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少年的假胡须

作者: 赵月斌

一、先天不足的娇宠少年

据说人类的冒险情结源自史前时期。那些安守巢穴的“勇于不敢”者渐被淘汰,最终生养众多的却是不怕死的“勇于敢”者,他们不仅摆脱了蛮荒,走出了混沌,而且遗传了无畏无惧的冒险精神。现在的我们大概率也携带着这样的冒险基因。正因如此,关于英雄冒险的故事总有神奇的魅力,成为古今中外共通不怠的文学母题。从《荷马史诗》到《尤利西斯》,从《穆天子传》到《猫城记》,从《白鲸》到《银河帝国》 《哈利·波特》,从《镜花缘》到《三体》 《盗墓笔记》,无论来自远古的神话故事还是风靡一时的通俗文本,大概每个时代都会产生迷人眼目的英雄传奇。哪怕原来的神话英雄复归于肉体凡胎,甚至成为羸弱不堪的“反英雄”,业经袪魅的现代人似乎仍旧迷恋永恒回归的神话,仍旧乐此不疲地“以梦为马”——“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a。就此而言,张炜的长篇小说《去老万玉家》,完全可以看作一部惊心动魄的英雄历险记:满怀憧憬的“美少年”舒莞屏踌躇满志地去往梦中桃源,却陷入了地狱魔窟,不得不挣脱了皮也要逃出老万玉家,最后终于登上一艘大船,驶向了无垠的远方。这样一个完整的历险故事显然遵循了类型小说的基本套路,一向尊崇“纯文学”的张炜似乎有意戏仿了一部具有浓郁猎奇色彩的冒险小说。

作为后现代主义最基本的表现方式,“戏仿”早已超越了“滑稽模仿”的范畴,不再是那种照着葫芦画瓢式的文字游戏,而是“用批判的拉开距离的方式进行重复,在类似性之中心反讽性地标示出差异”b,在本质上成为一种深刻反映作者创作理路的重要工具。就此而言,《去老万玉家》也是张炜的一次反弹琵琶的文学实验,用冒险故事的旧瓶子装入现代小说的新酒,其实就像当年鲁迅先生当年创作的《故事新编》一样,反倒会给老旧的文学原料注入崭新的生命活力。既是冒险故事,当然少不了惊心动魄的英雄之旅。即如约瑟夫·坎贝尔所说:“神话中英雄历险之旅的标准道路是成长仪式准则的放大。”c舒莞屏显然也走过了“启程-启蒙-归来”这样一条标准的成长之路。按照“女二号”小棉玉的说法,她眼里的“至美金童”,经历一路磨难,终于变成了“英武男子”。舒莞屏本人亦欣然接受了这种资格认证,声称自己“一直渴望成为那样的男人”,“直到今天才知道,吴院公安排这一程,原是让我真正长大,完成一次‘成人礼’”。d有意思的是,他声称的“真正长大”,只是被动地推测长者的用意,至于这个人是否主动长大,似乎并不确定。由此倒推他的“英雄之旅”,前后一年有余,虽是遇到了种种艰难任务,却几乎看不到他取得任何实质的胜利,更主要的是小说的结局也没有荣耀加身的王者归来。所谓“美少年”最终并未蜕变为“战胜个人的和当地的历史局限性”e的英雄,他的历险不过是侥幸捡回一条小命,尽管徒长了一岁,归来还是“金童”。这个需要伸手辨别风向的逃亡者,其实并未摆脱童稚状态,甚至并未得到令其真正成长的“启蒙”。下面我们不妨复盘一下这位“美少年”的历险经过,看看他的“英雄之旅”是不是仅为一种自我放大的假象。

舒莞屏是生于官宦之家的“贵公子”。他七岁便跟随舒府总管吴院公学文习武,小小年纪就已变得沉稳机敏,十四岁又被送到到广州同文馆,学习外语和西方现代人文科技。这样的成长经历足可以让一个人成为会通中西的文武全才,所以这位“美少年”尚未出场便自戴光环,甚至吸引了一位金发碧眼的女子盯着他乌黑肥硕的发辫“含笑点头”,连绑架他的女匪也连连赞叹“好俊俏的小生”,“真是一个玉人儿”。可是,就是这位“沉稳机敏”的舒府公子,虽然听到了预警怪兽(所谓“灾殃”)“嚓嚓”的蹄声,却还是糊里糊涂地成了可怜的肉票,差点被假冒的万玉大公扔进炖肉的大锅。若不是吴院公出手营救,恐怕本书的历险英雄未经出场便要谢幕。舒莞屏“首秀”便告失败,除了他凭直觉感到眼前的丑响马和想象中英气逼人的万玉大公反差太大,受到威逼利诱时懂得以拖延自保,仅此勉强可算“沉稳机敏”之外,他的遇险和脱险,只是被骗、被困、被救,老是被人牵着鼻子。他唯一掌握的主动权,便是发挥强悍的想象:因有“不可侵犯”的舒府,他“认定”土匪必会得不偿失,自己必然化险为夷。这个历险故事的序幕,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十七岁的“美少年”,他最突出的特征不是智勇双全,竟是相貌英俊,几乎所有人都会叹服他的长相,对其“啧啧称奇”。舒府的七个姨娘竟然使用了“出落成这样”这种夸赞女性的说法,由此亦可印证舒莞屏之美是带有女性化的阴柔之美。再看他把失而复得的柳条箱包“搂在怀中”,在吴院公面前流下“两行长泪”,在府中吃饭感到“炒饭香极了”,又想到匪巢中的两餐,烟台顺德饭店的中西餐饮,这些浮夸的肢体动作和心理活动都表现出一种娇生惯养的孩子气,哪怕他自认为早已“长大成人”。所以,这个早晚要去“历险”的“美少年”,似乎一出场就先天不足,怎么看都像一个阴性化的未成年人。当然,英雄未必就是天生异秉,这时的舒莞屏并未正式启程,作为这个故事的核心角色,他还负有艰巨的成长任务。

