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代初期黄秋耘的“孙犁论”

作者: 刘卫东

“十七年”中,文学批评对“艺术标准”的关注急剧降低,基本随“运动”而起伏,成为具有高度指向性的工作,形成一套以“阶级分析”为评价标准的话语,并不断激进。但是,其中亦有反例——黄秋耘。黄秋耘任职《文艺学习》 《文艺报》多年(1954-1966),在批评实践中,坚持“艺术风格”至上,疏离主题批评,注重作品抒情特征,建立了具有特色的、与主流批评不一致的“话语”。孙犁1950年代中期之后搁笔,而黄秋耘却在1960年代初期对其“重评”a,高度肯定孙犁的价值,并在其中阐释了自己的批评理念,殊为难得。b易言之,黄秋耘坚持“审美性”,以评价孙犁及其他作品的方式,为“十七年”文学批评建立了独特坐标。c目前,孙犁1950年代《铁木前传》 《风云初记》等作品的文学史价值早已得到“追认”,而当时黄秋耘在巨大压力下,对其做出肯定所反映出的才情和勇气,还未被充分评估。“十七年”中,孙犁创作及黄秋耘评论,与时代审美风格保持了疏离乃至“抗辩”,如草蛇灰线,存在、延伸于文学发展历史之中。本文拟以黄秋耘1960年代“孙犁论”为中心,分析他对“审美性”的坚持,并对照“新时期”黄、孙的“互动”,试图更准确地理解“十七年”文学批评的复杂空间,辨识其中的“异质”因素。

黄秋耘关注、肯定孙犁,并非即兴。他写作不拘一格,文学评论、散文、小说均有涉猎,故而思维活跃,包容度较高。d批评生涯中,黄秋耘一直坚持文学风格的多样性,从未怀疑。《浅谈艺术风格》 (1961)中,黄秋耘将“艺术风格”作为标准,纳入自己的批评体系,与时代“对接”,“建国十一年来,我们在文学创作中所取得的显著成就之一,就是艺术风格上的百花齐放。不仅有许多具有丰富创作经验的老作家,而且也有不少在斗争生活中成长起来的新作家,都在逐渐发展和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e这段表述煞费苦心,意在强调“艺术风格”是文学研究的重要一翼。艺术性在当时基本被表述为次要和附庸。同年,茅盾在谈及文学创作趋势时,认为“文学作品的主要任务是塑造典型人物”,“评价一时代一社会的文学,我们首先看它的思想性,其次看它的艺术性”。f当时对孙犁的研究,也多从“思想性”入手。邵荃麟1962年在“大连会议”提及《铁木前传》,评语为“现实主义也是相当强的”g。此时,黄秋耘不讲题材问题,而是为“独特风格”张目,与众不同。黄秋耘对“思想性”并非不关注,在1956年,他就写了《不要在人民的疾苦面前闭上眼睛》等,鼓励积极“干预生活”h。在评论《在桥梁工地上》 (1956)时,更是直言不讳:“长久以来,在我们的艺术作品中充满着太多空虚的叫嚷和廉价的颂歌,实在使人听得有点腻了。但从这篇特写里,我们却看到了生活的真实(并不愉快的真实),听到了发自作者内心的声音。这声音是那么认真,那么热情,那么恳切,而又那么激动,令人感到了一种深沉的思想,一种同志式的责备,光凭这一点,就已经足够打动我们的心弦了。何况在这声音里面还包含着隽永的幽默和细腻的敏感呢!”i这说明,黄秋耘很关注作品题材,但反对“跟风”和“虚伪”。

