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小说研究中三个待解的问题
作者: 洪治纲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余华的创作就一直是学界研究的热点。从编撰《余华研究资料》,到后来修订《余华评传》,我曾对余华研究的国内成果及其相关情况,进行过长时间的跟踪和梳理,发现余华研究始终处于数量与质量的不平衡状态之下。每年发表的有关余华创作的研究文章,均在200篇以上,有些年度达300篇以上,但绝大多数都停留在一些既有观点的重复之中,不同之处仅仅在于,或更换主要概念,或更换理论资源,而在有效推进余华创作的深层次研究中,具有原创性的优秀成果非常少。
这种量与质的不平衡,不只是余华研究的个案问题,其他当代作家和文学现象的研究,也大抵如此。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当代文学研究真的就非常薄弱,而是存在多种原因,包括人们将更多热情投入到各类新作的追踪之中,或受限于文化研究思维的逻辑惯性等。就我个人的阅读和思考来看,余华研究中其实还存在着颇多待解的深层问题,包括:前期先锋小说中的非理性书写与作家的主观真实问题、暴力书写的延续与历史意志的隐喻关系问题、先锋语言实验与后来日常语言转换及其内在逻辑关联问题、长篇叙述的节奏重复与音乐性的关系问题,等等。它们既影响到人们如何更深入地理解余华创作,也涉及其他当代作家的系统性研究思路。本文仅选择余华小说中的恐惧与柔情、荒诞与戏讽、余华自我形象的建构等三个关键问题,试图在深度解析余华小说方面进行一次小小的尝试。
一、余华小说中的恐惧与柔情
在余华的很多小说中,恐惧与柔情一直纠缠在各种情节之中,直到最新的长篇《文城》里,依然如此。余华似乎对人的恐惧心理极为敏感。他笔下的很多人物,只要进入某种恐惧的心理状态,叙事便会反复盘旋,不断延展,从而在极为充分的细节拓展中,呈现出人物面对自身无法控制的生存情境时,因恐惧而陷入的各种令人惊悚的挣扎状态。同时,在这种挣扎的背后,又常常透露出人物内心深处的软弱或无助,隐含了人性内在的柔软之情。这种恐惧与柔情交织在一起的生命挣扎状态,构成了余华笔下人物十分复杂的精神意绪,也使读者获得了极为独特的审美体验。
恐惧是人的一种特殊情绪,主要是指人对可能出现的不良结果产生惊慌害怕、惶惶不安的心理状态。这种心理情绪的产生,一方面源于人们凭借一己之力,无法把控事态的恶性发展;另一方面也源于人物的某种特殊感知能力,带有宿命的意味,也类似于墨菲定律。余华的小说中,这两种恐惧书写都存在。像《十八岁出门远行》 《西北风呼啸的中午》 《黄昏里的男孩》 《在细雨中呼喊》《许三观卖血记》等,属于前者;《世事如烟》《一九八六年》《四月三日事件》《死亡叙述》《命中注定》《此文献给少女杨柳》等,则属于后者。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夹杂着某种类似的叙事张力,即人物在恐惧心理活动过程中,始终伴随着纯朴、善良、温顺、友爱等带有柔情意味的个性气质。这是一种很奇特的心理张力,绝非余华有意而为,而是作家主体内在心性的一种不自觉的表达。它嵌入了人物内在精神活动的某种逻辑关系:因为柔情,所以恐惧。也就是说,余华笔下这些人物产生恐惧的主要原因,是他们害怕失去人性应有的纯朴、善良、温顺、友爱等美好的人伦品性,以及由此导致的生存安全等问题。这种特殊的张力,构成了余华小说幽深而又不乏温情的审美基质。
