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的和现代的城市神话:读《信天翁要发芽》

作者: 吴雅凌

一、爱神话

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开场论智慧(sophia)时将两个概念性语词并称:“爱智慧的”(philosophos)和“爱神话的”(philomythos)。认知起源于人对天地万象心生奇异(thaumazon),因为“神话所编录的全是怪异(thaumasion)”,所以“凡爱好神话的人也是爱好智慧的人”。a

比起“爱智慧”或哲学,如今鲜少有人再说起“爱神话”。但式微的或许只是作为哲学概念的语词。纵观古今,文学丛林从来不乏爱神话者的身影,并且不外乎两种路向。一路是搜神志怪,汉语中又称“传奇”,或现代意义的小说。另一路更隐秘些,总也忘不了与哲学竞争的初心,游离在叙事与思辨之间,是寻寻觅觅因人而异的没法儿定量分析的文字配方。

《信天翁要发芽》无疑是爱神话的。千层衣、吞食兽、狮子王过沙漠、时钟提取术、游动旋转门、将军的铠甲、来孚的迷宫……不夸张地说,小说情节依托一个个原创性神话得到推进。而难得的是,这些表面看来互不相干的神话共同搭建起一座城市(polis)的过去、现在、未来。这座城市没有名字,与其掉进还原历史现实的套路,不如暂且将它保留为某种言辞中的城市原型。我们以此理解小说家爱神话的一种可能,通过虚构一座城市的开端和超越,勉力触碰从polis到politikos之间一系列古来有之的哲学难题。

也不必纠结小说家爱神话的方式究竟算作现代的还是古典的。能够维系一段有效的古今互照或纠缠,已然达成对话的本意。

二、表演

“你,率先表演。”

小说开场,将军命令。“你”是谁?小说中显得含糊其辞。或者说,小说对此采取开放态度。除将军本人以外,城市中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是这一命令的潜在对象。只不过,在人群中率先者从来是少数。在人群中率先表演,既要有表演天分的必然,也要有天时地利人和的偶然。对观第一场结尾将军命令全体市民表演,开场的“你”是谁这个问题愈发耐人寻味。

表演是贯通小说的另一主题,与城市主题交织在一起。小说由四场表演构成,分别取名“情势表演”“立身表演”“辩解表演”“劳作表演”。在以城市为名的公共剧场,历史中人轮番上阵。第一场,市民吟唱赞美诗。第二场,市民代表议尊号。第三场,某个被判了放逐的死灵魂上场对驳,拆解前两场所建构的城市往事。终场时分,好比有机械降神,所有表演还原为人在天地间的劳作。

一出大戏,大过没有名字的每个人,大过没有名字的城市本身。

这多少让人想到古雅典城的大戏。以大酒神节为例。每年寒冬刚过春天将至,城市剧场连续三日凌晨开演,上午悲剧,下午喜剧。圆形剧场中央常设狄俄尼索斯神龛,而阿波罗的光照从日出摇曳直到日落。露天剧场里有光影浮动,有刮风,有寒气,有鸟飞过,有城市喧嚣,无时不在变化中,作为某种真实生活的写照。全体市民置身其中,倾情投入最严肃的polis问题的辩论。古代雅典大戏发端于祭祀仪式的酒神颂,而终于发展成一种公共性表演。b

古希腊文的“表演”(hypokrisis)本指演员扮演角色,进而转指伪装、欺骗。因为城市就是剧场,而城市生活是最精彩的那场大戏。“爱智慧”的柏拉图向“爱神话”的诗人们发起挑战,与公共性表演引起的真伪问题密切相关。问题本来不算复杂。只是,棘手因而也好玩(向来如此)的是,柏拉图也爱神话。

三、丰裕与匮乏

“狮子、狼、狐狸、鬣狗同行。”

一则动物神话,至少两个版本。

狮子一行穿过丛林,经过水潭,走向草原。丛林中有鹿的家族,水潭边有天鹅飞过,草原上有一群群绵羊。丰富多彩的食物链,满眼岁月静好。

狮子一行穿过草原,走进无边的沙漠。烈日黄沙是不变的风景。没有食物水源。有一天狼不见了,接着鬣狗、狐狸依次不见了。在狮子独行的尽头,有大蛇静候。

丰裕世界。匮乏世界。仿佛两个平行宇宙互不干扰;又仿佛同一世界从丰裕走向匮乏,又在衰败中复兴,一代代循环往复,万变不离其宗。

信息太多。

暂时我们心有戚戚,还挂念死亡来临的那个瞬间,欢乐的小鹿只想着玩,天鹅只怕弄脏白羽毛,而裹着一身白云的羊一门心思在青草上。

但很快我们会想到霍布斯,想到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想到生存在恐惧中的自我保全。c在死生关头,鬣狗和狼做了什么?狐狸说了什么?狮子为什么停下脚步?

