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的绝对文本:欧阳江河诗歌中的“量子男孩”与“天使抗体”
作者: 夏可君诗歌何为?汉诗又何为?在一切都会被纳入程序控制的算法时代、AI也能写诗的时代,诗人何为?如此的提问,无疑也是直接回应海德格尔思考里尔克的文章的标题——《诗人何为?》,因为我们这个时代的诗歌写作,已经在里尔克一首诗歌片断中得到了先知般的指示:
如同自然允让万物本性
在昏沉快乐中的冒险而并没有
于土地和树枝之中特别保护它们,
同样,我们存在的原始根基也
不再喜好我们;它使我们冒险,只是我们
比植物和动物更甚于
随此冒险而行,也意愿如此,有时
冒险更甚(不是出于私己)
更甚于生命本身,为了一次呼吸的
更大冒险……如此把我们带往,于保护之外,
那安全的存在,那位置,重力发挥出
纯粹的力量;最终庇护我们的,
是我们的无保护性,而且我们也
转入到敞开之中,在其中我们也看到威胁
围绕着它,在最宽广圜道的任一处,
我们为法则所触动而把它肯定。a
因为人类比动物更为冒险,或者说人类把动物的冒险带到自身生命之中,导致了生命的极度危险状态。这危险还体现为呼吸(也是灵魂)的危险,致使生命本身进入更大的冒险。而且,人性只能进入如此状态:最终保护我们的是我们的“无保护性”b。我们不得不进入此“无保护性”的敞开之冒险之中,而这也是荷尔德林早就指出的人性境况:人性比神明更早抵达深渊。
而一旦进入深渊这“无所保护”之位置,至为关键的问题就出现了:诗歌是否可以保护当下的人性?诗歌的责任也就由此而生!正是因为考虑到现代的人性已经处于“无保护的保护”之绝境状态,里尔克才进入了哀歌的绵绵歌咏,并在《杜伊诺哀歌》中召唤出他的“新天使”c。
海德格尔在1946年对刚刚结束的战争创伤之回味中,试图通过《诗人何为?》的文本,以里尔克的诗歌来沉思另一种的人性,走出人道主义或人类中心主义。而我们的中文,以“诗歌”何为开始,而不是“诗人”,似乎显得不合常情,因为只有诗人才是行为者,文本如何可能自为?当然在诗人与诗歌之间有着解释学的循环,而我们强调“诗歌”(尤其是汉语诗)何为,乃是面对汉语本身的诗性。因为古老的汉语之独特性,及其所形成的文本书写性,比所有诗人与诗意都要古老,更为博大。我们强调“诗文本”,乃是肯定文本自身的可复制性,这正好是中华文化在生产技术上,以其整体性与繁衍复制性的万物“模造”原理,来对应宇宙生物的繁衍性与基因复制模式。文本自身的自我复制与自身传递,如同青铜器的制作与书法的临摹,都是文本自身的独立性与可传导性,乃至于可再生性的要求。正是由于这个自身复制性,才出现了从鸠摩罗什到玄奘的佛经翻译,复制与再生,乃是生命书写与自然繁衍的对应,如此的文本书写才是绝对文本,这也是为什么会出现《西游记》所虚构的“孙悟空”式的万变形象。
如此,就出现了欧阳江河的“量子男孩”,在人为时空与自然时空之间,在宏观与微观之间,在本文与文本之间,相互穿越,彼此纠缠,相互依赖,彼此共生,自我与他者,原创与翻译,相互生发。
而一旦汉语的诗性在现代性中遇到了再次翻译西方整个诗歌的巨大挑战,“汉诗”何为?现代汉诗要把之前的万物模造的复制书写模式,及其翻译的再生模式,再次综合起来,而形成新的绝对文本吗?如此的广博吸纳,乃是要把当代汉语诗人带往一个更为广博与复杂的“文本性”。一旦从量子纠缠的相互共生与彼此纠缠来重新思考与写作,荷马可能是鸠摩罗什,王维可能是庞德,而欧阳江河可能是爱因斯坦。解构主义的“互文本”(con-text),就转化为“量子文本”(quantum-text)。
此广义的量子文本之为“文-本-性”的体现在于:是“文”之本源或本性的一次次转化:从纹理到文字,从文化到文本,从文典到文脉,从诗文到杂文,从古文到经文(以及佛经),从文字到拼音,从书文(书法文本)到变异的译文,从文明到文码,从中文到外文,从英文到数码等等。这也就意味着,汉字的现代性转化,乃是以“文”为“本”的转化,而且这个转化过程还并没有完成,既然“文之本”包括如此复杂的要素,那么对于诗文而言,如何在如此复杂的文本网络中,借助于量子跃迁与量子穿越,而得到一次伟大的综合?不可思议的合成?以此抵达绝对?
