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文明的时代,传统文学何为?

作者: 丁帆 梅家玲 王尧 谢有顺

重新思考我们的坐标和立场

丁 帆

自2016年在武汉演讲以后,因种种原因,我就再不出来演讲了,晓明兄任职期间两次叫我到北大来演讲我都拒绝了,因为我怕讲错话,如果今天讲错话说明我已老年痴呆,如果讲对了,算我是一时清醒。昨天看到这个题目以后,我说这个切口是我没有想到的,但是它触发了我思考一个新的课题。今天中午我刚刚看到“澎湃”发了一个新闻稿,是一个在上海召开的古代文学研讨会,他们提出来一个口号,是陈尚君兄在开幕词里面引用了《国际歌》里的一句话:“让思想冲破牢笼”,其结束语是曹旭教授引用了王洛宾的一句歌词“掀起你的盖头来”。我说古典文学很开放嘛,我说他们开放,我也要在这里开放一下。因为我坐在北大中文系讲坛上,就必须寻找一个文化坐标,这个文化坐标必须是要体现北大精神!北大精神是什么?是新文化运动的灵魂,是新文化运动的传统。因为中国文化传统有两个,一个旧的传统,一个新的传统,而“五四”新文化的百年的新传统就在这里发源。找到坐标以后,我就想,观察我们这个新传统,面临着的是一个百年未遇的大变局、新语境,这个语境我把它形容为“四面楚歌”:瞻前顾后,左顾右盼,不能自已。

所谓“前”,前面是旧传统,是以儒学为中心的古代传统文化。让我深思的是,每到关键的时刻,古代文化和文学都很容易成为显学,这是我这几年思考的一个子课题,我跟许多学者交流过这个问题,但我在这里就不展开了。它为什么会成为显学?是“复兴”呢,还是“复古”?当然,我们古代文化传统是不能丢的,但面对这样的境遇,我们现代知识分子站在哪里?你的现代性在哪里?这都是值得思考的问题。20世纪80年代,古代文学学科曾经反思在治学观念与方法上存在的落后问题:我们为什么没有现代文学那样的汲取与创新的能力?现代文学那样的思维、那样的方法,正是因为大量西方学术观念与方法的涌入之后,让新文化和新文学重新思考他们的坐标和位置,让他们走出“前现代”的治学井蛙的困囿之中。

“后”,那就是以AI为核心的智能文化的绞肉机,不断引领文明走向未来社会的新路径,它作为人类文明的一把双刃剑,既给人类文明和文化带来前所未有的革命性知识储备与生存质量,同时在文化领域里搅乱文明发展的合情合理性,于是,“人”与“非人”的战争序幕拉开了。二十年前我在《读书》上发表过一篇关于南大林德宏教授的著作《人与机器——高科技的本质与人类精神的复兴》的书评文章。因为当时美国在一个黑人的大脑里进行了电脑芯片的植入,手术进行了八个小时,芯片装进去以后,他就可以把大数据储存的很多知识运用到现实生活中去,一下子懂几十种语言,十二吨的资料输入他大脑,他能回答很多你不知道的问题。我当时就想,这要省去人类学习的过程,不是可以省略掉十几年的寒窗苦读了吗!学习过程的省略为人生节约了多少年的时间成本啊!但我又提出来一个疑问,机器能替代人的思想吗?当时我的题目就是一个问号。而现在我们面临的不正是人机接口时代开启的前夜吗?昨天我看到一条消息,AI出来了一款叫做AI Pin的机器,就戴着这样一个小方块,你的一切日常生活和知识获得都可以由它通过你的口述,立马在手掌心投影指示完成,解决所有问题。它是智能手机的更新迭代,我想这不就是人机接口吗?人机接口时代的序幕,无须用外科手术把芯片植入大脑了,然而这个过渡带来的负面影响又是什么呢?我之所以把它称为人类文明文化的一把双刃剑,是因为它虽然给人类文明进步带来了非常便利的生存与生活捷径,但它有一个问题,它如果代替了人的思考将会产生什么?它出错怎么办?私下与陈晓明聊天时,我说到了前几天的一则报导,A l操作的时候,竟然把一个工人压死了,产生了恐怖事件。此外,ChatGPT是不是能够回答人类所有的问题?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它是模式化的、程序化的,没有独特的人脑创新思考能力,所以回答问题都是模式化的,是从大数据里面提取了很多它认为是正确的答案来回答你,但这是人类独立思考的问题吗?所以说我们“四面楚歌”面临的最大的危机就是智能时代的后信息文化对我们的压迫,这是我们要思考的。也许古典文学无须思考这个问题,但现代文学、当代文学要思考这样的问题,以上“前”“后”两翼,是外部的环境问题。那么,内部的环境问题就是我们“五四”新文化运动这一百年来所遇到的两个问题,那就是一“左”一“右”两种思潮一直纠缠在我们的文学史中。

