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历史诗学的构建
作者: 吴义勤胡学文长篇新作《有生》展现了百年历史中的个人生活、家庭生活和社会风俗的画面,呈现了一个民族在岁月变迁中复杂的生活面貌、生命情态。《有生》既在作家主体性和个人化写作风格的呈现上达到了某种极致,同时也体现了个体风格内部的丰富性,为观照和表现历史与世界提供了另一独特视角。小说通过个人生命主体还原,藉助鲜活生动的个体生命形象,建构了独特的生命美学世界,并在生命史维度上塑造了一个别具意蕴和韵味的乡土中国形象。
一、历史或人物:以“人”进入和把握历史
《有生》有着鲜明的历史时间标识,小说中的“历史”,为人物提供了一个展示自身命运和价值的舞台。从叙事时间起点清朝末年,到漫长的军阀割据和内忧外患的民国;从兵荒马乱的伪蒙疆政府的成立和败亡,到“饥饿时代”、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时代,直到小说终篇于当下。这构成了小说人物生活的年代和基本历史背景。
《有生》之所以选择并如此讲述这些“历史”,皆因其与小说人物直接相关,并直接牵连甚至决定人物的命运。民国六年六月,祖奶父亲横死,年轻的祖奶即乔大梅被强暴玷污,从此以后“整个人都变了”。民国二十四年是一个被死亡标记的年份:宋留根被李守信的士兵打死,五年后,其母被日本兵射杀;地主钱广万死于此年,和葬礼同时进行的是残酷的遗产之争;白姓媳妇血崩而死。对于祖奶及其第二任丈夫白礼成来说,这一年同样也是“伤痕的开始”,他们的女儿白果死于祖奶的接生过程中,“自此,哀伤如秋雨连绵不绝,挥之不去”。民国三十三年初冬,祖奶的次子李夏被抢劫财物的高粱军扫射致死。民国三十四年八月,伪蒙疆政府主席德王逃离张家口,李春在逃离途中中弹身亡。“唐山大地震那年”,麦香与收药材的南方侉子“邱猴子”私奔,等等。
“历史”能被讲述,能被如此讲述,只因它与“人”有关。《有生》中不仅刻画了祖奶、李富、李贵、李二妮、如花、毛根、喜鹊等个体意义上的人,并讲述了他们的“个人故事”。小说同时还讲述了不同家庭几代人的繁衍史。祖奶一家,从其父母到前后三任丈夫、九位儿女直至唯一的孙子乔石头;花家,从乞讨的花姓夫妇到花满仓到花丰收、白凤娥夫妇,再到喜鹊(树枝)和花志钢(小更)姐弟;毛家,从毛根的爷爷、父亲到毛根和儿子毛小根;“豆腐世家”罗家,从曾祖父罗世成到罗包父子。此外,小说还以较多笔墨描述钱氏家族的兴旺与败落,从财主钱广万到儿子钱拜月、钱拜日、钱拜辰,钱家在短时间内从风光无限迅速败落,一个大家族四分五裂、分崩离析。通过钱庄、钱玉和钱宝三兄弟个性、性格、心理的对照性描画,以横截面形式展示了家庭内部成员之间的伦理、情感关系及其在当下社会生活中的存在与发展形态,连接了较为宽广复杂的社会生活。
有研究者指出:“在198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中,生活感和以‘个人’为核心的情感结构逐渐成为一种主导美学感觉。”a《有生》就浸淫在此情感结构和“美学感觉”中,那些具有强烈个性特征的、形形色色的、乡间生活中的平凡人物,构成了其历史叙事的主体世界。小说以极具生活实感的场景和细节讲述他们的故事。作家对每个人物、每一种个性乃至整个生命都给予充分的尊重,他极力贴近中国乡村日常生活和那些栖息与奔走于这片土地上的人的直接而具体的存在,把每个人都看作独一无二的个体,深刻地体验他们的情感、思想和心灵脉息。白礼成、乔石头、罗包、毛根、如花、宋慧、麦香、喜鹊、北风(镇长杨一凡写诗时用的笔名)、乔秋、乔冬、乔枝等各有各的性格、心思,各有其念想与烦恼、苦痛与伤悲。