二、“北煞风”吹来的冲动之旅

英雄之旅通常起于“历险的召唤”。这“标志着命运对英雄发出了召唤,将他精神的重心从英雄所处的暗淡无力的社会转向了未知的区域”f。舒莞屏之所以要去老万玉家,即因接受了老院公的临终嘱托,为其送还“女子策马图”。油画上戎装策马、娇怒冷艳的“万玉大公”,是舒莞屏慕名已久的女匪首,她虽是不入正统的黑道反贼,却又是杀富济贫、英姿飒爽的神奇女侠。老院公明知任务艰巨,并未要求舒公子马上行动,只是交代他藏好这幅画,“等待一个时机”,再去“亲手交还老万玉”。舒莞屏原本也是抑止了“历险的召唤”,打算先修完同文馆的学业,然后出洋,开始“全新的人生”。因此,起初他并未主动投入历险之旅,而是选择了理性出行:走水路乘船到广州。可是正如坎贝尔所说:“无论是梦境还是神话,在这在些历险中,作为引路者而突然出现的形象具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它标志着新的人生阶段和时期。”g冒险的召唤一经触发便无法回避。那个盛放冷艳美人图的樟木盒,不时拨动舒莞屏的心弦,而那三个中外男子关于老万玉的诡异谈话和神秘去向,更是吊足了他的胃口。所以当不可抗拒的“北煞风”阻碍了南下的航船时,舒莞屏立刻改变主意:“完成一次必要实现的、至为重要的旅程。”

一张小小的美人图,正像吸引艾丽丝漫游仙境的“三月兔”,让舒莞屏响应了历险的召唤,走向了未知的“兔子洞”。由此可见,舒莞屏之所以响应召唤,完全事出偶然。促使他“下一个决心 ”的,不是所谓“大男人”的坚韧无畏,也不是老院公的重托难违,而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北煞风”——风暴袭来,船期延误,为了不必困于一隅,舒莞屏苦等半月,遂决定只身赴险,“既践行老院公的心愿和嘱托,又满足自己巨大的好奇心”。坎贝尔说,英雄历险开始的时候,有可能只是一个失误。“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不小心掉落了金球,或者英雄可能在毫无目的地漫步时,某种现象引起了他的注意,诱惑他离开了人们常走的道路。”h这样看来,舒莞屏临时起意去老万玉家,也是出于“北煞风”造成的失误。老院公此前有言:“公子的一颗心,还待长大。”舒莞屏在这里表现出的好奇心和大男人气,正说明那“长大的身个”里,藏了一颗尚未长大的心。有时候失误也蕴含着变数,既然“美少年”要去历险,便意味着成长的可能,接下来的关键,是如何真正长大。

接受召唤的英雄,最初往往会遇到以干瘪丑陋的老妪或老头形象出现的保护者,并会得到一些护身法宝。舒莞屏没有遇到赠宝的老人,但他携带的万玉画像已经成了护身的“宝物”。当他找到一辆驿车,被一个脸色阴沉的干瘦车夫送到“吉祥地”——老万玉家附近的客栈时,就因这件“宝物”得到格外关照,被一个红胡子大汉护送,“无灾无难到河西”,踏上老万玉匪巢的第一站——大草营。渡过界河意味着突破常规界限,一旦走出这个界限,便意味着将会迎来黑暗、未知和危险,舒莞屏不得不在力量增强区域的入口战胜所谓的“阈限守护者”,跨越第一个阈限。舒莞屏遇到的“阈限守护者”,大概就是大草营女总管“老山姆”。正如民间故事中经常会在村庄以外的荒野地带出现阴险狡猾和危险之物,“河西”的异样环境、怪样屋宇、女巫一样凶悍粗野的老山姆以及人肉宴、绿面妖等等,都像弗洛伊德所说的怪怖者(“令人害怕的东西”),其实都可看作潜伏在舒莞屏头脑中的某种“受到约束的熟悉的东西”i。坎贝尔说:“未知的地区(沙漠、丛林、深海、异域等)是投射潜意识内容的自由天地。乱伦的性欲和弑父的破坏本能以暗示性的暴力威胁和想象的危险乐趣的形式,反射到个体和个体所在的社群。这些形式不仅有可怕的食人魔,也有塞壬这样勾引人的、令人思乡的美女。”j虽然大草营没有食人魔或勾魂女妖,但是老山姆显然形同饕餮,丛林沼泽更有恢诡莫测的怪力乱神。舒莞屏被强行扒光衣服,裸身药浴,像是被剥夺了童贞,也和蛇蜕皮一样,象征着去除了原来的世俗特征。“通过神秘的阈限便进入了重生之地。”k尽管舒莞屏没有经历死亡,却在大草营里浴药“重生”。大草营犹如象征重生之地的“鲸鱼之腹”,舒莞屏这个浑身臊气的俊俏小生由此脱胎换骨——“复归于婴儿”。“只要进了大草营,不再是自由身了。”老山姆的警告让舒莞屏沮丧又痛惜。“入了桃花林,又进野猪林。”算命婆婆还预言会有无解之难,更是把他吓得脸色煞白,额头冒汗。原来,重生的舒莞屏非但不是金刚不坏、百毒不侵的无敌圣婴,反而只是被悔不当初的情绪打回原形的落难公子。