中国的“左”派文化不得不提到的是上个世纪30年代的“左翼”文化的兴起,更加确切地说,应该是作为组织形式出现的“左联”的成立,是全苏化的文化与文学思潮把持着中国现代文化和现代文学的主流位置,由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为旗一直发展到1960年代的极“左”思潮,到今天它仍然活着。我用一个中性词来评价,它仍然是阴魂不散。怎么样对待这个极“左”的思潮,包括现在世界上出现的人类文明价值判断的一个巨大的分歧,包括美国白“左”在内的世界性文化问题,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价值分裂?甚至在我们的文学理论当中,文学的制度和体制当中,这都成为一个无处不在的文化和文明的冲突,早已超出了亨廷顿的理论假想,这个冲击就在我们面前,我们要不要思考这个东西?这是一个如何对待“左”的问题。

同样,“右”的问题也是一个不可忽略的问题。无疑,“右”一直处于一种“孤魂野鬼”的生存状态,它游离于整个主体文化。我就不举例子了,也不举北大的例子了。

我思考这个问题就是从当时2016年那个演讲以后,因为前面是在2011年,我一直在思考知识分子价值判断的问题,我当时在《读书》杂志上连载了四期关于知识分子良知的探讨文章。这个问题源于我在本世纪初提出的中国的二次启蒙应该首先从知识分子内部开始的观点。我思考了很久,后来把那本书起名为《知识分子的幽灵》。今天我个人是站在“知识分子幽灵”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仍然还需要进一步反省,检讨批判自我思想的贫乏与错误。在我们当前的时代中,急需要我们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不管哪个国家,知识分子永远都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思考的中坚力量,失去了这个中坚的平衡,这个民族和国家很可能就失去了正确的价值判断。现在,我坐在北大讲台上,我有点兴奋,我觉得我们应该思考这些问题,虽然对“左”的判断也好,对“右”的判断也好,我们不能分出是非对错,但我是站在新文化传统的北大精神文化坐标上面来说话,虽只是个人的一个价值判断,不代表全体的知识分子的判断,但这是我们每个知识分子无论站在什么样价值立场都应该考虑的问题,不在于“左”“右”之争,而在于“左”“右”都放弃思考这个问题,我今天在北大提出这个问题,就是想引发知识界,包括我们文学界的一个思考爆破点,仅此而已。

从大的趋势上来看,人类文明无疑是永远进步的,但它有时候也会回流,所以我一再强调“复古”与“复兴”的问题,比如我刚才有一个没展开的问题就是:倘若你现在是站在学术和学理的立场上来探讨这个问题,你就会发现,现在我们谈的所谓“文艺复兴”,如果用西方文艺复兴的口号来描述当代文明和文化乃至文学的每一个时代动作,我就会打个疑问号了,它究竟是“复兴”还是“复古”?这就是一个问题,我前几天看了一部关于张勋复辟的电视剧,觉得很有意思,很有感触,实际上这个就解释了我们对某个文化传统的看法,如果重新把古代文明作为我们当下的一个标准,来衡量进行时的文明、文化和文学,合不合适呢?还有,面对现在的机器和人,刚才他们三位都讲到这个问题,文学的核心是什么?我以前把作为文学核心的审美、历史、人性这三个元素作为文学的重要的元素,这个次序我现在颠倒过来了,就是人性的元素是文学永远不变的一个核心问题,这也是面对向“后”看的问题所得出的结论,无论科技发展到哪一步,人、人性和人道主义都是不可替代的,除非地球毁灭。因为,人永远是“单数”的,机器和意识形态永远都是“复数”的。所以,我说的瞻“前”顾“后”,向“后”看,现代文明的发展,从工业文明到后工业文明,再到后现代文明,它就是一个“人”与“非人”的文化搏战。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站在人文学者的角度怎么看这个问题?我在20年前的文章里面就回答了:人的思想和思考是不可替代的,不可强制的!文明再进步、机器再发达、智能再先进,它也不可替代人的思想和人的思考。

“要敲开门,唤出其中的人来”

梅家玲

“科技文明的时代,传统文学何为?”这个论题至少涉及了三个层面的问题。

首先,是定义:何谓“科技文明”?何谓“传统文学”?其次,是两者的关系:科技是现代的,文学是传统的,“现代”与“传统”、“科技”与“文学”是否必然对立?是否有对话交融的可能?此外,它或许还隐含了提问背后的某种心理焦虑,那就是:在科技文明日新月异的今天,传统文学是否就此被边缘化?文学还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