在当时语境下,黄秋耘从艺术角度关注文学,不仅是批评家中的“另类”,还带有“平衡”当时文艺批评的意味。黄秋耘先在《文艺学习》 (1954)工作,后调至《文艺报》 (1957),不是因为对政策掌握精准,恰是他的写作路数与当时注重题材分析的主流批评家不同。新时期,黄秋耘回忆这段经历时,讲到这层:“把我调到《文艺报》,如张光年讲的,他有他的用心。也可以说他用心良苦啦!办这么大的一个刊物,没有几个真正懂行的人,不行的。后来他跟冯牧讲,他看过秋耘写的《〈山乡巨变〉琐谈》,说:‘这样的文章,老实讲,你写不出来,我也写不出来,要黄秋耘才能写得出来!’他就要了那么几个人,说得不那么好听一点,用来装点门面吧。一个刊物总得有点东西啦,摆出来的门面有点货色。”j无独有偶,涂光群在回忆录中也说:“人们流传着一个说法,《文艺报》编辑部的三个领导,某某某代表左,某某代表中,而黄秋耘代表‘右’。”k当时,黄秋耘代表了“另类”的批评文章风格,几无争议。

黄秋耘的写作风格与其他批评家不同,这点已经得到研究者关注。洪子诚在研究黄秋耘的《苔花集》 (1957)和《古今集》 (1962)时,发现黄秋耘的批评经历了一个过程,由“关注现实”到“被迫”“纯文学”。经历了激烈的批判运动后,调整思路亦属正常。不过,洪子诚观察到:“仔细辨析这个变化,却能看到黄秋耘,在可以被允许的范围内仍有他的坚持。在1958年后的现实政治和文学的激进年代,并未看到他主动呼应、推波助澜那种浮夸虚假的‘浪漫主义’。对于当代作家作品,也只选择与他的艺术观相符的部分:孙犁的小说,周立波的《山乡巨变》,秦牧的散文,陈翔鹤的《陶渊明写〈挽歌〉》。”l黄秋耘当时的文学观已基本形成,不可能发生巨变,有所不同,只不过是有意遮掩。可以说,黄秋耘在遭到挫折(1957年差点被划为 “右派”)前,就有对文学审美性的基本看法,此后,他不再特意强调主题,但仍然保有了审美方面的敏感。在“十七年”时期,黄秋耘为“艺术风格”辩护,言必称之,并以此评论作品,自成一脉。他对政治标准毫无意见,但始终大声疾呼,提醒艺术标准的存在。《“万不要忘记它是艺术”及其它》中,他借鲁迅谈木刻,加以发挥,认为文艺“必须具有打动人心的艺术感染力量,才能充分发挥它的战斗作用和教育作用”m。“万不要忘记它是艺术”一语虽来自鲁迅,但黄秋耘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之意,一目了然。

于是,黄秋耘以此为尺度,关注、肯定了一些具有鲜明“审美性”的作品。《山乡巨变》写的也是“合作化运动”,与《三里湾》在主题上别无二致,但风格却相对轻灵、生活化,较少直奔主题。黄秋耘及时发现,并撰文称赞。他在评价《山乡巨变》之前,先描述另一种不同风格:“有那么一种作品,以雄浑的笔墨、高亢的调子、宏伟的气魄,写出轰轰烈烈的生活场面,惊天动地的英雄业绩,它的人物总是站在矛盾的尖端和生活的激流中间,经历着如火如荼的斗争,出生入死的考验。整部作品是充满着那样排山倒海的力量,那样惊心动魄的情节,那样烈火狂飙般的英雄人物,使得你读了它,兴高采烈,血液沸腾,心怦怦然不能自已。这自然是好作品。”n黄秋耘所言,指向“革命浪漫主义”,是当时最受推崇的写作方法。有论者表述说,在读完《红旗歌谣》中的诗歌后,“仿佛看见一个力拔山气盖世的巨人,站立在我们的面前,好象我们刚刚听完或者读完一个神话故事时所感受到的那样”,“大跃进中的我国劳动人民,他们亲身担负着惊天动地的改造世界的工作,担负着移山倒海的征服自然的斗争,他们全心全意地要把我们伟大的祖国建设为繁荣、幸福的社会主义社会,以巨人般的大力把历史车轮推向前进。他们所经历着的是巨大的生活河流,把这些生活发而为诗歌,就蔚成志壮山河、气吞江海的气概”。o对此,黄秋耘自然不敢否定,但也从未赞扬。他先写这一段,不过是为掩人耳目,将之作为挡箭牌,接下来才是真相:“另外还有那么一种作品,并不以上述这些特色见长,却同样有吸引人的地方。它以亲切、真挚、热情而富有幽默感的笔触,通过对日常生活和人物心灵深处的微妙活动的细致刻划,展示出人物精神面貌的变化,描绘出一幅幅色彩鲜明、诗意浓郁、风趣盎然的生活图画。”p相比而言,这是与时代主流倡导完全不同的风格:疏离重大、严肃题材,寻求解读生活的另外笔墨。