在《十八岁出门远行》里,少年的“我”带着自由与美好的遐想,开始独自出门远行。他奔走在山区公路上,一点也没有觉得累,还在心里给所见的山和云,安上了身边熟悉的人的绰号,可以想见,他的内心充满了自由和快乐,也饱含了对外面世界的美好遐想。可是,当黄昏即将来临,世界便露出了狰狞的面目——没有旅店,也没有一辆可以搭乘的顺风车。恐惧由此慢慢出现。随着一辆趴窝的货车出现在视野,他终于爬上了它,并跟随它朝着出发的方向逆向行驶。这是一句很有意思的隐喻。它意味着少年对于自由远行的美好遐想即将终结,现实将在“逆行”中露出坚硬而残酷的面孔。事实也是如此。当汽车再次趴窝、村民疯抢车上的苹果时,少年为了保护车上的苹果,被村民们打得满地找牙,而司机却在一旁幸灾乐祸,并且拿走了少年的背包和村民们逃之夭夭,只留下伤痕累累的少年,在黑夜的车里孤独地承受着无边的恐惧。这里,少年对世界的内心想象与现实遭遇构成了强劲的反差,这种反差既是少年恐惧心理出现的缘由,也折射了少年对世界的美好预想。换言之,如果少年内心缺少某种天真和浪漫,缺乏对现实世界的一腔柔情,而是带着对现实的充分认知和必要的准备,他也就不可能陷入这种无助的恐惧之中。在《西北风呼啸的中午》里,“我”躺在寒冬的被窝里,一边摸着眼屎,一边享受着阳光照入房间的慵懒时光,却被一位彪形大汉拖出被窝,不由分说地带走,为一位陌生人守灵。当他进入陌生死者的家里时,各种现实伦理中的道义,迫使他不断陷入匪夷所思的义务之中,甚至还要为死者的母亲承担此后的养老责任。这里,荒诞似乎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从此进入被伦理规范的群体之中,并将接受由彪形大汉所掌控的群体的指令,让自己的余生扮演别人的儿子。他能不恐惧吗?但这种恐惧的背后,又明确凸显了人物对传统伦理的膺服。如果他以死相争,绝不顾及死者家属的诉求,或许恐惧只是虚惊一场,但他最终还是败在自己内心的柔软和善良上。
同样,在《河边的错误》里,余华围绕一桩杀人案,将王宏、许亮等众多人物卷入其中。随着刑警队长马哲的深入调查,几乎所有在案发当天下午到过河边的人,都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谁都害怕成为凶案的嫌疑人,谁都畏惧被警察带走。他们不断寻找自己没有杀人的证据,并在恐惧的漫长折磨中,再也无法回到正常的生活,许亮甚至为此自杀。杀人案本身是恐惧的,但余华将大量的叙述倾注在对嫌疑人的调查中,导致众多受到讯问的对象陷入如何脱罪的恐惧之中。我们当然有理由认为,“身正不怕影子歪”,可是当我们身临其境时,又无法摆脱这种隐恐,因为我们的内心还是存有对正义的敬畏。《一九八六年》中的中学历史教师的妻子,从疯子踏进小镇的那一刻起,她就深感不安,尽管她并不清楚,这个自戕的疯子是否就是当年的丈夫。随着疯子在小镇上不断游荡和自残,曾经的妻子仿佛受到第六感官的指使,幻觉中不断出现曾经的丈夫,并由此陷入巨大的恐惧之中,以至于无法出门上班。这种源于人物特殊感知能力的恐惧,固然将叙事引向了历史的劫难记忆,但也展示了夫妻之间曾有的脉脉温情。
如果仅仅从表面上看,余华的一些先锋小说确实充满了暴力和血腥,并且叙述冷静异常,诸多细节令人惊悚。但是,在很多时候,这些暴力书写都只是为了展示人物的某种非理性状态,并非仅仅为了宣染暴力本身的血腥效果。因为这些暴力所引发出来的,通常都是人物内心的恐惧,而恐惧的背后,又总是隐含了人性应有的温情。这种由暴力到恐惧再到温情的逻辑结构,构成了余华小说内部情节推进的重要因果关系。譬如,《死亡叙述》里的货车司机,因为十年前的一次车祸逃逸,导致他不断遭遇恐惧的折磨。当他再一次遭遇车祸之后,他几乎毫不迟疑地将受伤的小孩抱到村里,请求村民们寻找医院抢救,结果村民将他暴打致死,以至他胸腔里的血液向四周蔓延时,“像百年老树隆出地面的根须”。小说里的司机目睹并感受了村民的镰刀、锄头、铁等对自己的伤害,确实有些血腥的气息,但司机之所以遭受暴力,是因为他不想再经受以前车祸逃逸所带来的恐惧感,而这种恐惧又是由他内心的道义所引起。《爱情故事》叙述了一对夫妻的两段恐惧经历。一次是他们在十六岁时因偷吃禁果怀孕所引发的恐惧,一次是丈夫难以忍受当前平庸的家庭生活而欲离婚所引发的恐惧。相比少年时代两人去医院检查出怀孕的恐惧,当前的婚姻所引发的恐惧似乎要轻微很多,但对人物构成的道义谴责却更加尖锐。两段恐惧,两次人性的较量,最终却彰显了道义伦理的潜在力量。如果我们再细读《现实一种》里山峰踢死皮皮之后因恐惧而近乎崩溃的状态,《黄昏里的男孩》里水果摊主孙福暴打小男孩之后回家的心理状态,《朋友》中拎着菜刀的昆山岗最后却被一条毛巾所打败的感受,同样能深切地体会到余华对恐惧书写的真实意愿,即以特殊的方式激活人物内心的脆弱与温情。
