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葛亮《燕食记》之“理”“事”“情”三层意蕴

作者: 亚思明

以食著书立说,在信奉“民以食为天”的中国传统文化谱系中源远流长,从《诗经》 《楚辞》到汉赋宋词、明清笔记,可供援引的例证不胜枚举。据统计,堪称“中国圣经”的《论语》之中,“‘政’字出现过四十一次,而‘食’字也出现了四十一次,其中三十次是当‘吃’讲的”a;《吕氏春秋》之“本味篇”,“不仅为现存最早之小说家言,亦积古相传最早之烹调史料也”b,脍炙人口的“治大国,若烹小鲜”便是典出于此。古今中外,很多著名诗人也是美食家,因为作诗与烹饪同为创作之道,格物致知、精工细制、炉火纯青,方能推陈出新。其中,才、胆、识、力,缺一不可,“无才则心思不出,无胆则笔墨畏缩,无识则不能取舍,无力则不能自成一家”c。好比苏东坡的菜式如同他的诗词一样,自创一格,开辟了艺术风范和人生境界。

饮食文学之所以长盛不衰,一方面是缘于普适性——饮食是一切文化的根基;另一方面,嗜同尝异、众口难调又注定了饮食文化的博大精深。食物,包括对待食物的态度和品味,变成现代生活的一面镜子。香港诗人梁秉钧曾说:“选择怎么样的食物,变成选择怎样的生活,选择我们变成怎样的人。不光是口味,也是健康伦理价值观甚至政治了。”d从这个层面上而言,饮食在现代的文学作品中往往扮演着符号的角色,起兴的意义大于比喻。例如1999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的小说《比目鱼》,便是通过书写代际更迭中九个厨娘的故事,展现食物的沿革乃至整个欧洲历史的演进。同样,葛亮长篇小说《燕食记》貌似写食,意在讲述粤港的百年薪火传承和风云变幻,将饮食写作带入新境,所用到的方法,却深得传统诗学精髓,如清人叶燮所云,“饮食男女,于以发为文章,形为诗赋,其道万千。余得以三语蔽之,曰理,曰事,曰情,不出乎此而已”e。

一、理:灼然心目之间

按照叶燮的《原诗》理论,“理”“事”“情”是审美的客体、艺术的本源,也是意蕴的三个层次。其中,“理”即事物发生的原理;“事”即事物存在的现实;“情”即事物表现的情状。“譬之一木一草,其能发生者,理也。其既发生,则事也。既发生之后,夭乔滋植,情状万千,咸有自得之趣,则情也。”f具体到《燕食记》,一箪食,一瓢饮,蕴含其中的不仅是生活方式,更是人生理念。例如叶七教阿响打莲蓉,至关重要的是一个“熬”字:“深锅滚煮,低糖慢火。这再硬皮的湘莲子,火候到了,时辰到了,自然熬它一个稔软没脾气。”g此番心得不仅限于食事,更是世事历练的体会,通过认知物性而顿悟到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客观事物运动的规律,从而将厨艺精进提升到世事洞明的高度。

类似的谈吃说“理”还包括:五举人生中的第一枚月饼出炉,品尝起来却像石头一样硬,荣师傅指出问题所在,“你和面的时候,加了一次水,又加了一次糯米粉。这就是‘五仁’月饼,料只能让你备一次,由不得你后悔,修修补补再来过。一次错,成炉废”h;而在学做叉烧包之时,五举与阿爷聊起叉烧包的成败取决于“爆口”的微妙,三分靠“做”,七分靠“蒸”。“做”是自己的事,“蒸”是别人的事。阿爷总结道,“所以啊,人一辈子,自己好还不够,还得环境时机好,才能成事。古语说,‘时势造英雄’就是这个道理”i;可是,若干年后,五举依靠自己的努力取得莲蓉秘方的唯一真传,阿爷又反过来修正他所说过的话,“人力在外,自然有好有坏。可到头来,还得看自己的那‘三分做’,这才是做人的基底”j。

由此不难体味,《燕食记》所关注的绝不仅仅是庖厨的三尺案板,而是以此为切口,打开一扇观察人间烟火、人情冷暖、人世沧桑的意外之窗。就好比梁秉钧醉心于食事诗,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源于《诗经》的启发——因为人类日常的物质生活,最能反映人类文明体系中的自然与文化的风貌。在葛亮的上一部长篇小说《北鸢》中,文笙母亲一言以蔽之,“中国人的那点子道理,都在这吃里头了”k。反映在《燕食记》中,食物也是隐喻,潜藏着极其深秘的人生哲理。

