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地方性、普遍性与个性

作者: 王晴飞

讨论“地方性”问题,使我想起100年前(1923年)新文化运动健将周作人发表在浙江的《之江日报》上的一篇文章,《地方与文艺》。这个联想,也说明新的问题与旧的观念可以互通,旧观念在新问题的刺激下,有可能发出新意,在新的历史语境下继续保持生命力。

《地方与文艺》一文,提到地方性的重要性,也涉及普遍性与个性的辩证关系。普遍性固然是文学的要求之一,但是普遍性容易成为“最大公倍数”(按:其实应该是最大公约数),导致抽象化,只能写“预定的概念”,而失去人与文学的个性。

关于文学的普遍性与个性(具体性),鲁迅也有类似的看法,在《“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这篇文章中,鲁迅说,“倘以表现最普通的人性的文学为至高,则表现最普遍的动物性——营养,呼吸,运动,生殖——的文学,或者除去‘运动’,表现生物性的文学,必当更在其上”。于是最普遍的文学就是表现人类生物本能(比如,吃喝拉撒)的文学。

所以,好的文学表现的普遍性,一定不能只是“最大公约数”式的提纯,所谓“除尽枝叶,单留花朵”,也不能是被庸俗化理解的“典型性”——这样的文学,只能是社会学研究的材料,而不是文学自身,文学的普遍性中一定带有具体的个性。

当然,周作人谈论的普遍性和地方性,并非纯粹的理论问题,而是有着具体的现实指向。普遍性在此等同于道学、古文,是压抑个性、违反艺术民主的。“地方性”的背景是:在新文化运动以前,传统的道学、古文作为旧道德与意识形态的承载者,压抑了活生生的个性;在新文化运动以后,新思想与新文艺虽然批判道学和古文,慢慢地也有了追求普遍性、走向一统的趋势,将要成为对个性造成压抑的“新道学”“新古文”。周作人提倡“地方性”,正是以此抵抗这新的与旧的“普遍性”趋向,赋予文学以活泼的个性,避免思想和文艺的停滞。可见,周作人的“地方性”可以被视为一种带有解放意义的方法。

今天我们谈论的“地方性”,粗略地就学科层面分类,可以说有两种:一是李怡老师他们提倡的“地方性路径”,这是现代文学史研究领域的需求;二是当下文学现场的命名,也可以说是以“地方性”或者说像周作人说的“从土里滋长出来的个性”,对当下文学现状或文学史研究中的同质性、普遍性的反拨,是试图从抽象的普遍性中,解放出地方性,而又以这些更具有差异性和在地性的地方性来丰富、调整我们的普遍性认知。这既是普遍性和地方性的关系,抽象和具象的关系,也是整体和部分的关系。这个部分要在整体的视域下认知,但部分中又包含了整体所没有的东西,所以部分的发现与重释,也会丰富、调整我们对整体的理解。

说到地方性,自然会说到方言和方言写作。当然,实际上现在很少有真正的方言写作,我们看到的都是被普通话改造过的方言,是方言与普通话形成互动,互相改造,其实这也是特殊性与普遍性的互相激发。方言写作可以带来强烈的地方性特征,比如对地方性风俗风物的描写,都与普通话代表的普遍性特征不同,不过更为重要的,还是方言会自然带来小叙事的特点,比如描述更为日常、更为凡俗,却也更为恒久的事物,天然具有平衡乃至消解大叙事的特质。

以四川作家颜歌为例,她在《我们家》之前的小说,都是普通话叙事,作品里考虑的问题也是相对“普遍”而宏大的,比如历史的真实性是否可能、如何面对人类的原罪等。但是到了《我们家》,方言较多,作品的整体气质也随之变化了,更接地气,更多凡俗的视角,不再关注人类,而对家长里短、“爸爸”的偷情大业充满兴趣。在这部小说里,普通话与方言也对应着不同层面的权威。在“我们家”,讲普通话的人显然更具有权威,讲“方言”的则低人一等,但是很多问题,“普通话”代表的大道理落实不下去,要用“方言”代表的小道理才可以行得通。普通话与方言以及各自代表的道理、权力各行其是。在这个过程中,“普通话”代表的宏大而普遍的道理其实部分地被制衡,也被充实了。

当然,方言代表的地方性也并非与普遍性毫无关系,比如现代文学研究者经常举例的吴虞、吴芳吉、李劼人等人的写作,虽然具有浓烈的地方性色彩,但这种地方性其实也是在接受了普遍的“现代性”之后形成的。首先是受到了现代性的影响,其次才是现代性影响下的那些顽固的、无法被普遍性收服的地方性内容,正是这些无法屈服的部分,构成了对“现代性”的制衡与补充。

关于当下文学现场的“地方性”命名,粗略来看,大约可有三种:一是理论家对文学创作与文学现场的概括;二是理论家主动提出概念性命名,引导作家的创作;三是最为普遍的,即地方作协或文化机构部门的提倡。我们仍然借用周作人的“地方性”含义来看,一个地方性命名是否有效,最低标准当然取决于是否确实有创作实绩的支撑,命名是否能妥帖地予以概括或导引,但从较高的标准来看,还是需要能够具有解放的力量,能够将某一地方的文学创作的可能性从更广大、抽象的普遍性中超拔出来,激发出平素被压抑的个性,充实普遍性的内涵,而非使“地方性”与新的“普遍性”结合,甚至自身成为一种地方的“普遍性”,反而忽视了同一地域文学创作的多元性与特殊性——这样恰恰走向了“地方性”提倡的反面。

作者简介※张新颖,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何言宏,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黄 平,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金 理,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方 岩,渤海大学文学院教授,《思南文学选刊》副主编;

张定浩,《上海文化》副主编;

王晴飞,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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