轼,固然漂泊无归,难免风吹雨打,却是“一个自幼从儒家学说里锻炼出来的人,怎样都消灭不掉‘求为世用’的抱负”,也“绝不放弃拯物济时的责任”。即便躬耕东坡,仰赖天赐、衣食俱忧,却是心超日月、胸藏万汇,千里河山收眼底,万家灯火在心头。此河山也是彼河山,叙述天地间一段故事,教人领会荣辱进退、离合往还的义理。写世情亦是写人情,人情通于人心,人心可鉴古今,可以涵纳万象,包容万物。世态人情物理,心事家事天下事,藉此得以朗现。
三
《河山传》写洗河,写罗山,写围绕洗河、罗山所参与的宏阔现实而牵引出的如兰久奎、熊启盘这般人物。此为小说这一文体惯常处理的情境,“个中人物必然处于当下之境中”,此境“通常是复杂而充满机变的”。人物的性格、心智及其与周遭环境以及“宇宙中冥然浩渺之力,交互涵摄运动”,“形成瞬息迁移的态势”,他“处身其中,就如人浮沉于一股冲波逆浪的急湍中一样”,须得“不断地采取行动”,以“因应迎面而来的澎湃”。l于此升降沉浮之中,必有“悟境”的发生。求之于诗,其理亦是。“盖一般人只知求诗于诗内,而以禅论诗则可以超于迹象,无事拘泥;又一般人之求诗于诗外,如道学家等,又往往于诗教之说求其应用,这又不免太离了诗的本身说话,而以禅论诗,则可以不即不离、不粘不脱,以导人启悟。”m《河山传》叙述一段故事,有意在言情,如写梅青对罗山父亲的感情,洗河对罗山的依恋;有重在说理,如写呈红的数段感情,写她的见异思迁和冷漠自私。还如写文丑良,用墨不多,却是烛照全书的重要人物。还如文丑良笔下的十余农民工,他们各有故事,却只能被提炼为若干条目,细部皆不可见,如《山本》中写“物”的笔法。如是各色人物,不同境况,聚于一处,广阔复杂之人间世历历如在目前。其间“悟境”,多含义理,足以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心动。将之读作“寓意小说”n,似乎也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