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在日本的翻译与接受

作者: 卢冬丽 [日]浦元里花

*本文系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浙江大学中华译学馆”课题“中国当代文学在日本的译介研究”阶段性成果。

金宇澄的《繁花》作为“海派”文学的代表作,在碎片化的描摹中展现了上海人的生活图景,经由小说、舞台剧、漫画、电视剧多模态传播的加持下,成为中国当代城市文学的一道靓丽风景。2022年初,《繁花》日译本由早川书房出版,译者浦元里花前后花费近十年时间,完成这一充满挑战而又幸福的翻译工作。浦元里花将金宇澄誉为“二十一世纪的丰子恺”,文艺评论家福嶋亮大认为《繁花》“正如《红楼梦》 《海上花列传》一般,折射出中国文学的传统——即在‘支离破碎’的会话和故事的交叠中演绎出丰饶的情感。读者在不知不觉中触碰到中国小说的传统脉搏”a。更有日本读者评论《繁花》“堪称中国文学的金字塔”b。通过此次对谈,我们从一位日本译者的视角,铺展《繁花》在日本的翻译过程,阐述日本“他者”眼中金宇澄的“海派”文学《繁花》,以及中日读者的情感共鸣等问题。

一、与《繁花》的结缘

卢冬丽:浦元老师,您好!2022年初,《繁花》经由早川书房出版后,日本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于2022年4月30日线上举办了一次专题讲座,专门讨论《繁花》在日本的翻译与出版问题。我也有幸和本校的学生一起参加了此次讲座,受益匪浅。您目前翻译了萧红的长篇小说《马伯乐》 (『馬伯楽』,2000年-2008年),王安忆的短篇小说《弄堂里的白马》(『路地裏の白い馬』,2010年),均刊载于谷川毅创办的中国文学翻译期刊《火锅子》。您是在何种机缘之下开始翻译金宇澄老师的《繁花》这部作品的?

浦元里花:我在与金宇澄邮件交流时,可能有点不太正式,都直接称呼他“老金”。《繁花》描述的是20世纪的上海,老金说我们必须记录下那个时代。书中的人物设计,老金在他们身上投射了自己的影子,而且还不只在一个人物身上,阿宝、小毛的身上都能找到老金的影子。我在日译版的“出版前后”中,提到了翻译出版的前因后果。原本我在翻译老金的散文《马语》(『馬の声』,刊载于《火锅子》2013年第80号),自然而然和老金之间有了一些关于《繁花》的讨论。恰好那时,加藤三由纪老师推荐我执笔《东方》杂志“今読みたい同時代中国の作家たち”(现在想读的同时代中国作家)这一专栏,让我写《繁花》的书评。我不知如何是好,实在是有些慌乱。当时《繁花》刊登在《收获》 (2012年长篇专号·秋冬卷)上,尚未正式出版,说实话我实在是看不懂他在写什么。迫于加藤老师布置的这个任务,我翻来覆去地读,终于还是把专栏写出来了,题为『二一世紀の豊子愷――読者と歩む金宇澄』 (《二十一世纪的丰子恺——与读者同行的金宇澄》,2014年3月)。之后《繁花》中文单行本出版发行,老金送了我一本,读完后我感觉与网络连载版有很大的差别。总之,用中文阅读,有很多无法理解的内容,所以我翻译的初衷是为了能够更好地理解原文。

《繁花》中不分段落的书写是老金的写作特征,后来根据读者的要求进行了调整。起初翻译时,我想要保留阅读原文时获得的一种完整感,便原封不动地按照原作的体裁,大段大段地用日语着了迷似的进行翻译。说到为何着迷,一大原因就是上文提到的,因为难以理解。正因为书中有很多看不懂、不明所以的地方,从语言细节及措辞,到处似乎都有着深层含义,但又不明晰,这反而激发了我的探索欲。每当将这些不明白的地方弄懂了,我都感到特别开心。我最初翻译的动机就这么简单。

卢冬丽:中国当代文学发展中,相较乡土文学的蓬勃发展,城市写作日渐式微,曾以地域性见长的上海文学亦是如此。金宇澄重拾城市书写,《繁花》充分借鉴和吸收了话本小说的优势,展现了上海这座城市的历史记忆和文化背景,描绘了上海变幻的、流动的风景。可以说,《繁花》重塑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城市书写,颠覆了“城市无文学、城市无文化”的凋零现状。在中国当代作家的小说中,此前日本读者较为熟悉的是莫言等人的乡土题材作品,对于上海这个很有影响力的中国都市符号,日本读者无疑想要通过文学作品了解更多,想必《繁花》中的上海这座城市也是吸引您的地方。