无疑,这正是“长诗”的责任,尽管在1980年代末期的诗人海子与骆一禾,已经充分认识到此种义务,但可惜还处于“草创”阶段,这也是因为中国的现代性转化才刚刚开始,那个万能的复制技术,那个可能的“量子男孩”,还尚未出场,我们等待新的历史时刻,在更为全球化的事件与危机中,重新开始写作,而且呈现的是“晚熟”之境d。
这并非仅仅是年岁的事实——这些诗人基本上都接近六十甲子之年,甚至我们要讨论的诗人欧阳江河,近七十岁,尽管诗人还看起来如此“年轻”,因此更为自觉地承担了这个伟大的责任。此种独特年代的独特经验,被深度异物所整体触感的经验,迫使诗人们不得不面对混杂现代性的更为复杂的文本,即“基因”也是生命的文本。
那么,诗文又能何为?诗性的文本书写可以克服此病毒的算法吗?个体化与文字性的诗文文本,如何可能面对大数据的巨大算法与无形病毒的快速繁衍——这技术与生物的双重算法?要求一个汉语诗人以其短小的诗文,来“解读”(解毒)或解咒这两种“反诗”(或用欧阳江河的“反词”来类比),是否超过了诗歌写作的限度?除非这诗文写作经过传递的转化与变异,进入文本的加速与不同世界的穿越,让已经进入危险的呼吸,经历施行策兰式的“呼吸转换”(Atemwende),而且是生命整体的感知转换。
欧阳江河最近几年所写作的几首长诗,就是如此多重文本的神妙编织,是一次世界性的跨文本的诗意综合,或量子跃迁式的互文本的穿越,诗人仿佛是要以自己诗文的算法,接续甲骨文在商周时代的占卜算法,以及鸠摩罗什翻译佛典的佛法,来面对现时代的数字算法与病毒的复制算法,并且克服人性深度的恐惧,来想象另一种的人性,即发明现代汉诗的诗文书写法则,形成新的“量子文本”,并且召唤出欧阳江河自己的“新天使”——天使疫苗,或具有生命绝对保护性的——“天使抗体”。
一、宿墨文码与佛道算法
现代汉语诗歌在经历了“青春期”的朦胧诗写作,穿越了知识分子之“中年”的戏剧化智性写作,并同时经过“风格化”修辞写作的锤炼之后,很多诗人已经进入了六十岁的“晚岁”写作,诗人欧阳江河是对此年岁进行过最为自觉思考的诗人(在各个年岁的节点上都写出了卓越的评论文章)。什么样的“晚岁”写作,可以以诗性的凝练与智慧,把现代汉语带向时代精华之精神形态的成熟?这个晚熟的秘境,如果不面对时代的灾难与历史的困境,又如何可能具有时代精神升华的高度,而不沦陷到镜中的虚拟幻象之中,并最终抵达文本的绝对性?
如同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所要求的人性“三变”,诗人的文体也必须经过蝴蝶式形态学的“三变”,在算法时代,想象另一种的人性,从而书写出另一种的汉语!此诗性的汉语必须克服算法的计算性,而进入不可计算与绝对偶然的爆发状态,这就不仅仅是庄周梦为蝴蝶,而是更为反转的蝴蝶之梦为庄周,这正是欧阳江河带给我们的“蝴蝶梦”或“史诗般”的转向:
在算法的界面上,考古与仿古
不停地切换真身和插孔之身。
拔掉插头:这或许是个史诗般的决定。
肯定有某种难以释梦的东西,
使蝴蝶飞起时是一只孔雀。
——《圣僧八思巴》
欧阳江河最近的诗文本,在我们这个时代,乃至于在世界诗坛,也许是第一个彻底面对“算法”的文本,并且寻求以“另一种”算法——“不是”算法的算法——比算法“还是”算法的算法——“超过”了所有算法的算法——以“空无”作为算法的算法,即曾经有过的“佛法”,来克服此计算时代的魔法控制,蝴蝶可以转化为孔雀,孔雀可以转化为凤凰,而且是工业时代垃圾拼接的巨大的“凤凰”(如同诗人写给艺术家徐冰的同名观念作品),这就是诗人所写的《佛法与算法》。