与其说黄秋耘坚持风格的多样化,不如说,他是以多样化作为理由,坚持作品的艺术性。因此,黄秋耘写评论时,并不看作者、作品名气,而是坚持自己尺度,“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选择符合自己标准的作品进行评论。黄秋耘评论涉及作品不多,但风格鲜明,均体现出很强的审美性,而相对于时代,就显现出“非主流”的一面。正是在此种背景下,黄秋耘发现孙犁的写作风格为自己所喜爱,故而不惧孙犁已经被批评、甚至搁笔的情形,连写数篇文章,强力声援。q他与孙犁并无私交,同时期写的文章中,多倡导“审美性”风格,因此,他这么做,出自个人对文学理念的坚持。可以说,黄秋耘评论孙犁时,带有抗辩性,这不仅出自艺术良知,还颇具现实勇气。

黄秋耘发表“孙犁论”系列论文时,恰逢孙犁因风格受到压抑,已经放弃写作,处于退隐状态。他与孙犁素无私交,但能慧眼识珠、赞誉有加,确是出自公心。孙犁此前在冀中根据地做教员、编辑等工作,1949年随部队进入天津,产生了很多不适。1950年代初期,孙犁心神不定,有厌倦情绪,在致康濯信(1951)中说,“《风云初记》二集,弟已决定暂时停一下,此举亦并不无些好处,可以慎重和好好地组织酝酿一下。所以如此,以弟近日实无创作情绪,散漫发展下去,失去中心,反不好收拾。且近日的要求,亦以配合当前任务为重。就坡下驴,休整一时,也是应该的。因此停了”r。“配合任务”,当然对主题有极高要求,孙犁偏重艺术审美及语言,故而感觉受挫。他的作品也因此受到质疑。s孙犁对这类批评很介意,写了《左批评右创作论》等,反击了批评。t在改变外部环境无果的情况下,孙犁陷入艺术困境。各方压力,导致孙犁“犯病”,精神衰弱,就此搁笔。1957年“反右”之后,孙犁蛰伏养病,不再推出新作。

黄秋耘对于已经偃旗息鼓的孙犁,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在1960年代初期,他连写三篇专论,不仅强力鼓吹,还替孙犁辩诬。在黄秋耘批评史中,这种情况绝无仅有。相对于那些动辄挥舞大棒的批评家,黄秋耘给予孙犁极大的理解,而作出的判断,堪称“知音”。当时,黄秋耘本人并非春风得意,而是刚遭到严厉批评,压力巨大。u与批评他的文章切入角度相反,黄秋耘似乎是在无声“抗辩”,他选取孙犁为例,大谈“艺术性”方面的问题。孙犁作品因侧重艺术性曾遭非议,而黄秋耘反其道而行。当然,黄秋耘此举,也与1960年代初期气候稍微宽松有些关系。v他在《孙犁作品的艺术特色》中指出:“孙犁的作品,虽然绝大多数都是小说,却有点近似于诗歌和音乐那样的艺术魅力,像诗歌和音乐那样的打动人心,其中有些篇章,真是可以当作抒情诗来读的,当作抒情乐曲来欣赏的。作家在艺术上所追求的,似乎是一种诗的境界,音乐的境界。”w抛开主题分析,把孙犁的作品当作抒情诗,可谓正中靶心,说在点上。在论述孙犁小说时,他坚定不移地把孙犁小说与诗歌联系起来,试图以此把握其中“诗”的风格。他认为,“一部《风云初记》,几乎可以当作一篇带有强烈的抒情成分的诗歌来读。是的,它有故事情节,有人物形象,有细节描写,这一切都符合长篇小说的条件。但是它同时又具有诗的意境,诗的气氛,诗的情调,诗的韵味。把浓郁的、令人神往的诗情和真实的人物性格的刻划结合起来,把诗歌和小说结合起来,这恐怕是《风云初记》一个最显著的艺术特色。我们甚至可以大胆地设想,在某种意义上,孙犁同志是采用写诗的方法来写这部小说的。他是一个善于创造意境和情调的抒情艺术家,是一个诗人型和音乐家型的小说家”x。类似说法,贯穿黄秋耘的论述:“在他的笔下,无论是原野、道路、河流、瓜园……甚至是一棵小草、一只蝈蝈儿,都饱蘸着感情。自然景物和人物的感情总是和谐地、巧妙地交流在一起,从而创造出情景交融的、诗意盎然的艺术境界。”y