三、一败再败的试炼之路

接下来《去老万玉家》的主要部分便是“美少年”经历的“启蒙之路”。这个阶段总会伴随艰难的任务,也是所有历险故事最重要、最精彩的内容。男主冒险西行的目的,本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将“宝物”完璧归赵。所以只要见到老万玉,交出画像和书信,舒莞屏也就大功告成。可是这位虔诚的信使来到河西,进入“沙堡岛的心脏,枢要之地”——“大城池”,终于接近老万玉家——“帅府”,满以为这就是“站在她家门口了”,“真的离她不远了”,谁知女主迟迟不肯出场,他的送宝任务几乎陷于停滞,只能焦急等待,一再耽搁,直至错过归期,无法回头。

信物无法上门投递,显然是通常会遇到的考验。面对这种考验,舒莞屏似乎只会惴惴不安,简直毫无积极应对之策,甚至贸然听信算命婆婆:“既已套上怪异的命运之箍,要挣脱就得折断筋骨。”如此权衡,折断筋骨自是下下策,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改变主意,向命运妥协:“季考或不能指望,年考切不可耽误。”于是他只能“在营中安心消磨,或外出观事”,一等就是十多天。就是在这个考验期内,舒莞屏渐被“国师”冷霖渡洗脑带偏,对圣女转世的万玉大公愈发膜拜,亦对其谋划的“大公国”心醉神迷。又通过到海猪湾、操演场、渔场的“观事”,他听闻了海中水族的厮打喊杀、亡灵所化的蒙面水鬼的故事,目睹了海贼变化的大鸟凶禽、半人半鱼的渔曲艺人、松枝熏烧的大水鼠,见识了训练有素装备先进的枪械队伍,甚至遭到所谓亡灵的侵袭,亲身体会了这个“梦幻之地”的无妄之灾。就如坎贝尔所说:“一旦穿越阈限,英雄便进入了变幻不定、难以捉摸的梦一样的地方,在这里他必须经受住一系列的考验。”l舒莞屏一边“观事”,一边愤懑焦灼,甚而对这里的实在性产生了怀疑:老万玉或许只是传说,仅活在奇幻之境。所以他所遇到的第一个考验大概就是如何“入幻”。灾殃随之而来:他随冷霖渡在旷地夜谈,回到住处便眩晕昏迷。醒来后他即被告知,前些天被亡灵偷袭,中了寒邪。大药堂的女总管亲为他治疗,先用巫术拿下亡灵的“魔障”,又把他脱得一丝不挂,女总管不无狎邪地以手度量、按压,惊为“玉人儿”,在她看来,这等逆天的美貌竟敢“投胎下凡”,那些男女亡灵势必要合起来占他便宜。经过一番涂酱刮痧,点火拔罐,喂服汤药,三日之后还在舒莞屏头上系了一条画满符箓的“箍魂带”,七天后方才痊愈。再度赤裸的舒莞屏仿佛真的聚起了魂魄,重又成了一个活人。

上述情形和《千面英雄》提到的萨满(巫医)为病人找回灵魂的历险故事极为相似——每个成年人的心中都有其象征性的幻想系统,巫医只是把它以公众可以接受的方式呈现出来。此处的女总管正如施行巫术的引导者,为舒莞屏驱魔箍魂,就是让他在某种程度上净化并放弃自我,从而接受超自然的事物的存在。m舒莞屏好转之后,看到药娘从林中走过,便心痛她们是否遭到了亡灵的非礼,可见他已完全认同了所谓“亡灵”的存在。这位曾得到过现代启蒙的同文馆生员,就这样通过了“净化自我”的阶段性考验。再回想起大药堂度过的七天,他“觉得那么新奇,自己像是被施了魔法”,更可说明他的这一次获救“重生”,意味着去除了世俗教化的理性特征,成了一个彻底“入幻”的着魔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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