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文艺”与改革开放后类型文学预案
作者: 尹林中国科学与文学之关系,早在新文学发生前就存在。这种关系本质上是借科幻之力,寻新民之境,传政治理想。目的是使人脱离眼前的世界,而进行思维的拓展,从而认可更加先进的制度设计。无论是传入我国的较早的科幻译本《八十日环游记》 《月界旅行》 《地底旅行》,还是较早的创作《新石头记》 《月球殖民地小说》等,都是把人放到一个新世界,之所以未采用神魔小说的飞天遁地之术,而冠以科学之名,唯因所表现的是新世界而不是“灵山玉殿”。
换言之,“科学”在此第一次作为神力之外的超现实力量,使人们多了一种想象世界的方式,体现了人的力量越来越受到重视。但“科学”也注定被政治想象所束缚,尤其是经历了“十七年”间的文艺大众化之后,“科学”具有了一种政治上的实用性,越来越压抑了“幻想”的可能。
虽然科学是“科幻小说”的一个主要特色,但是“幻”相比之下更有本体论意义,它代表着思维空间的拓展,是将科幻小说与科学报告文学区别开来的标志。更重要的是,它代表一种新型文学空间的营造、新型文学景观的建设、新型文学产业的苗头。但是在象征生产力的“科学”以及政治站位的双重作用下,一种“有可能的”“希望的”文学元素,被改造成了“确认的”“可证的”意识形态美学。这也使得中国文学在“新民歌”“红色小说”“改革文学”等文学现象之外,又产生了一种十分独特的文学标本——“科学文艺”。
一、“科学文艺”与作为生产力的文学
“科学文艺”严格来讲并不包含科幻,因为它是利用文艺的体裁传播正确的科学知识。而“幻”之属性则是“非科学”的。“科学文艺”中的其他体裁,如科学诗、科学小品、科学相声、科学电影等等,在进行科学解说的时候,不能有想象成分,即使是假说,也肯定要向读者、观众说明。科幻小说其实理所应当地被归为“文学”一类,但是除了童恩正《珊瑚岛上的死光》等极个别小说之外,多数都未能获重要奖项。
那么“科学幻想”小说以外的“正常”小说是什么样的呢?至少在1985年以前,这种小说的代表是“社会现实”小说。科幻小说难以成为主流,是因为其为幻想的而非现实的。科幻小说中的“幻”字,受到了规约,经常沦为“政治寓言”与“建设游记”。而实际上很多科幻作家,也是科普与科幻兼顾的,种种情形,都体现了“科学文艺”与其他文艺一样,在特定时期都很难摆脱一种实用性诉求。或者说,一直到1980年代中期,“科幻小说”都承担着一种“努力塑造社会主义新人的任务”a。带着这种任务,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很多科幻作家成为科学世界的“两栖动物”了。
即使是这样,叶永烈等人也遭受了批评。这立刻在科学文艺界引起了极大的不安,童恩正、刘兴诗等十二人为叶永烈做了立场辩护:“每年创作近百万字的科普作品,力争为四化多作贡献,这应该是无可非议的;而且叶永烈同志多次拒收稿费或将稿费捐献给少年儿童文化事业,这是科普界人尽皆知的事实……”b整篇辩白都无暇顾及为科普文艺正名,一再试图唤起的是人们在道德上的同情心理,可见当时科学文艺的发展是多么艰难与混乱。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作家往往科普和科幻兼顾了。
从左翼文学、延安文艺,一直到“十七年”文学,中国的文艺界越来越多地赋予文学作品以动员和宣传功能,形成了独特的“大众文艺”。“如果说‘大众文艺’的理想状态是诗人和听众同时认同于一个想象性的集体化历史主体,是诗人和听众双方相互间自我镜像的积极投射和映证,那么‘通俗文学’,由于市场的中介和商品经济对‘交换价值’的崇拜,推动的却是一个客体化、甚至物化的过程。”c科学文艺中的科学诗、科学小品和科学相声等体裁,鲜明地继承了“大众文艺”的特征,与国家发展的意志步调相一致。
科学诗往往以精妙的和丰富的想象、比喻见长,比如高士其的《大肠菌滚出去》 《天的进行曲》 《时间伯伯》等等,多是采用了这种路线,将一些自然现象拟人化,使得他们具有人的情感。类似的还有丁锋的《我的工具》等,不一而足。这些科学诗在最后的升华往往还是要和政治结合在一起。比如高士其的《时间伯伯》最后落脚到把握时间向社会主义进军,丁锋的《我的工具》中工具具有拟人化的建设社会主义科学宫殿的情感。这些诗都有着鲜明的时代烙印和明显的集体主义诉求。