但这是“文字”与“文本”的较量,是“原文”与“译本”的颠倒,也是魔法与天使的搏斗,或者这就是歌德的浮士德的神话幻象与梅菲斯特早期资本主义算法的较量,这个壮阔的舞台已经被安排出来了。也许中国当代诗人中,最为具有剧场感与表演舞台感的诗人是欧阳江河,因为他一直处于“事件写作”的漩涡中心,当然这还来自于诗人对于音乐的倾听,对瓦格纳歌剧整体综合的文字感应,继而编制为多重的文本复写。
首先,汉字之为文本,中国人之为“文之人”(不是文人,而是以文为命的文命书写者),既非如同希腊人活在这个充满危险与战争的“城邦式”封闭世界上,也非如同犹太人仅仅活在漂泊不定与语意不详的《圣经》中;也不是如同死去的埃及人之为木乃伊化的象形文字,中国人或中国文人乃是活在不断变异着的文字中。而且,汉字既是文字,同时也是“广义的文本”,也是命脉之所寄,因为中国的文字书写可以在书本中,也可以在大地的石壁上,更可以在内在的呼吸中,甚至可以在幻化的天空中;而且,就是以最为自然的材质——宣纸、毛笔与水墨,带有时间记忆痕迹的“宿墨”——乃是汉语浓于血的苦涩汁液;但进入现代性的汉语与文字,受到西方拉丁字母与语音中心主义的严酷挤压,几乎枯干,这就尤为需要在汉语的新书写中,使其重新变得“甘甜”(如同张枣等人的渴望)。
为什么欧阳江河可以进入此“宿墨”的文命书写痕迹之中?这是因为诗人也是一个以书法为业余爱好的高超修养者,几十年如一日的书法书写,吟唱出“宿墨”的文迹史诗,回溯到了古老器物上的花纹与纹饰之“纹理”,整合了王羲之与《黄庭经》的书法墨迹,进入了黄宾虹焦墨宿墨的涂写痕迹,对应了德里达文字解构的踪迹,抓换了佛典在方言式念经的单调重复,并且转换为阿尔托式呼吸象形文字的残痕,等等,这是整个中国文脉在“残余化”之后的“盈余”继承,也是数字化“转存”之后的诗意转化。在当代汉语诗歌写作中,欧阳江河就是汉语墨迹的隐秘传人,是王羲之与杜甫等待许久的一个“来生合体”——不再是小说式的孙悟空,而是一个即将出生的——“量子男孩”。很少有中国诗人有欧阳江河这样在不同文本与文体,不同思维框架之间的穿越能力,或者说量子式的跃迁之轻逸姿态。
诗人很早就在《黄山谷的豹》中去捕获“斑斑豹纹”——那跑向幻影而灵魂出窍的生命力躯体,已经转化为语词的幻象:“你醒来时发现身上的锁链/像豹子的优美条纹长进肉里。”当然这更是汉语与空无的游戏变形:“这个空无,它就要获得实存。/词的豹子,吃了我,就有了肉身。/它身上的条纹是古训的提炼,/足迹因鸟迹而成篆籀,/嘴里的莲花,吐出云泥和天象。”汉语修辞的幻象,来自于语词动物化纹理的硕大呼吸与变形。
只有汉语,能够让文辞与纹饰、文字与纹理,在空白空间上的书写墨迹中,获得自证的确认,那是在天空与大地之间的舞蹈回旋。因此,宿墨当然与草书相关:“草书般的豹纹,像幽灵掠过条形码,/布下语文课的秋水平沙。”(《黄山谷的豹》)
但对于诗人欧阳江河而言,“宿墨”不仅仅是诗意的踪迹,还必须与“算法”相关:
几个小学生用鼠标语言,/坐在云计算深处,/与山谷先生对谈。/先生逢人就问:有写剩的宿墨吗? /仿佛古汉语的手感和磨损/可以从一纸鱼书寄过来,/从少年人的迫切脚步,/快递给高处的一个趔趄。/先生的手,叠起一份晚报。
——《黄山谷的豹》
时空的错叠与穿越,带有当代电视剧与蒙太奇手法的想象叠加,让宿墨书写不再仅仅局限于纸本上,而是进入了虚拟空间。古代的纸本,无论是法帖还是鱼书,都变幻为现代的新闻报纸的灵媒,传统的媒介与信息因为丧失了文字的手感与深度,材质及其语义都被磨损,而丧失了意义。
因此,哪里还剩下宿墨的纹迹?这是追问哪里还有诗文书写的法则:
法,剩有古人写剩的一点宿墨。
史笔所写,未必字字飞鸟,
它们飞起来,
仿佛被天外手所触摸。
三月三,龙抬头。
男孩走出一生的量子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