例如叶七传授给阿响“得月阁”失传已久的双蓉月饼,却独少一味料,她将其“写”在一纸无字的信上,只要他自己悟。阿响将白纸翻来覆去看了许久,不得而知,直至他伸出舌头,在上面舔了一下,尝到了盐的滋味,方才心领神会。还信之时,听到了“得月阁”大按师傅韩世江的一番议论:“盐是百味之宗,又能调百味之鲜。莲蓉是甜的,我们便总想着,要将这甜,再往高处托上几分。却时常忘了万物有序,相左者亦能相生。好比是人,再锦上添花,不算是真的好。经过了对手,将你挡一挡,斗一斗,倒斗出了意想不到的好来。盐就是这个对手,斗完了你,成全了你的好,将这好味道吊出来。它便藏了起来,隐而不见。”l这段妙论显然是借鉴了陆文夫《美食家》里朱自冶的精彩发言:

东酸西辣,南甜北咸,人家只知道苏州菜都是甜的,实在是个天大的误会。苏州菜除掉甜菜之外,最讲究的便是放盐。盐能吊百味,如果在鲃肺汤中忘记了放盐,那就是淡而无味,即什么味道也没有。盐一放,来了,肺鲜、火腿香、莼菜滑、笋片脆。盐把百味吊出之后,它本身就隐而不见,从来就没有人在咸淡适中的菜里吃出盐味,除非你是把盐放多了,这时候只有一种味:咸。完了,什么刀功、选料、火候,一切都是白费!m

正如水和空气对于生命的意义一样,盐也是生命繁衍、文化传承不可或缺的前提和条件。海洋孕育了生命,盐则推动了生命的演化和遗传。在《圣经》之中,耶稣称其门徒为“世上的盐”(the salt of the earth),是有着深刻寓意的。因为盐在制作过程中要经受骄阳的暴晒或烈火的熬炼才能形成晶体,意味着“盐民”也要经过人生的磨难和考验,剔除心灵的杂质,才能锻造出“精金”一般的生命。此外,盐只有溶化到食物或水中才能起到调味或防腐杀菌的作用,同样,“盐民”也只有舍弃自我才能真正实现自我。这世上最简单的事情往往蕴含着最高深的道理。通常人们只知道盐是咸的,却没有想到莲蓉的甜味要靠盐来激发出来,这便是诗学中的“矛盾修辞法”在烹调中的运用。同样,香与臭这一对矛盾也可以相互转化。戴凤行唯一一次进入同钦楼的后厨,巧遇荣师傅补做“光酥饼”,“这种饼身雪白,松软香甜的饼品,做法却极为特别。因为不放面种酵母,要将粉团发开,全赖添加一种‘臭粉’。这‘臭粉’当真奇臭。烘焙过程要等待其挥发,边焗边照看炉火。臭气氤氲散尽后,便是化腐朽为神奇”n。

万事万物,相生相克,相成相毁,相爱相杀。一个人的美食,有时也是另一个人的毒药。生成与毁灭相互依存。《燕食记》中,日军间谍河川守智最后死于极其微量的天山岩盐,“其中的矿物质,对普通人可能会被作为所谓营养而吸收。但在他的体内,遭遇蛰伏的毒素。星星之火,便成燎原之势”o。由于日军为了增强谍报人员的抗毒能力,会有针对性地预先为其施喂或注射各种毒剂,微乎其微,但日积月累,每个特工便成了一只百毒不侵的蛊。“然而所有的毒,总是有那么一些软肋。相对剧毒,这些元素多半是温柔的。或是解药,如普鲁士蓝与铊的关系。还有一些,会对已与剧毒融为一体的机体带来强烈的反噬。”p杀死河川守智的便是阿响大功告成的那一炉月饼。他在死前吃出了童年记忆里的味道,“仿佛看到一轮满月,从富士山巅缓缓升起”q。

在庄子看来,万物并没有什么生成与毁灭,而是通而为“一”。只有得道明达之人方能明了,因此庄子不追求功用而寓于庸常:“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庄子·齐物论》)我们也可以通过解读《燕食记》里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命运,逐渐领会何为通而为“一”:慧生精妙绝伦的厨艺被她隐匿半生;“十八行”潮起潮落,可谓成也“邵公”,败也“邵公”;凤行使得出神入化的一手蓑衣刀法,最后送走了自己。最深奥的道理只能意会,不可言传,“所谓言语道断,思维路绝;然其中之理,至虚而实,至渺而近,灼然心目之间,殆如鸢飞鱼跃之昭著也”r。

二、事:创形象以为象征

文学作品要写“理”,并非简单的逻辑推演,而是通过具体的事象和事境来呈现。“理”因“事”而明,“情”缘“事”而生,“事”在叶燮的“理事情”理论中起着媒介的作用,也是最核心的环节。如董桥所言:“年轻的时候我效颦,很高眉,认定文章须学、须识、须情。岁数大了渐渐看出‘故事’才是文章的命脉。有了学问有了见识有了真情没有说故事的本领文章活不下去。阅世一深,处处是‘事’,顺手一拈,尽得风流,那是境界!” s

