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广大而尽精微

作者: 来颖燕

读朱婧的小说,会觉得时间感在慢慢丧失——她笔下的故事脉脉流淌,不疾不徐。但明明,这些故事里主人公的人生有着明确的时间刻度,他们在某个阶段、某一刻,正经历着波澜和起伏。更悖论的是,写作对于朱婧而言,也有着明晰的时间区间。

朱婧出道很早,生于1980年代的她完整地经历了那个时代青年写作的狂热、喧嚣乃至落寂。她从《萌芽》的新概念大赛崭露头角,接着是一段顺风顺水的日子,被关注,被报道,被推到前台。然后,很自然地,潮退,朱婧陷入了迷惘。所有的写作,说到底,都是人性底色的显现,这一点,从一开始就已经非常明确地出现在朱婧的小说和散文里——细腻、节制、谦和、灵秀,不论她对此是否自知。而我会想,如果是不自知的,更好。因为不自知代表着这是一种附着于个体的原始性力量。果然,在中断写作长达十多年之后,当朱婧再次拿起笔,她会有意地与之前驾轻就熟的青春叙事的题材进行交割,但是这种气质却得以更强烈地从其他的题材中溢了出来。

《譬若檐滴》是她在2019年出版的短篇集。如果读过她之前的作品,会明显感觉,这部集子里的作品开始慢慢转身,不是背弃她所熟悉的圈子和生活,事实上,这部集子里的许多作品,依然是以校园生活为背景或切入点,但她已经意识到同样的切口可以有更广阔的天地:“其实我也可能因此以另一种专注去开启对我更容易接近的世界的探索。”a归来的朱婧重新意识到在经验与想象、现实与哲思、沉重与轻盈之间如何谋得平衡。虽然她的取景点基本上没有发生位移——女性的情感和生活始终在她的追光灯之下,但如她所说,“我不会再用复杂的人物关系和情节,预设的情境,把一切推至圆融动人足矣。我想慢一点,想不怕慢,我要花点时间,给我自己和小说更多一点东西”。b这句话,旁证了我为何会感觉到她的小说里时间感的丧失——那是一种松弛,来自一种愿望和力量乃至对于世界更清明的自信,同时,是更加明确的个体意识。

《猫选中的人》是朱婧最新的中短篇小说集。至此,她对于写作的笃定和热爱让一切都更明朗起来。同时更加明朗的,还有朱婧小说中那种原先让我觉得无法言明的古典之美,现在有了可以落地的明确支点。

朱婧的小说一眼望去,满布着细节。《危险的妻子》里,“我”的生活日复一日,但“我”的感官和意志依然清晰:“抱着细仔在窗边的午后时光,我的手掌贴近的是我的孩子柔软的体肤,娇柔的脖颈和背脊常在我的怀抱中拱动,她还留有哺乳期时的习性,偶尔带着鼻息贴近我胸前。我的脑中多是空洞,无所谓回忆或者以回忆之名的重建记忆。并不怀念什么,也谈不上幻望,这样的时刻让我觉得好像会在这里,在这个房子里,在我每天赤着脚丈量每一寸地板的房屋里,在我熟悉的每个抽屉每个角落物品摆放的房屋里,过完我的一辈子。”似有若无的怨夹杂着清醒的直面的勇气。《我的太太变成了鼠妇》里,婚后的太太悄无声息地改变着,骨子里潜在的力量却时刻预示着后来的命途:“或许为了方便,她结婚后不久就将头发剪成了短发,只超过耳朵一些。夏天的夜晚,我们在小区附近沿着江岸的公园骑车,穿着宽松T恤和短裤的她像个男孩,收敛起来的生命热量闪现。她喜欢将车轮蹬得飞快,冲在前面,远远回头看我,复又继续向前……我看见,她的背影、她的侧脸、她剪短的黑发,她动辄露出的精巧耳垂,蝉鸣声吞没了无声无息的娴静光阴,似乎可以这样无穷无尽下去。”《在那天来临以前》里,“我”与母亲之间互相依恋却最终因为生活的无奈选择不再亲密,而“我曾经如此热爱着母亲,在年幼时,夏夜的月色里树影在幔帐上摇动,我柔软的身体因为母亲的怀抱而有了形状,从手指的触摸开始认识的世界,第一个就是母亲”。

繁复的细节没有渲染出喧嚣的气息,反而让一种安宁和坦然的情绪在小说里暗涌、发酵。这种由细致入微而抵达的整体情绪,让人恍惚,仿佛面对她的小说,是在面对一幅画作——虽然写小说和读小说都必然有赖于时间的线性演进,但字里行间的气息依然可以如同空气,即刻让人陷落。这种无时无刻的气息,最初也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作者的文字特质。