浦元里花:不仅是我,很多日本人都对上海有着独特的情感,对于出版社也是如此。虽然我没在上海长期居住过,只是去旅行过而已,但是《繁花》中出现的上海街道、马路,这些熟悉的名字,让我很怀念。我翻译萧红的《马伯乐》,这部小说中有关上海的描写,比如“馬伯楽が歩いた南京路”(马伯乐走过的南京路),让我对这座城市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当时想,他走过的这条路变成什么样了,就算变化很大也还是想亲眼去看看,所以就去了上海。20世纪90年代,我初访上海,亲自走在上海的街道上,感受小说发生的现场。当时的城市街道与空间早已与小说中描绘的样貌有着天壤之别,但我依然能够想象着自己是依着马伯乐的足迹在游览上海。这种漫步城市的体验与后来阅读《繁花》的感受不谋而合。

丰子恺是我很喜欢的一位作家、漫画家、翻译家,他的文章里也经常出现上海话。可能因为老金也很喜欢丰子恺吧。《繁花》中没有出现丰子恺本人,但却安排了一个老大爷的角色。丰子恺的故居,还有书中人们排队买票的“淮海路的电影院”,我都去过,让我感到十分怀念。我就是这样一边想象着这是《繁花》里出现的某个地方的某个场景,一边漫步在书中所提及的现实的街道。

卢冬丽:可见译者与作品的情感联结。您的上海城市体验可以复现小说故事的发生现场,想象小说的情景再现,将译者情感注入故事发生的空间之中,获得最直观的感悟。《繁花》充满上海的地域性特征,是那个年代中国人和事的缩影,甚至日本读者也能从中看到日本类似年代、类似人物的影子,这也是《繁花》打动中日读者的根源所在吧。您作为译者,《繁花》这部作品中肯定也有不少与您发生心灵共振的地方。

浦元里花:确实,这部作品吸引我的地方,首先当属作品中“人与人的羁绊”。老金通过会话体的构建方式,塑造了很多栩栩如生的人物角色。阿宝和蓓蒂少年时期的对话俏皮可爱,还有小毛和春香的对话、蓓蒂与阿婆的对话,等等。通过对话体现人物之间的羁绊,塑造阿婆等人物鲜明的形象,令我印象深刻。还有人与人的情感羁绊,小毛少年时代,沪生给他过生日。因为那时庆祝生日的人还很少,这种友情十分感人。而说到小毛,中国读者认为小毛的一生让人感到十分难过。日文读者总觉得中国人的人生过得比较苦闷,但是却被小毛乐观的生活态度所感染。我身边的大学同学读过这本书后也是这么认为。此外,还有拳头师傅的徒弟“金妹”,也是性格强劲、有趣的大姐姐角色,经历过生离(与丈夫的分别)。还有黎老师,也是十分吸引我的一个角色。停战这一天的这段情节实属难忘,书中出现唱《莉莉玛莲》这首歌的场景,让人仿佛身临其境。现代社会人物塑造中,唱着怪歌的古总,还有即兴作诗的、感觉傻傻的干部,让我感受到现代工薪阶层的悲哀。老金塑造了非常多面的人物,作品中过去的那个年代吸引我的人和事有很多很多,这也是《繁花》最打动我的地方。

二、《繁花》翻译的苦与乐

卢冬丽:您从为了解决阅读困难开始翻译,到着了迷一般陷入其中,前后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谷川毅老师长期翻译阎连科的作品,在访谈谷川老师的时候,他曾说过,“翻译是一个充满幸福的过程”。这个幸福的过程也伴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辛苦。《繁花》的翻译中,大量的对话体、上海方言,这些都给您带来了不小的挑战吧。

浦元里花:虽然遇到不少困难,但总体而言我很享受翻译的过程。这其中老金为了让我更好地理解这部作品,给我发了很多资料,包括他写的各种文字、接受的采访等等。翻译中,上海方言的翻译最受读者的关注。这本书本来全篇都是用沪语来写的,正式出版时沪语部分已经大幅度减少了,所以我并不认为这是一本真正意义上用沪语写的书。但是,上海方言依旧是《繁花》的最大语言特色。譬如“傻瓜”,用上海话就是“十三点”,日语发音“スセイディ”。还有“お母ちゃん”,原文并不是“妈妈”,而是“姆妈”。原文中“不响”这一词,老金的上海口音现在还萦绕在我耳边,日语发音“バシャン”,是沉默的意思。还有甫师太请求小毛为她买餐厅的票,她经常会说“阿好”。我问了一个上海朋友,他告诉我这是一句苏州话,表示“会不会”“能不能”的意思,等等。

卢冬丽:您的译著中,颇受读者关注的是用关西话来翻译上海方言。《繁花》中有大量的方言对话,有日本读者认为:“对话是生活的根本,小说中这种有节奏的对话是非常重要的,体现了语言、对话等黑匣子的力量。而译者不破坏对话的节奏和韵律的流动,在此基础上来进行翻译真的是一项绝妙的技能,关西腔翻译得真的很好,读起来就像是在看舞台剧一样,引人入胜。通过日译本的阅读,我也重新思考文学中的对话,再次认识到对话的重要性。”

