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丈红尘起 来演丽人行
作者: 孟繁华张惠雯的这几篇小说,写的是1980年代中后期县城里三个出名的美人:何丽、丽娜和红霞。因此,这几篇小说也可以叫作“美人书”。如果按照图书生产的市场逻辑来看,除了凶杀、谍战、政治、暴力等题材或元素,“美人”大概是最吸引眼球的。一想到“美人”,一定和欲望有关,和色情有关。美人最大限度地满足了男性的欲望想象,美人是战无不胜的。但是,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来理解这部“美人书”,那就自惭形秽了。事实是,张惠雯在时代环境变迁的背景下,或残酷惨烈或云淡风轻地写出了三个美人各自的命运,在故事的背后,在作家对世风世情和世道人心的描摹中,隐含了她对万丈红尘中价值观变化和人的欲望极端膨胀的隐忧。因此,这既是美人书,同时也是批判书。
对女性深切的同情是张惠雯小说基本的情感取向,无论是在小县城还是在大深圳,三个美人既不是吉普赛女郎,也不是羊脂球,当然也不是白毛女。但她们在现代性的巨大冲击下,完全改变了前现代的生存状况和精神状况。应该说现代性的急速发展和世界性的扩张,逐渐构建了一种巨大的现实力量,现代化运动在造就了丰盈的物质生活的同时,也建立了“物欲统治”的霸权,这种霸权演化为一种意识形态后,也成为一种文化冲击力,对普通民众来说,便产生了具有支配性的力量。孟子在断言士与民的区别时说,“士,无恒产有恒心;民,无恒产亦无恒心”。今天的士与民无异,都是既无恒产亦无恒心的群体。普通民众被现代化运动裹挟其间,既要挣扎更深感无奈。特别是作为弱势群体的女性,她们的遭遇无可避免地险象环生。“美人书”中三位女性的命运,就是对这一遭遇的形象阐释。
县城的三个美人究竟有多美,美人究竟怎样写才会惊为天人?汉乐府《陌上桑》这样写: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怒怨,但坐观罗敷。
杨果的《小桃红·采莲女》这样写:
采莲船上采莲娇,新月凌波小。记得相逢对花酌,那妖娆,殢人一笑千金少。羞花闭月,沉鱼落雁,不恁也魂消。
相比之下,还是《陌上桑》技高一筹。《采莲女》是直接写美人的美,大多也就是运用形容的方式而已,那羞花闭月、沉鱼落雁是美,但读者终究还是没有具体印象,美如果不具体,让人如何体会?《陌上桑》中,罗敷的美也没有具体形象,但通过观看者——长者、少年的情态,罗敷的美一览无余。她有多美?“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这是叙述心理学。《美人》中何丽有多美——
我们愣愣地瞅着她,而我们一齐死盯住她的目光似乎产生了某种作用:她转过头,朝我们看了一眼。所有人都惊呆了,然后全都低下头,像是完全经不住这美丽的、突然的一瞥。但几秒钟之后,我们又赶紧抬起头去看她,生怕错过什么。我把她推的那辆自行车和前面车筐里的两个输液瓶也看得清清楚楚。我们的眼睛就那么追随着她,像一群被线牢牢牵住的木偶,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诊楼后面。然后,大家像从梦中猛然醒来一般,再也没有打牌的兴致,喊叫着各自飞奔回家。
前面也有对何丽之美的描述:“她走路的样子和我妈妈、我姐姐、我见过的其他女人都不一样,仿佛踩着某种特殊的、轻柔的节拍。她披散的黑发刚刚长过肩膀,穿的裙子青里发白,像月亮刚升起时天空的那种颜色。连衣裙领口系的飘带和裙子下摆在晚风里朝后飘,头发也一掀一掀地微微翻飞,和身体的律动相一致,引得我们的心也跟着摇荡、飞扬起来。”但这个描述并不给人印象深刻,恰恰如《陌上桑》中观看罗敷的众生相——众人看何丽的状态,将何丽的美呈现到极致,这是张惠雯写人的过人之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丽如果是件艺术品,众人都以欣赏的姿态或心理对待她,那么小城将无故事。何丽恰恰是一个美到极致的妙龄少女,而且她就生活在1980年代的县城。虽是县城,但改革开放的风潮已经扑面而来,县城的商业气息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精神生活也在《甜蜜的事业》 《大桥下面》 《罗马假日》的另一世界中展开。无论物质还是精神,一股青春勃发的力量如大潮奔涌。那时的何丽在校读书,蠢蠢欲动的年轻人心怀非分之想,但在哥哥的护佑下,何丽平安地度过了中学时代。