科学小品相比于采用比喻、拟人手法的科学诗,则更具有说明文的性质。科学小品或者书写与人的生活息息相关的科技,或者书写能提起人们极大兴趣的太空世界、文化掌故等。比如邓冈州的《形形色色的罐头》,贾祖璋的《南州六月荔枝丹》,廖文举、王敬东的《花儿为什么这样香》,袁文的《太空“行走”》,忻元华的《谁劈开了华山的巨石》等等。这些小品文往往并不在纯文学刊物上发表,而是在《红领巾》 《儿童时代》 《陕西少年》 《河南青年》 《生活科学月刊》 《黑龙江青年》 《内蒙古妇女》,甚至中医药等读物性质的刊物上发表。这些读物类杂志的发行量,很多在整个期刊界都是名列前茅的。
科学相声虽然与小品文迥异,但也多是通过捧哏和逗哏的对话,利用语言的趣味性将某种科学道理讲述给观众听。比如加贝的《吃火药》、于振寰的《“吹”的学问》、陈若冰的《粘住了》等等。但是,由于其篇幅容量较长,往往适合利用较为巧妙的包袱将科学道理自然地带入。沈豪、孟祥武的《笑》就采用了精彩的贯口,以及对历史人物的调侃与揶揄,将中国古典的“笑”文化,以及现代科学中“笑”对健康的意义交代得十分清楚。科学相声中的很多科学包袱,即使放到当下的语境中也并不过时,而且容易给人留下悬念。最关键的是,科学相声相比于案头文学,更加体现了文化部门要利用文化来普及科学的决心。
科学电影类似于现在我们所看的科学纪录片,以讲述科学知识为内容核心。比如1983年的第三十六届国际科学电影协会年会,共播放了30部影片。中、法、美、英、苏、联邦德国、民主德国、瑞典、瑞士均参与了影片放映。影片分为教学科研、医学、科学普及、生产应用四大类。美国的影片依旧因为是“假说”不够真实而受到了批评。受到嘉奖的片子大多都是寓教于乐、深入浅出、形式新颖、知识准确的。d1984年的国际科学电影协会年会上,值得注意的有:1.科研片和教学片占了绝大多数。2.影片长短、复杂度差别很大。e从这里可以提取出两点信息,一是对于科教兴国的认识在全球是普遍化的,二是由于过分强调科学文艺的实用性,导致全球所谓的科学电影都有些类似于教学片,水平普遍不高。因此,无论是科学文艺中的哪一种,与我们现在看到的所谓“科幻”文艺均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当时人们总认为科学和文艺是可以无缝结合的,文艺是科学的宣传品。因此,我们很难看到多么深刻的科学文艺。
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还要看“科学文艺”在1976年后是怎样诞生的。1978年初,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是文坛活力复苏的一只报春鸟。如果说《伤痕》 《班主任》还在惋惜昨日,那么《哥德巴赫猜想》则是最早以质朴的方式,从正面打开“改革文学”大门的一篇作品。
首先,《哥德巴赫猜想》看似以科学技术为主题,但所代表的是文学中整个知识分子题材的复苏。其二,其利用了“报告文学”这一颇具意识形态意义的文体,使得文学以较为稳妥的态势复苏。其三,其在保持政治正确的前提下,书写了一些人性的真实、生活的磨难以及理想主义的光辉。此外,它还影响了很多改革小说的“报告文学化”。
因此,科学文艺主动承担了将“科学”转化为意识形态的“历史任务”,成为文艺作品描写真实的保护伞之一。这使得囊括在它旗下的,以“科学”为名的文艺形式,都难以摆脱“报告化”的宿命。即使写一些未来的事情,也要将其与共和国“同时态化”,作为共和国迟早到来的光明时代去书写。比如郑文光的《鲨鱼侦察兵》,叙写三位小朋友误入科研小岛,发现了祖国科学家们秘密研制的鱼类侦察兵和武器,并且利用这些技术破解了某大国的阴谋的故事。小说叙述夹叙夹议、循循善诱,立场坚定的语言风格,昭示着其在主题上的不容变更,这也正是报告文学这一文体与生俱来的“原罪”——对于体制的依赖过强。所谓的“科学幻想小说”尚且如此,那些以科普为使命的科学诗、科学小品等就更加如此了。
二、“科学文艺”的时代合理性
然而,“科学文艺”就真的一无是处,要完全被归为政治符号吗?其实不然。无论是中国最近上映的科幻大片《流浪地球》 《三体》,还是欧美的《星球大战》 《星际旅行》 《曼达洛人》 《神秘博士》 《超感猎杀》 《末日孤舰》甚至超级英雄电影等等,在科学的处理上可以说没有一个是真科学,那为什么它们依旧能唤起人们对科学的兴趣和理想,而没有使人误入歧途呢?无论是DC漫画出品的《蝙蝠侠》 《超人》,还是漫威世界的《钢铁侠》 《蜘蛛侠》,不管主人公的力量有多么近似神话,但作者们总是要从科学而不是神话中寻找依据。这意味着在整个世界的发展趋势中,科学本就是取代神话的另一种全民信仰。