浦元里花:感谢读者这么高的评价。整个翻译过程中我会和原作者保持沟通,认真聆听对方意见。原著除了典型的对话中的上海方言,还有些看上去像是普通话,但其实也是上海人的口语,也就是用改良了的沪语来谋求与所有读者进行文学上的沟通。对于这些语句,当我问老金怎么处理的时候,他说用方言或者其他,什么都行,只要能成为自然的对话就可以。因此,我就考虑着,倘若我自然地对话,那应该是怎样的对话呢?如果把这些对话换成普通话,那又是怎样一种表达?总之,我就是按照我习惯的、自然的对话来翻译的。不过,这种翻译方法也存在一定的风险,我也想好了退路。如果这样的翻译阻碍了出版,那我就用日语普通话再来翻译一遍。当我问出版社主编“关西话翻译得怎样”,对方的首肯真让我意外。“正是关西话才是你的亮点”,听了出版社这样的评价,我的担忧也一消而散了。这就是我即使花了十年去翻译这部作品,依然可以坚持下来的原因。虽然我这里写了诸多翻译的“辛苦”,但翻译期间我好像并没有感觉非常辛苦,令人开心的事大概占九成。烦恼的是,虽然能解决一个问题,但下一个问题又会紧接着出现,要不断去解决问题。

卢冬丽:这就是翻译的苦与乐吧。译者翻译完成后反思整个翻译过程,发现解决了那么多难题,是那么不容易,但是在翻译的时候却感受不到辛苦,而是快乐地翻译着。

浦元里花:是的,譬如我在翻译歌谣的时候,如第1章里的《上海煎面》、第16章里的《北京一夜》,还有尾声的《新鸳鸯蝴蝶梦》等,我一边配合韵律一边推敲译文,有时上网查,有时在Youtube里面找,但都没找到民间传唱的歌谣,反而查阅到很多老师教孩子们唱的那种歌谣。譬如沪语歌谣《上海小吃》,歌词里有各种上海方言的美食。我不由自主地沉浸在这与翻译无关的歌谣里,自己也一起学着发音,一不小心就花费了很多与翻译无关的时间。但是,这也是翻译的一个过程,很有趣。

卢冬丽:上文您提到的采用关西方言翻译对话,以求达到日译本“自然对话”的效果,这从本质上来说是您译者主体性的体现。译者的主体性还体现在很多方面,如选择性省略、译文段落或格式的调整等等,这些在您的翻译中也有所体现。

浦元里花:说到省略,虽然也有,但倒不是出自我本人的意愿。在理发店里有一段,理发师讲了很多,看似比较无趣也无关紧要的会话,我作为译者其实是不想删掉的,而老金却说不用那么麻烦,可以适当删除。老金还指出过中国人喜欢用同音异义词,玩一种类似于双关语的文字游戏。而这些词放在日语里则未必通顺,所以可以对原文做适当修改调整。虽然说我本身挺反对老金删除的建议,但最后还是尊重了对方的意见,删除了一部分。

段落以及格式的调整肯定也有的。《繁花》的特征在于体裁和语言,小说采用了类似章回小说的体裁,而且行文上都是一大段一大段的。起初,我以为作者用这么长的段落是别有用意,就按照原文大段大段翻译,但效果不是很理想。我问老金:“这么长的段落该怎么处理呢?日语每一段也这么长可不太行啊。”老金说:“(中国的)出版社压根没给我建议啊,连我自己也读不懂。既然是日语版,那用日语的处理方式就行,分开更好。”于是,我听从了老金的意见,分开处理,在日语版中将其分成了不同的段落,读起来更加容易了。对话也是这样的,原文张三说完李四说,密密匝匝地聚在一起,“谁说,……谁说,……”用中文读的时候没有违和感,但是用日语写、读出来的时候,就觉得很不协调。日本文学作品里通常一人说的话占一行,其他人说话要另起一行,我也是按照日本文学的行文习惯进行了调整,并且在会话中也还原了日文引号。

不过,这里问题又来了。小说的人物对话中还穿插回忆了其他人物说过的话,像“妈妈说……”之类。这样一来,一段对话中同时混杂了多个人物、多个场景、多重对话,一环套一环。最初翻译时我遵照原文,直接把回忆的对话嵌套在原先对话里面,但这样翻译后逻辑变得非常混乱,完全无法再现原文的意思。于是我将回忆的对话分离出来,格式上进行换行,并用破折号加以区分。破折号的使用有两个目的。一方面是加以区分,显示这是“对话中的对话”,另一方面是将其与第一重对话进行连接,构成一个整体。这样的做法也是参考了一些日本文学的写作方式。我个人很喜欢的日本作家东野圭吾,他在文中就经常用这样的标记方式,让我十分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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