以“诗意”风格指认作家,对于黄秋耘来说,是首次,也是唯一。黄秋耘的评论生涯一直延长到“新时期”,他关注过很多作品,但后来未再把“诗化小说”的称谓授予其他人——可见他只认为孙犁适合。这里的“诗”,无疑与“政治抒情诗”不同,代表疏离于主流的另一番“艺术境界”。从这个角度,黄秋耘还发现了孙犁作品“女性化”的意味,虽着墨不多,仅有几笔,但已能看出他的洞察力:“也许作者的富于阴柔之美的艺术风格,更适宜于表现女性的性格,作者笔下的人物,一般地说,女性比男性写得要更好一些。”z在当时语境下,孙犁作品的“女性化”特色意味极难进入阐释空间,而黄秋耘较好地解决了这一问题,堪称“创造”。黄秋耘指出孙犁风格“阴柔”,正是从“同感”出发。他人眼中,黄秋耘“温文儒雅循规蹈矩”,“无非是‘仗义执言’、‘悲天悯人’、‘不忍之心’的文士气质和好写文章、好发点议论”,“待人接物的谨慎、柔性,也可以说他性格中有某种‘阴柔’成分吧?”@7

当下论及孙犁小说,“诗化”特征已经是常识,但在当时,此类判断并不“正确”,甚至会成为“罪证”。因此,黄秋耘在论述孙犁时,总是抽出笔墨,用来“防守”,回应对孙犁小说的指责。读黄秋耘此类文字,能够感受到他“顽强”的战斗精神。对于孙犁受到的指责,黄秋耘供职于《文艺报》,当然很清楚,但他擅于利用当时的理论“空隙”,为自己和孙犁找到空间。黄秋耘的逻辑是,孙犁作品反映了时代,只不过用的是“审美化”标调,因此,代表着不同风格,应该予以接受、倡导——无疑,这是能够最大限度肯定、保护孙犁的策略。黄秋耘知道孙犁被批评,原因是“作品太缺乏时代特色了”,然而,“这大概指的是他比较少去正面描写我们时代的巨大斗争生活,而他那种纤丽的笔触和细腻的情调,又和我们这个高歌猛进、挥斥风雷的时代有点不大相称罢”。@8他首先对孙犁与时代联系不紧密的问题进行了解释,然后才强调: “至于纤丽的笔触和细腻的情调,正是孙犁的艺术风格的特色,我们既然提倡艺术风格多样化,就不应对此责备求全。我们的生活是多姿多彩的,既有烈火狂飙的一面,也有光风霁月的一面;既有铁骑奔腾的一面,也有飞花点翠的一面。如果要全面地反映我们整个时代的风貌,就不但容许、而且必须鼓励各种不同的艺术风格百花齐放,各尽所能。”@9黄秋耘利用鼓励不同风格的理论,确定了孙犁的与众不同,为其加上了“保险”。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