这些影片有早有晚,像《超人》 《神秘博士》早就为中国所注意。1979年8月25日,第37届世界科学幻想小说大会在英国的布兰顿举行,中国代表有这样的感悟:“科学幻想小说从开始诞生到现在有了很大发展……英国目前的一出电视连续播映的戏剧叫《谁博士》 (Dr.Who,现通译《神秘博士》,本文作者按),是老幼皆宜的节目……还有一位出席大会的是科学幻想影片《超人》的主角克里斯多夫·里弗。这部影片大会选为一九七九年科学幻想最佳影片。”f通过以上列举,可以发现无论是姓“科”还是姓“幻”,只要做到深度足够,并不影响人们对于科学的态度。关键是政治给它的可施展的空间有多大。
冯庆认为:“科幻文学并非单纯的通俗文学,具有严肃的一面。中国科幻文学的发展困境源于中国科幻缺乏科学精神。”g所谓的“严肃”,在欧美的科幻文学中主要是指人性的终极哲思与宇宙观的体现,而在中国,则是继承了体制内报告化小说的严肃性。这两种“严肃”其实是并不相同的,这也是为什么中国小说在改革开放以前强调姓“科”,但却成了政治寓言的原因。因为“科学”在当时的语境下只是改造社会的新型生产力,更多地与个体无关而与集体有关。
因此,很长时间以来,“科学的功能”被认为是认识现有的世界,而并非想象未知的世界。这导致中国的“科幻小说”长期以来都是科幻外壳下的政治站位与人性描摹。“科学”在这里的功能主要有四个:“提人力”“扩眼界”“思人生”“换空间”。
四个功能的终极目的,是在新旧空间的对比之中,坚定为既定意识形态服务的信念。科普文艺和科学幻想小说之所以经常被混淆,就是因为两者都有开拓视野、憧憬美好生活的功能。但过于强调其时效性,则限制了科幻小说应有的哲学思考与宇宙观念。早在1981年,陈珏就总结出了当代西方科幻小说的各种流派。比如以弗里茨·莱伯为代表的“意识流”、以雷·勃雷德伯里为代表的“象征主义”和寓言体裁、以库尔特·冯尼古特为代表的“黑色幽默”、以汤姆·戈德温为代表的“浪漫主义”、以理查德·马瑟逊为代表的印象主义、以西奥陀尔·斯德尔金为代表的现实主义等等。他还认为,就内容而言,当代西方科幻又可以分为社会科幻、讽刺科幻、幽默科幻、灾难科幻、乌托邦科幻等等。比如《冷酷的方程式》“描写的是冷酷的自然规律和炽烈的人类感情之间的矛盾,字里行间充满了柔情蜜意,把人间崇高的爱和牺牲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h。30余年以后,中国读者依旧没有淡忘这部作品,并为其深度和悲剧内核而感叹:“从驾驶员到那些同情姑娘命运的司令官和技术员……遵从自然法则而行事。正是这种必然性赋予小说以真正的悲剧色彩。”i这种色彩,其实是中国改革开放初期及以前包括科幻小说在内的“科学文艺”所欠缺的。
科幻被归为“科学文艺”的大旗之下,是护身符,也是绊脚石。“它首先就应当符合当代的科学事实,与科学的发展紧密联系,而且应与科学的发现相一致。”j可见,“幻”的部分被严重压制着。在当今世界的科幻经典中,我们可以看见很多现今世界上并不存在的东西,但是这并没有造成我们对这个世界错误的认知。因此,“科幻”应符合的不是当代的科学事实,而是当代人合理的科学憧憬和深刻的科学想象。而1980年代初科幻小说的现实却是“汲取了苏联与凡尔纳科幻中共有的技术乐观主义,把应用性的科技发明和未来奇观作为想象主体,另一方面又限于时代及创作主体等诸多因素……于是总体上呈现出略嫌浅白直露的儿童科普型特征”k。因此,不仅在概念上,科幻与科普存在混淆,连叙述方式和语言的文体特征上亦是如此。以《月光岛》为例,孟薇在给梅生写的信中,揭示了“天狼星人”的秘密:
我惊讶极了。海狼老爹,不,他是著名的天狼星科学院院士……据说那是十万年前,他们的一位先哲所作的结论,那位先哲认为地球人是比天狼星人更高级、更文明,进化的程度更高的、伟大的生物群……我接受了他们的邀请,和他们一道飞向那个遥远的天狼星……忘掉我,自己坚强地活下去,要记住,科学需要你献身!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