这三个层面重点不同,却是环环相扣。就一般认知而言,科技具有“工具性”的特色,为人类生活带来快捷与便利;文学却是主体心灵与精神的投射,充满情感与温度,能够触动读者的同情共感,启发思考与体悟。而提问背后之所以潜藏焦虑,往往是因为预设了两者的对立关系,并且对于文学将因科技发展而被边缘化的处境深怀隐忧。但我个人以为,面对这些问题时,我们也许应该先破除两者二元对立的预设,转而思考二者相互为用的可能性。且不说,无论是“科技”抑或“文学”,原本都非铁板一块,两者皆会随着时光推移不断自我调整推进,并且相融互涉。即就文学的书写与传播而言,早就与科技文明相辅相成。例如,我们的书写常常脱离手稿,以计算机打字的方式进行;之后的排版印刷作业,以及随之而来的传播方式,无不高度依赖电子技术的操作。再者,在一个已经进入到“后人类”时期的当代,诸如“义肢”“人工水晶体”“心律调整器”等维系个人生活需要或生存机能的科技产物,也纷纷被植入到人体之内,成为不可分割的部分,它以或有形、或无形的方式,介入了我们的心灵与精神活动,也左右着我们的思考、体验与言语表述模式。因之而生的文学阅读与书写,实在很难说它与科技文明截然对立。而今,ChatGPT大行其道,它吸纳了巨量材料,成为网络大神,不仅能响应人们所提出的各类问题,如百科全书般地提供知识,甚至具备了文学创作的能力。此一发展趋势,意味着现代的科技文明无处不在,狂潮铺天盖地而来,席卷一切,文学自然也被它吞噬。人文学者们为此忧心忡忡,实为其来有自。

不过,回到前述科技与文学的分别,一个关键问题是,人生在世,除了享受快捷便利的生活、拥有五花八门的知识之外,是否还需要什么其它的、唯独文学才能提供给我们的东西?以下这个例子,或许可以为我们提供不同的思考面向。

本学期,我在台大开了一门名为“中国经典与现代文明”的通识课程,选修的学生来自全校不同院系。开学第一堂课开宗明义,希望让学生明了“何谓经典”,以及“我们为什么要阅读经典”,我自己准备材料的同时,也上网向ChatGPT提问,得到的回答的确面面俱到。例如,它说:“经典”一词是指具有深远影响力的作品,经典作品通常有一定的历史背景,包括创作时期的社会、文化、政治等环境,而且在创作之后被广泛运用、流传,具有普遍价值和深刻意义等等。至于为什么要读经典?ChatGPT说:读经典的好处有以下几点。第一,它具有时代文化的重要性,经典之所以历久不衰是因为其反映了所处时代的价值观、信仰,通过阅读经典可以更好的了解我们自己的文化遗产和社会历史的发展,也可以锻炼我们的批判性思维。许多经典都很复杂,需要仔细分析和解释,阅读它们可以帮助我们发展批判性的思维能力,以及强化对于复杂性的欣赏等等。这些响应,看起来真是四平八稳,而且头头是道。但如果我们的学生只知道这些,他足以成为一个能够应付所有的世局变迁的现代知识分子吗?

因此,下面我要举出另外一则对于“何谓经典”此一问题的响应。那是一位禅师的话,他是这么说的:“一切诸经,皆不过是敲门砖,要敲开门,唤出其中的人来,此人即是你自己。”

请想想,这位禅师的回应跟前面的ChatGPT比起来,有何不同?它的不同恰恰可以让我们反思现代科技与传统文学、文化或者是道德伦理关怀之间的关系。ChatGPT的回应,是典型的灌输、填鸭式的告知,它让我们习得知识,却无法得到智能与体悟。禅师的话,则让我们意识到:文学或文化经典的特质,正在于它能触动读者与内在自我的对话。它的重点不在于要求读者被动地接受,而在于召唤感悟、型塑自我。这个自我,既有来自于我对于文学或经典的理解与诠释,也融合了在当前生存处境中的个人体悟。

因此,再回到我们的主题:在一切已经走到了科技文明无所不在的现代,所谓的传统文学能够做什么?我以为,能够做的,正是让我们在这样的时代里,不只拥有知识,更拥有情感和智慧。正是这些情感与智慧,导引我们善用科技文明,让我们成为一个能够贯通古今,立足于当下的现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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