那么,究竟什么是“事”?董乃斌在《中国文学叙事传统研究》导论中指出,中国文学叙事的对象是作者身外的大大小小的“事”,我们对“事”的理解要比西方叙事学框定的“故事”宽泛得多。社会现象是“事”,自然景观也是“事”;有与物质相关之“事”,也有与精神相关之“事”t。从宋代开始,中国传统文学的叙事重在对“事境”的营造。“事境”显然并非“事件”,二者的区别在于:

“事件”是一件特定的事情,有头有尾有过程。“事境”远比“事件”复杂,其所提及的“事”,指的是事实性的存在。其内涵和外延都相当泛化,既包含“事件”,也包含非“事件”的许多其他内容。而“境”强调立体的、多层次的、复合的空间。当“事”与“境”相结合,其所指涉的就是特定的事实性的时空,是诗人当下所遇、所为、所知、所感的总和。u

具体到《燕食记》,全书共分上、下两阕,内含“般若素宴”“太史春秋”“月满春秋”“香江钓雪”“月落观塘”“秋风有信”等十六个事境,既独立成章,又相互联系,仿佛一块七巧板,按照不同的方式整合起来,均可从某一个角度呈现辛亥革命以来,粤港变迁的全局风貌,如:庖厨技艺传承、饮食文化发展、家族聚散流徙、革命历史兴变等等。不同于一般故事讲述的完整性和连续性,这些事境的构建虽然含括了背景、境遇、见闻、事件进程乃至作者的所思所感等多种内容,但并非一个单层的平面的事实的再现,而是一种不乏艺术性的深层境界的创构。如宗白华所说,“以宇宙人生的具体为对象,赏玩它的色相、秩序、节奏、和谐,借以窥见自我的最深心灵的反映;化实景而为虚境,创形象以为象征,使人类最高的心灵具体化、肉身化,这就是‘艺术境界’”v。

“化实景而为虚境,创形象以为象征”的关键在于“事象”的选择和处理。与“意象”不同,“事象”凝聚着“事”的要素,“可以呈现动态的、历时的行为和现象”w,不是对事件完整过程的展开,而是“经由诗性提炼的片断性存在”x。“事象”可以在不同的“事境”中并置出现,通过前后勾连、对比反衬等,建立起事与事之间的关联,构筑出一种总而持之、条而贯之的意义空间,用以传达深层的思想体悟和美学意蕴。

在《燕食记》中,最重要的事象便是烹饪。食材有别,寓意不同。一道“熔金煮玉”,转化自宋代食谱《山家清供》中的“煿金煮玉”,实为笋片白粥,以富贵之名,得至清之意。“所谓的‘煮玉’,原来是切得极薄的冬笋片。不知熬了多久,甘香与粥浑然一体。似乎已经无味,但又有说不出的一种味,从舌尖游到喉头。”y竹笋别名“玉板”(原为玉板禅师的名字),应拜苏东坡所赐。他说笋有“禅悦之味”,食之好比与玉板学佛。为了教杭州寺庙里的僧人更好地食用竹笋,他还曾写了篇《食笋经》相赠。

白粥也是历史悠久的家常餐食。梁秉钧说他在外国读书时,“最怀念的就是香港的明炉白粥”,因为在香港家里,母亲每天早上都会煲粥,“母亲年轻时在广州念书,吃过广州荔湾的艇仔粥”z,这应该就是陈赫明心心念念的家乡风味。在梁秉钧笔下,《白粥》蕴含着温暖的慰藉:

谁人在微明中举火

最能温暖你的肠胃

混合了不同长短和新旧

在汤汤的热气中轮回

尘世的煎熬从无间断

笑脸令你阴沟里翻舟

苦海的旋涡驱使不幸者兜转

翻上来的刹那间又再消沉

有谁端来一碗热暖

熨帖你宵来酸苦的胸膛

一旦心里打满了纵横的细结

有那双灵巧的手可以舒解@7

木心也写过类似的粥诗,感怀“少年朝食”:“莹白的暖暖香粳米粥/没有比粥更温柔的了/东坡、剑南皆嗜粥/念予毕生流离红尘/就找不到一个似粥温柔的人。”@8“白粥”在《燕食记》中实为情爱的象征:陈赫明最初求见月傅,便为请教这粥的做法;叶七痛戒鸦片昏死过去,再度醒来,慧生递上的也是这碗淡似无味,甘香里却又有千百种余味回转的“神仙粥”。即便如柳素娥不善庖厨,也懂得给出海归来的戴明义盛一碗煲好的白粥,再拌一个海蜇头,温一壶花雕,看着他慢慢地吃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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