一则神话两个版本。不只是在故事里分出丰裕与匮乏,更是在丰裕与匮乏的精神庇护下分头讲故事。第一场,将军目光所至处,整个城市高唱赞美诗,犹如丰裕神(Poros)在诸神狂欢的夜里吃多了酒。第二场,将军病了,来议尊号的市民代表各怀不可告人的不安心思。总是这样的时刻,匮乏神(Penia)不请自来,很快会生下爱制造麻烦的爱神爱若斯。d

四、谁率先表演

“进来一群人。他们步履松垮,仿佛被打搅的幽灵,不情不愿。”

23名市民代表戴上动物面具,半推半就,开始“立身”表演。立身是人在天地间的身体态度。立身表演映照出一个人的为人处世和自我安顿。

23加将军,凑成某种数字的圆环。

因为将军不在场,人人可扮狮子王。因为不在场的将军无处不在,每个扮狮子的主动认罪:“僭越是世上最大的错误,僭越是世上唯一的错误。” 有趣的是,金融家扮狮子,恰逢丰裕年代,轮到法官扮狮子,世界反倒进入匮乏时期。更有趣的是,卫队长想扮狮子不成,只有扮狼,“尽忠职守,为王看护好兽群”,直到最后一刻原形毕露。偌大的城市舞台,谁扮演什么角色,从来是必然与偶然的混合,是荒诞与悲壮的叠加。诗人做了丰裕世界的鬣狗,而教授扮成匮乏世界的狐狸,诸如此类。

以下是匮乏神庇护下的旷野故事梗概,隐约呼应《出埃及记》第十二章起的若干情节,只不过,狮子面具下的王究竟是摩西,又或直逼耶和华本尊,暂时没有答案。

丢了王冠的狮子带领兽群迁徙,从草原走向峡谷,沙漠在大河的彼岸。牛羊马鹿们保障一路的日常供养,在危机时刻构成“血肉连缀的堤坝”,让狮子不沾水地过河。

进入沙漠,兽群纷纷死去。鬣狗收集一百块兽骨,“一百次死亡编织缠绕”成一顶献给狮子的王冠。狮子处死鬣狗:“谁都不能以我臣民的尸骨炫耀,谁都不能在他们的死亡上舞蹈。”

鬣狗死后,狼离开兽群,闯集市,抢金子,抢异族公主,归来锻造一顶金王冠献给狮子。狮子惩罚狼:“王冠不外来。”

狼失势后,狐狸开始在兽群中散布消息,王冠没有丢失,只是隐匿了。对外对内的战争都是暴力,都是不义,为王所不悦。众兽唯凭靠爱立盟约,方能召唤出王的冠冕。

如此全体市民表演完毕。牛羊马鹿怎么死,鬣狗和狼做了什么,狐狸说了什么,大致说明白了。游戏里为狮子制造王冠,现实中为将军拟议尊号,假戏真做,真戏假做,也大致说明白了。“事物幽晦处,人际玄妙间,唯有表演可以通达。”

好戏却在后头。

狮子走出沙漠。一条大蛇从天而降,张口吞吃了狮子。蛇的头上赫然戴着一顶王冠。

五、利维坦

“吞食兽行过城市的上空,衣袂飘飘,长发如瀑。”大蛇吞食一切。大蛇首尾相衔。大蛇是城市的起源神话,也是城市的终末神话。

在城市成为城市以前,此地本是一片群蛇之海——“先辈到来时,这里群蛇盘踞;蓝色海浪世代翻滚、拍打。” 城市建成,有了战乱败坏,地上满是强暴。于是起洪水,大蛇如方舟,通过吞食先民,保全城市的一丝命脉。洪水消退,城市复苏,狮子王率众过红海、出埃及、走在旷野里……如此这般,经历过一遍旧约和新约,在故事终了的号角吹响时,三场城市表演以蒙太奇方法合而为一。议尊号的最后一刻,将军的尊号是空白。立身表演的最后一刻,狼改扮大蛇,张口吞吃了狮子。千层衣仪式的最后一刻,童子脱去“一千件被城市历史浸泡的衣服”,迈步走向大蛇的口中,重返大蛇神话的古老吟唱。