和哥哥相处的时候,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光。哥哥的呵护是她曾经唯一的骄傲,是她唯一有“公主”感觉的时光。那些胆敢骚扰她的男孩在哥哥的威慑下退避三舍。她懵懂地“不想长大”,因为那时的她先在地感知了命运只有这时垂青了她。这个单纯、几乎无瑕的美丽女孩,匆忙地走过了她的少女时光,那是一去不复返的时光。当她发现哥哥自行车 “后座上坐着一个穿黑色连衣裙、烫鬈发的女人”时,她犹如猝不及防地被猛然一击,有“某种说不清的强烈刺激”。这个细节是何丽心理变化的开始;然后是因“严打”哥哥入狱,接着父亲病故。家境的变化是何丽命运转折的开始。如是,何丽先后经历了三个男人:干部子弟李成光、警察孙向东和所长宋斌。这是“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的故事”,但这不是艳情小说滥情的多角恋,何丽也不是见异思迁水性杨花。这三个男人是小说人物何丽性格成长变化的不同环节。小说通过与三个男人的关系,表达了何丽、或者说是作家张惠雯对人与人的关系、对世界的态度和看法。李成光是干部子弟,他不遗余力地追求、也真心爱何丽,何丽为他献出了初夜。但李成光没有勇气挣脱父母的压力,他从县城消失了;刑警孙向东是何丽的中学同学,他不计较何丽的过去,终于和何丽结秦晋之好。“孙向东就像一只高大的忠犬那样守在她身边,过去那些像肮脏的苍蝇、阴险的狼一样围着她打转儿的不三不四的男人都消失了。她回想和李在一起时,她就像一只温驯的、容易受惊吓的小白兔,而现在她是个幸福、自信、安定的女人。”但男人的优点各有各的不同,缺点都是一样的。孙向东经常喜怒无常,还是因为何丽的过去。他们的悲剧还不是因为孙向东的心生妒恨,而是由于孙向东的意外死亡。孙向东在市公安局集训,两地相距不过四五十分钟车程,结束当天的培训后,他要赶回去看妻子何丽的演出,给她个惊喜。结果孙向东的摩托车被撞进公路边的沟渠里,人从车上被甩出,摔在十几米开外的公路边缘。救护车赶到事故现场时,他已经死亡。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好景不长。”何丽的人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后何丽在新来所长宋斌的精心策划下,投进宋斌的怀抱并结婚怀孕。不幸的是宋斌因贪腐自首,入狱三年出来后做生意,又是风生水起。讲述者感慨说:“对于何丽,那些不幸、厄运终于都离她而去,就像一场灾难随着美丽的逝去终于平息了。”
《丽娜照相馆》和《南方的夜》,《当代》刊发时的题目是《县城美人(二题)》。小说荣获2023年度《当代》文学拉力赛年度短篇小说。授奖词写道:
在小说家张惠雯笔下,那些从庸常现实中发掘出的无声波澜、临渊情感、幽微心绪,“一瞬的光线、色彩和阴影”,皆被凝定为一种水晶般的叙事。而以“县城美人”为总题的两部短篇新作,在保持既有叙事声调与文本质地的同时,题材又有所拓展。《南方的夜》 《丽娜照相馆》是两段来自中原县城的美丽传说,作家不仅让读者一同为美人的命途而叹惋,更让我们看到昔日少年如何在惊鸿一瞥间获得美的启蒙。
《丽娜照相馆》是以一个男孩的视角,写一个名叫丽娜的女孩的故事。丽娜是“混血”,漂亮无比。县城的人觉得谁美,就会说她“长得像电影明星”。“在县城几个有名的美人中,丽娜最像电影明星。”丽娜的出身和何丽有相似之处,家境贫困,父亲开个照相馆,母亲是个高大的新疆女人,年轻时曾经和别人跑过,后来她又回来了,而父亲竟然还要她。“这在我们县城里是说不过去的,是一个男人的奇耻大辱。”这些背景从不同方面表达了丽娜的卑微,她也是一个“灰姑娘”似的人物。1980年代县里开办了一个皮具厂,老板是江浙人:“他的衣着、发型、姿势都和本地的男人迥然不同。总之,他显得和周围格格不入,却又有一股独领风骚的气质。”老板和丽娜好了之后,对县城青年构成巨大的刺激,后来宾馆的服务员传言他们的关系“又升级了”。于是大人们因此确定丽娜已经堕落,堕落在一个不知底细的外地人手里,他们哀叹一个漂亮姑娘就这么轻易地把自己名声毁了。人们在私下的议论里,他们的愤怒主要是针对丽娜的,因为丽娜是女人,女人就不应该被诱惑,而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她更不应该被一个外地人诱惑。但丽娜和南方老板爱得轰轰烈烈,不过对于县城里的人来说,这恋爱期未免拖得太长了。小说将看客的心理写得入木三分。有趣的是看客这次真的没有看错:丽娜和老板到南方半个月后,自己回来了。