罗包胆小懦弱,“豆腐性”“蜗牛做派”,吃饭慢、写字慢、做事慢。在麦香的铁匠爹的眼里,是“白净如书生,性格如娘们,看见母猪双腿发抖的样子货”。即便性格如此,罗包既能因为爱麦香而坚持与其结婚,同样也能坚持与婚后强势霸道、不理解自己而只想控制自己的麦香离婚。喜鹊自小心性孤傲要强,行事干脆利落,心劲十足,遇事绝不畏惧退缩。这与胆小软弱、时常被人欺负的父亲花丰收和弟弟花志钢形成鲜明对照。性格软弱的花丰收,即使遭到妻子白凤娥及其通奸者的谋害,却仍然不顾喜鹊的反对而坚持到监狱探视白凤娥,最终却在白出狱后杀死了她,自己则身陷囹圄。喜鹊的恋人黄板好勇斗狠、胆壮生猛,遇事不畏惧不退缩,因维护村民利益遭到黑恶势力的打击,最终成了一个缺乏胆气和意志的盗墓者。钱家三兄弟中,钱庄开小卖部,是个圆滑世故、谋事周全的乡村能人,却也讲究兄弟情义,照顾钱玉钱宝;钱玉善良机智、心思灵活,能自己制造风力发电机和飞翔机;钱宝是个嗜书如命的“书虫”,记忆力惊人,满脑子都是书和疯疯癫癫的念头,却每逢考试必砸,是常人眼里的傻子废物。
祖奶的子女中,李春是祖奶被歹徒强暴后的产物,遗传了其不知名父亲的心理性格,喜欢捉弄人、搞恶作剧,性格阴冷偏执,对母亲怀有情感却不外露并坚持自己的想法,最终死于自己选择的道路。李夏懂事听话,却死于大哥参加的高粱军。李桃娇惯任性,良善却囿于自我,加之不能生育,与婆家关系不好,郁悒之下自杀身亡。乔秋最大的特点是天花乱坠、滔滔不绝地“瞎白话”“说大话”;乔冬固执、坚定,充满无私精神和献身热情;乔枝喜欢跟下乡知青和城里来的钻井队技术员交往,追求现代思想和生活方式,与周围的乡村环境和传统观念格格不入,最后也因爱情无望自杀。
其他人物,如相貌平常、精明能干的宋丽华,目光如炬、断案如神的棋盘镇派出所所长阎有道,喜欢写诗、被失眠症困扰的棋盘镇镇长杨一凡,酷爱养花、视花如命的如花,都有鲜明个性和独特心理,作家细致敏锐地把握人物的自我经验,抓住其思想和情感,在生活的具体情境和人物关系中,通过心理、言语和行为细节加以表现,使之具有突出的现实性和鲜明的生活感。
《有生》对“人”的思考和表现是独特的,由此而呈现的“人学”成就也是引人注目的。这表现在:
首先,关注人物的伦理情感。小说通过人物的伦理关系和情感纠葛,推动情节发展,对平凡人物的情感空间给予丰富细腻的关注,在生活中重温他们的情感,用心灵贴近心灵,切近历史,在长时段的历史跨度中,记述个人命运的升降沉浮,在历史的淡薄背景上,展现个人命运和心灵的悲喜剧。
可以说,《有生》的“伞状结构”是这一内在伦理情感结构的外显形式。祖奶具有主叙述者和主要人物双重身份,整部小说通过她的回忆讲述“历史”,通过她的听闻感受间接触及“现实”。贯穿小说的主线索是祖奶的人生经历,这段漫长的经历首先是其一个世纪的家庭和婚姻、生育史,祖奶与其父母,祖奶与其三任丈夫、九位儿女,祖奶与其唯一的孙子乔石头,都是建立在血缘伦理基础上的情感联系。同时,祖奶的人生历程也是世间众生的生育史、生长史和祖奶的接生史。如花、毛根、罗包、喜鹊等视角性人物,既是小说进入“现实”的功能性人物,也是祖奶接生的血肉生命,他们以及由他们连接的其他人物之间,建立的同样是伦理情感关系。
除了主人公祖奶一家,小说还花大幅笔墨描述了丧妻的毛根与家庭不和的宋慧之间的感情纠葛。心理孤独而性格执拗的毛根信任宋慧、爱宋慧,却只能将爱视为两个人共同的秘密埋在心里,不为人所知。粗憨的宋慧虽然说不清与毛根的关系乃至自己内心的隐秘,却对毛根有着确定无疑的牵念。小说描述这份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隐秘情感,幽婉曲折,富有心理深度和艺术感染力。小说对其他伦理和情感关系的描述,如如花和她的父母,如花与钱玉、钱宝、钱庄,如花与毛根;毛根、毛小根与宋慧;宋慧与杨八叉;罗包与父母,罗包与麦香、安敏等,同样具有强烈的情感力量和心理深度。“文体的审美化都与‘情’相关,情是鲜活的、有文化内涵的和渗透到字里行间的,因此,生命气息和文化内涵,似是历史题材文学文体的起码特征。”b以伦理情感关系为“质”为“体”,以“伞状结构”为“用”为“文”,《有生》进入了中国社会生活深层和“中国之心”,同时也敞开了多样复杂的人性空间。这一选择既契合中国日常生活的实际,也延续和传承了中国文学自古典到现代以来擅长描画世道人心的优长。