大蛇,或龙,或鳄鱼。没有固定形样的吞食兽,在不同古代文明典籍中频繁现身。大蛇吞食一切,不论狮子大象。它是太初混沌的化身,是德尔斐旧主皮托(Pytho)的别称e,是与比希莫斯(Behemoth)并称的海兽f,是从深渊中来预告末日审判的神怪g。在古早的神话里,它被降服成了阿波罗送给赫耳墨斯的手杖h,或耶和华交给摩西的权杖i,或戴七冠冕的红龙,被天使米迦勒摔在地上j。而在现代世界,它从柏拉图《理想国》里的巨兽k进化成为霍布斯城市学说中的利维坦(Leviathan)。l

在小说中,大蛇以让人印象深刻的不同古今形象出现在城市兴衰起落的各个历史时刻。以吞食兽的游戏为例,在这个已失传的城市庆典上,参加者面绘油彩,巡游各街区,以食面碗数最多胜出。最后一年吞食兽竞赛,面绘狮子的本城人与面绘大蛇的外乡人对决。大蛇赢了狮子,成为新一任也是最后一任吞食兽。大蛇不但吞食了所有街区的碗面,也宣告城市行将被占的命运:“城市的命运已写就,她将被吞食。吞食之后并无他物。”第二年匪帮登陆,接管城市四十年。这些城市往事发生在将军时代以前。“吞食兽的游戏从来没有完全被抹除,吞食历来是城市影影绰绰的不可抹除的背景之一。”

六、神

“沉默是神的德性。”

起初是一片荒林,来了一户逃难的人家,不久又来了两户。几个世纪下来,三户变村,村变镇,镇变城市。建神庙造神像,至鼎盛时,城市中心的一百零一间神龛供奉一百零一尊神。无论和平还是战乱,“他们敬拜、祈祷,神始终沉默,不回应不拒绝,和他们在一起”。

将军来了,一把火烧了神的居所。从此将军取缔旧神。“将军是神在这一世轮回中的现身。”守护者。庇护者。唤醒者。再造者。赐予者。父亲。神。万物之源。唯一。全然。市民代表为将军拟议的诸种尊号,大致涵盖古往今来人对神的试探性命名。在市民的赞美诗中,将军能决定生死,将军甚至对五岁童子行过神迹。面对这些吟唱,正如每一个被神化的奥古斯都,将军始终沉默,不回应不拒绝。

尊号。一方面让人想到法兰西路易十四年代的文人们曾为如何更好地赞美君王发起论战,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古今之争m,另一方面标记某种属人的认知的探寻路线,从城市历史往上追溯至存在的开端,从守护者或父亲,到万物之源或全然,好比亚里士多德从物理学(Physics)转向形而上学(Metaphysics)。

将军也有属人的一面。当政前他也曾信誓旦旦:完美不是他对自己的要求。他恋爱过,有低于常人的恐惧,比如怕狗,会做噩梦,会衰老生病,会从楼梯上摔倒。“他知道时间加速在自己身上流过,他知道市民加速了自己向终结时刻的行进。”将军知道而始终沉默。

柏拉图的《克拉提洛斯》说起“谈论诸神的最美方法”。在祈祷中为神命名,不是探究神,因为人对此无能为力,而是探究世人,洞察世人为神命名的诸种心思。n城市最终选择“以没有尊号的方式奉上最大的尊号”,正如城市“沉默无言,但实实在在送走历代的强人”。与将军的沉默并立的,是城市如“风行过之草” 的沉默,是发生在夜里悄无声息的物行。

一切表演的尽头,总有“最美的最惊天动地”的沉默。沉默作为一种表演?又或者,沉默作为大蛇吞食一切重复开端的记号?基于相类似的命题悖谬纠缠,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导论》开篇一次次发问:“究竟为什么在者在而无反倒不在?” o

七、辩解

“复苏如蛇的舌头。”

活人如物一般行事,死人开口辩解。小说第三场是一次隐形表演。某个死去的魂魄在城市中徘徊,喋喋不休。“我将开口,我虚无的舌头继续翻卷,为什么脱口而出的就不会是可能的世界呢?”

开口说话的是匪帮时代的财政部长,在将军时代做了阶下囚。这个被历史除名的城市罪人看上去并不只是想为自己辩解,或给自己正名。Apologia(辩解)本系法律用语。城市变成法庭,又或是依照古雅典城的旧例,在剧场里模拟原告与被告的公堂对簿。最叫人难忘的例子莫如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在雅典公民面前的那一番辩解表演,他被起诉的两大罪名原本悬而未决,终因他自己的申辩而落实,饮鸩酒的日子就这样定了下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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