丽娜的景况可想而知。这时大家提起丽娜,“仿佛都陷入一种茫然的、有些屈辱又愤愤不平的情绪中。毕竟,丽娜是‘我们的’姑娘”。丽娜和南方老板的情感无疾而终。对丽娜来说,她的天空已被巨大的挫败感阴影般地笼罩。丽娜回到了她的照相馆,岁月使她变成了“老姑娘”。丽娜交往的第二个男人是本县人,她的高中同学,早些年就去市里下海经商,已经有了家室。他对丽娜展开的进攻不可能顺畅,于是他使用了擅长的商业手段,他花钱把照相馆楼上的房子租下来,然后拿着租赁合同去找丽娜,说他租的地方免费给她用,装修和购买新设备的钱他也可以投资,两人来合伙办一个正儿八经的影楼。他策划一楼可以拍普通的照片,二楼可以专门用来拍婚纱照。这个想法对同样经商的丽娜太有吸引力了,丽娜也想搞些新名堂,把照相馆弄得与众不同,但她没有足够的钱。于是他们成了“合伙人”,一切顺理成章便在想象之中了。
中国现代文学关心的是娜拉出走之后怎么样,那时鲁迅就尖锐地发现,女性如果没有经济的独立,就不可能有女性的主体性,没有主体性的女性,只能依附于男性。所以鲁迅在小说《伤逝》中写:“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张惠雯关心的是何丽、丽娜们被始乱终弃后怎么样。但本质上张惠雯依然在接续鲁迅的问题: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给她们的选择是,要么回来,要么堕落。
但最后还是出事了。事情是在省城发生的。那一年,丽娜大概三十七八岁。据说,她当时和那人在一起,那人的妻子和她的几个朋友一路跟踪,当场抓住了他们。她们带有剪刀,混乱中,剪刀在丽娜左侧的额角和耳朵之间划了一条刀痕。如果不是那男人拼命挡住她,她们可能还会给她几下子。事情就是这样狗血地暴露了,两个人都受了伤。
丽娜没有做妓女,但她和这个男人同居,难听的话是“包养”,这和“堕落”的妓女只有一步之遥。最后丽娜“还是孤身一人被抛下了,留在原地,留在目睹了她的又一次失败的小城。同样地,她什么也不说,不向人哭诉、抱怨,默默地消受她的损失、她的耻辱。只是,那美丽的脸上多了一道伤痕”。
《南方的夜》写美人红霞的命运。红霞的美很特别。和何丽、丽娜相比,“红霞明显不如另外两人漂亮,眼睛不大,身材也平板了些,可她身上有股说不清的味道”。但她骑一辆白色的摩托,风一般“掠过”大街。“她的白衬衫扎进牛仔裤,顺滑的直短发迎风飘拂,身姿笔挺,像个气度不凡的骑手”,于是红霞就不一般了。所有的美,总是在一定的文化处境中得以呈现的。那时的县城正在播映老港片《靓妹正传》,“影片里的阿珊一出现,我就惊呆了,仿佛我们街上的红霞跳进了大屏幕。我突然明白了长得并不特别好看的红霞为什么能跻身‘三美’,因为她和电影里的阿珊一样,有股女孩儿身上罕见的清爽、帅气,这股帅气很都市、很港味儿”。“很都市,很港味儿”将红霞的“美”与时代建立起了联系。红霞后来去深圳发展,赚了点钱。她说来到深圳,“起码眼界开阔了很多,知道了很多自己以前不知道的事,还做了自己以前觉得根本做不了的事”。红霞不经意的表述,虽然难以穷尽作为现代表征的都市所有的秘密,但她道出了现代性魅惑的本质。这个魅惑使所有被裹挟进这个历史断裂状况的人,不自觉地走上了现代性这条不归路。几年后,红霞失联了。红霞进货被骗,投资股票失败,破产的红霞被“外包工厂的负责人彭军”包养了。她在歌厅当领班。当“我”对这份工作表示疑虑的时候,红霞说:
在歌厅工作怎么了?被人催债、被法院找上门,然后东躲西藏,搬到个猪窝一样的地方,可就连那样的地方,人家还欺负你,把你的东西从屋里扔出来……都快流落街头了,还在乎什么工作适合不适合。那时有人肯给我工作,肯给我地方住,我就感激他。
红霞后来嫁给了老乡郑先生,也算有了安身立命的归宿。这是张惠雯为她笔下女性安妥的最后归宿。
张惠雯的“美人书”书写的是地地道道的“中国故事”,但这个中国故事接续的却是世界文学的传统。所谓世界文学的传统,指的是无论任何时代、任何民族,在文学中处理的一直是男女两性的情感关系。但因文化传统和语境的不同,男女两性关系的处理方式也有极大的差异。我们看到的《安娜·卡列尼娜》 《复活》 《巴黎圣母院》 《红与黑》 《呼啸山庄》 《法国中尉的女人》 《荆棘鸟》 《逃离》等,那里有通奸、有投机,也有刻骨铭心的情与爱,虽然张惠雯的“美人们”给人的阅读感受,是女性命运彻骨的悲凉。但关于两性情感关系有探索不尽的可能性方面,张惠雯的小说有了“世界性”,也就是所有作家共同处理和关心的感情世界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