其次,对人性细腻而犀利的剖析。《有生》堪称是一个人性的“博物馆”,作家全力探讨和剖析的就是这个由多种性格、多种经历的人所组成的复杂斑驳、扑朔迷离的精神世界中的人性。人性的善与恶、伟大与卑劣、忠诚与背叛、堕落与救赎、绝望与希望、怜悯与恐惧、悖谬与沧桑,都淋漓尽致地展现于小说所铺陈的历史/现实的延伸中。最能代表人性力量的当然是祖奶。她从业七十载,接生万余人,当下已是一位卧床十多年的百岁老人。在她的一生中经历过无数次痛苦、绝望,甚至被人唾骂、痛斥和殴打,她曾为此愤怒和怨恨,但她“终是选择了原谅”“确实,我有过怨恨,但都丢掉了”。祖奶代表了一种超越历史、时代和民族的博大宽厚的善的永恒力量。
小说对人性之驳杂幽微的揭示极为深刻。祖奶的第二任丈夫白礼成灵敏聪明,多才多艺,喜欢孩子,与祖奶成家后,日子过得也算平静幸福,最终却因不能接受祖奶视接生为人生之要的做法,恐惧革命者李贵可能带来的灾祸,当二女儿白果在祖奶的一次接生后夭折,白礼成趁着回老家的功夫,带着小女儿白花消失无踪。罗包起初真诚地爱着麦香,但麦香却不珍惜这份真爱,强烈的控制欲使罗包逐渐疏远她并与安敏情投意合。麦香坚拒与罗包离婚,既与宋品有私情,又不想与之生子。游离于感情和利害之间的麦香,最终被苦水蒙住了眼睛,变成了一个怨天尤人、随时随地向人诉苦的祥林嫂式的“苦唧唧的女人”。祖奶的孙子乔石头既爱自己的奶奶,又不顾奶奶的真实想法和声望,意图通过建祖奶宫牟利。他心里爱着喜鹊,却又将喜鹊看作障碍,为克服心障,最终强暴了喜鹊。性格要强豪气的黄板,在经历了黑恶势力的打击之后一蹶不振,堕入心造的幻影,成为一个盗墓贼。
与人性之幽微驳杂相比,《有生》对人性之善、之美和强韧的精神力量,表现得更为突出。祖奶父亲乔全喜与李富伯由和谐到决裂再到和好如初,成为亲家,仿佛孙犁《铁木前传》的续写。毛小根患饥饿综合症,嗜睡,贪食,行为异常,却在父亲毛根的疼爱之外,得到宋慧细腻入微的照顾和退休老校长的悉心教育和关爱。祖奶与李大旺婚后,生下了第一个儿子李春,尽管李春是祖奶被强暴的结果,铭刻着耻辱的记忆,祖奶和大旺却视之如己出,同等对待他与其他儿女。毛根无意间射杀乌鸦(“钱玉”),陷入了与如花的纠缠,起初他并不理解如花的想法和屡次告状的行为,但在自己对宋慧的念想被现实打破之后,便产生了与如花一样的苦痛和伤悲感受。
《有生》对笔下人物寄予广泛的爱与同情,深怀博大悲悯之心,但同时对人之“恶”亦有触目惊心的表现。赵进元为吸食大烟典押了妻子李二妮。李二妮心胸狭隘,胡搅蛮缠,颐指气使,她在赵家的日子越不好过,越是会在人前趾高气昂。她终生与祖奶不和。祖奶帮她寻找赵进元,又将李二妮从被贩卖被囚禁中解救出来,不仅没有得到自私狭隘的她的感激,反而被其埋怨和反咬。
作为一部有人学力量的现实主义小说,《有生》有着深厚的现代人文主义蕴涵。“人”在小说中所享有的突出地位,显示着作家对文学和历史的“人学”理解。这建构了《有生》历史叙事的价值选择和基本性质,即通过较长时段的历史,在平静世俗的存在状态中摸索和开拓人的精神世界,并在人物平凡而琐碎的日常生活和情感关系、伦理关系中,发现和点亮心灵的奥秘和生命的价值。小说对人物的描写触及其思想、观念、行为、希望和失落,并由此延伸,从而在个体的“特别性”上,认知民族和人类的广阔而永恒的整体,通过人物的生活际遇、生命感悟和精神特质,展现了乡土中国在百年历史脉络和广阔图景中所呈现的生活与人心之丰厚、多样。
相比之下,《有生》中的历史只是人的行为的布景,被剥夺了决定人物命运的权利。历史的主体性,让位于人的主体性,历史没有构成对于人和人性的遮蔽。在小说中,人的生活和行为不是历史行为,不具有历史性意义。历史只是有意无意地渗入其内心,参与其精神结构,影响其遭遇和命运,人物并不具有历史意识的自觉,他们作为中国乡村平凡生命的平凡生活和内心世界,在漫长历史的延伸中缓缓地得以展示。这充分证明了作家“创作主体意识”和“叙事本体意识”的自觉。他有意识地将人物从历史及其话语的象征性符号体系中解放出来,不遗余力地开拓人物的心灵空间。庞大的历史被分解为乡土中国的生存、生活和生命的故事、场景、细节,这些情节、场景和细节是《有生》为实现自己的美学理想而创造的充分而真实的背景和人物活动的空间,人物在其间孕育和生长,沉浸其中,获得自身的鲜活生动和超越其个人自身的人性和人类经验的普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