朱婧的用词明显是经过了打磨的,在语体和修辞上都很考究,但并不飘忽浮夸,而是有着沉潜入心的沉稳和清冷的雅致。在许多地方,会发现她有着重复的癖好——这重复并非完全的、确凿的范式,而是指在用词和句式的调性上的亲近,更准确地说,是一种呼应。动词上的“挽住”“散落”“消磨”,形容词上的“甘美”“昏沉”“微微”,乃至一些特定的看似游离于小说的格式——比如,《危险的妻子》里,“我”的平淡如水的生活里居然嵌有精确的数据:“新雨后,空气潮湿清凉,裙摆间或碰到小腿触感温存,77%丝绸加23%棉质的配比可着人心。”“室内的湿度计提示已经到达89%的湿度值。”诸如此类。经此描摹的细节,会让人陷入沉默——“我”是被迫陷在生活的泥淖里的吗?但“我”敏锐的感知度,分明泄露了“我”对于这份生活的用心。于是,小说结尾处荡开的那一笔抹茶千层的口感“柔和滑腻,甘苦并济”,作为对小说情绪的收敛和提点,显得水到渠成。

这些精微的调性累积起来的细节,教人想起原只属于画作的笔触。这联想触类旁通地让朱婧小说的特质显得层次分明。细思起来,她的细节自动区别于西方印象派的笔触:那些笔触时刻意图暴露在纸面上,彰显自己的存在。站在印象派的画作前,我们会在满目绚烂的笔触中陷入迷惘,只有待到立定在远处,动用自己的视知觉,努力地把这些笔触调和在一起,才能重新让画家笔下的物象显形。而朱婧的细节,更趋近于中国工笔画的笔触——工笔画讲求的是精微写真,但这些笔触却无意显露自己,它们从属的是画中的形象,一笔笔的勾勒渴求的是将彼此隐于无形,最终消融和相融在被描摹的对象之中。这是朱婧理解的生活的肌理和质感——由细节铺就,看似无关紧要,慢慢地聚集成至关重要,经此,故事自然显形,人物一一鲜明。

这水到渠成的流畅和自然,全因对于朱婧而言,细节就是生活本身,它们如此真切,以至于向我们发出邀约,希望我们伸出手抚摸一下它们,但同时又阻隔我们轻易抵达它们——“细节不仅仅是生活的片断:它们代表了那种神奇的融合,也就是最大数量的文学技巧(作家在挑选细节和想象性创造方面的天赋)产生出最大数量的非文学或真实生活的拟象,在这个过程中,技巧自然就被转换成(虚构的、也就是说全新的)生活。”c就如同即使是以写真为要义的中国工笔画,最后同样是“中得心源”,是一种现实的综合意象,而非复刻。所以,技巧当然是朱婧在写作过程中会考虑的议题,但是“自然”更是她理解小说机杼的关键词。

她仿佛自动隔离于现世的紧张、跌宕之外,这种持续的、笃定的节奏正是传统工笔画的核心,基底则是那一笔接一笔的描摹。这描摹不可避免地会面临“重复”(不论是狭义的还是广义的),但在重复之中,是对外物、对自我心性的反复揣摩。而我渐渐理解,朱婧的“自然”正基于她知道要如何面对“重复”——“重复”此刻不再机械,而是一个景深丰富的公式,是小说的自主性元素。于是,再放眼望去,朱婧的小说中会反复出现一些物象,它们也是这个公式的衍生品,尽管它们只是沉默地待在角落里,不曾流露出要引人注意的野心。在《葛西》一篇里,我总是会遭遇到小说中人物眼中的草和草坪。它们有时繁茂、有时颓败,这种变化显露出它们一直的存在。它们被反复提及,正是为了显示它们的变化,在不同的季节,甚至不同的光影里,只有在这一刻才能遇见它们——它们只被看到一次。

这样的意蕴扩散在朱婧的小说里,以至她常常会留意相同的景物在岁月摧折之后的改变。《光进来的地方》里,虽然“我”跟妻子的感情很微妙,谈不上情深,但是妻子车祸去世以后,“我”保留了原来的痕迹:“沙发还在那个地方,电视也在,我每次打开家门,我的脚踏上已经有了无数细碎划痕的橡木色地板,我一盏盏打开房间里的灯,这屋子曾经的景象和声响卷轴一般跟随我展开。”《一日与永恒》里,关于小狗小松的一切印象,总是鲜明地被翻阅,小松奔跑的姿态和湿漉漉的眼神,在此刻显现,并且总是显现。我们于是被惊醒,朱婧的“重复”不是修辞姿态上的铺陈,而是为了经由再一次的描述,提醒我们生命里那些被忽略的、看不见的改变。

《一日与永恒》这个题目,或者有心或者无意,但精准地切中了朱婧的小说美学——从语言调性到情节架构。并且,她给我们演示了语言是怎样跟情节成为了整体,无法切割。她的语言和故事情节彼此成全,是因为在她的小说肌理里沉潜着东方美学里“一期一会”的理念——我们与彼此、与世界万物在此刻遭遇,但过了此刻即是不同。看似“重复”的笔触里暗含有笔墨的不可控、时间的不再来,诱使我们在不自知中靠近生命在“变”与“不变”之间的腾挪和叠影——一切都可以静止在此刻,但是此刻的静止会慢慢叠加、铺陈出日后的变化,而变化终不可免。如果我们注意到频繁出现在她的小说里的“光”,会发现,正是“光”的存在,让“一期一会”的抽象理念缩回到了生活的尺寸。

《危险的妻子》里,“梨花在水晶灯的光线照射下贴近我,向我展示刚打完水光针的脸上肉眼可见的数百个细密针孔”,而“我”想到的是“骨骼之上覆以肌理,肌理之上覆以皮肤,万千人有了万千面孔……我也是从被说着可爱的年纪成长到这里,但常常觉得这种皮相的陌生,就像在夜晚的厨房,看到玻璃镜面里的自己,会恍问自己那个人是谁”。这现实的、接地的、日常的光,惹得我们突然想到起身去照一下镜子,但是当然,这光慢慢拒绝了现实的禁锢——《光进来的地方》是对此的明确表态:“是妻子毫无造作地闯入我的生活,让我没有防备地接受,我以为她给我的人生打开一道缝隙,但是她投入的是一束光,我需要更长时间以后才能理解。”“光”不一定意味着明亮,妻子葬礼上的那个神秘男人,以及“我们”短暂的婚姻生活带给“我”的困惑,成为了“我”一生中明暗交错的底色。《葛西》里,“光”在“我”学生时代关系特殊的朋友梨落脸上的变化暗示着“我”对她微妙感情、以及她自身命途的变迁:“刚认识梨落的时候,我印象里最鲜明的词语是明亮”,“我们”会在初秋的夜晚游车河,“车辆缓行晃动,在市区间隔短暂的红绿灯之间顿挫,光影在梨落瓷白的脸孔上闪掠……”直至后来,“我们”习惯了黄昏约在钟楼前的草坪,在那里,“我们迎接过很多光影变幻时,我看到光,一点点从梨落的脸上退去” 。

对“光”的处理,是朱婧小说拿捏细节乃至情节的方式的典例。从贴地的情境里,慢慢繁衍出飞升、宽广的意义,但又不是固化的寓言——我们一边被毛茸茸的生活质感吸附在现实的地基之上,一边跟随这些细节和情节转而走上一条象征之路。这种延宕和游移成全了朱婧小说的质感——这是一个介于与现实“似与不似”之间的世界。当然,故事的主题也就在偶然的必然中有了相同的调性——回旋、往复,延续着她的“重复”。于是,我们可以很明确地归纳出她小说主题的河道——一类家庭,一类校园,当然到了《猫选中的人》这本集子,这两类主题不再被分割,而是更频繁地交错互渗,成为关于家庭、女性、亲密关系的结晶体。我之前会担心,这样的取景框并不讨好,偏好这类题材者众,但越及后来,她越坚定,免除了我们对她如此笃定的固执是否会导致自我窄化的担忧,反而提醒我们,朱婧的小说,不只是要探究女性的心理和成长,她关注的是整个人类的情感和命运。《猫选中的人》的封面语写得铿锵:“对朱婧而言,家庭是时代敞开的前沿,也是她理解时代的辽阔田野。”但细思,内里的源头是她的美学理念,是对“一期一会”另一维度的领悟。

在传统的东方审美中,一花一世界。细节中包含着整体,露珠上是世界的映像。沉入个体的感受,不意味着局限,反而会对整体有着深入和切肤的体验。她曾跟我谈起自己意识到在小说创作中的不惧微芥——写平实的场景、普通的人,写那些也许不能写进故事的人,但为深远计,不只在于对象和技法是否“微芥”,而在于所能通往的江海。这为中国传统工笔画所讲求的《中庸》里“致广大而尽精微”做了一次另类的注脚。在细微与广大之间,朱婧不曾间断自己的求索。并且,她越来越明白,在小说结构上要如何谋得在细微与广大间的平衡——她曾言《譬若檐滴》一篇,一开始想加入另一个故事来丰富文本,因她想要探究的是一个生活在流言中的女性如何被观察和看待,美如何被戕害、被占有、被掠夺的问题。但写着写着,她发现通过将自己设定为男性观察者后,额外的虚构故事显得多余,通过对环境和自身的审视,以不平之气支持的追问,反而让这个故事顺畅而饱满。《猫选中的人》也是以猫的生育和男性主人公“我”与母亲的回忆互文,将母职和亲密关系中的种种做了影射。在更多的小说中,不同的“我”的婚姻和情感之中更是隐约内涵着父母情感生活的影子。朱婧锚定了自己的取景点,但她越来越纯熟地知道将什么留在框内,又怎样暗示框外的世界。于是,对于细节的迷恋并没有妨碍小说空间的纵深感。这种潜在的结构和叙事,实质上是一种更为隐秘也更为彻底的“重复”和呼应——一时之性情,万古之性情,这些题材涉及的是最普遍的青春与老去、拥有与失去、记忆与遗忘,但朱婧让这一切拥有了自己的辨识度——她会如此在意“光影”变幻下的世事,只因领悟到此刻之后的不同,甚至后会无期,人与人之间首先应有彼此的体谅和在意,然后才是千丝万缕的纠葛。这种对他人感受的在意和共情的能力,成就了朱婧写作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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