这种情形,在余华后来的长篇小说创作中显得尤为突出。譬如《在细雨中呼喊》,严格地说,它就是一个有关恐惧与温情相交织的故事。在孙光林漫长的成长过程中,没有家庭的关爱,没有必要的安全感,无论是在南门,还是在孙荡,他都处于孤立无依的状态,恐惧总是如影随形。带有相同经历的,还有无依无靠的少年国庆、母亲入狱后的儿童鲁鲁等。这些失去了家庭保护的孩童,面对混乱的社会、颓败的现实,以近乎本能的情感相互安慰,并由此构成了他们对于那个失序时代的绝望反抗。他们游荡在无人觉察的社会边缘,依靠人性深处的友爱与温情,点亮了艰难生存中必不可少的生命之光,使他们在无边的孤独和恐惧中,最终完成了自我的成长。在《许三观卖血记》里,许三观从跟随龙根等人第一次卖血开始,就经受了一系列仪式,包括卖血前如何喝水,卖完后又如何吃炒猪肝、喝黄酒。这种虔诚的仪式本身就包含了恐惧和敬畏,以至于有一次因为没有喝水和吃炒猪肝,许三观卖完血后惊恐不已。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卖血就是卖命,所以许三观一次次卖血,其实是在卖命,表面上看并无多少恐惧,但舍命式的卖血和内心的隐恐从未排除。这也是为什么许三观得知一乐是何小勇的私生子之后,宁愿卖血让全家人吃上面条,也要将一乐剔除在外。事实上,一乐因为自己的尴尬身份,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同样也没有远离恐惧。他要么因为打架被许三观严加惩罚;要么因为没有吃到面条而离家出走,结果在暗夜里惊恐不已;要么在下乡插队后,差点因肝炎病死;可以说,屈辱和恐惧,几乎伴随了他的成长。尽管余华动用了喜剧性的叙事语调,巧妙地冲淡了整个故事的恐惧氛围,但是,从许三观、许玉兰、一乐,到何小勇夫妇,都经历了太多的恐惧,包括伦理、时代和命运对个体生存的钳制。如果我们再看看《兄弟》里李光头自幼的成长环境,以及他和宋钢在宋凡平被打死后的惊恐,同样可以感受到这对少年兄弟内心深处的恐惧。只不过,这种恐惧,被李兰的母性温情所缓解,同时也被李光头用无赖式手段进行了消解。
值得注意的是《活着》。它几乎被温情所覆盖,使我们很难体会到人物内心的恐惧。但这是基于福贵的自我回忆,而不是叙述者的客观呈现。当福贵历经了各种苦难且失去了所有亲人之后,他可以说是无所畏惧了,所以他在重构自己的记忆时,自然会将恐惧剔除。事实上,在有庆的成长、凤霞被送给他人等情节中,我们依然能够看到人物内心的恐惧,只不过它们被福贵用“懂事”等温情的言辞所掩盖了。然而,到了《第七天》和《文城》中,余华再次将恐惧和温情放在差不多同等重要的位置上,使它们在小说中的叙述比重几近相同,彼此之间也形成了更为紧密的共振关系。《第七天》里,杨飞的成长常常面临着各种难以言说的恐惧,所幸的是,继父杨金彪和邻居李月珍都给了他无私的呵护,使他饱尝了人间的温情。因为没有墓地,杨飞无法火葬,他的亡灵只能频繁地穿梭于阳间和阴间,叙述也由此打开了很多让人匪夷所思的现实,它们充满了恐惧、战栗、无奈和无助。有意思的是,当这些在阳间饱受不幸的人们成为亡灵之后,他们却在阴间步入世外桃源般的诗意生活,那里充满了温情、友善、平等和祥和。在《文城》里,林祥福如此执着地寻找小美,就是基于对家庭的渴望。父母双亡之后,孤身一人的他,虽然衣食无忧,但依然无法体会到家的温暖。小美的到来,尤其是当女儿出生之后,让他深切地感受到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是何等重要。这种对于完整家庭的渴望,随着小美的不辞而别,瞬间变成绝望。于是,他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寻妻之路,尽管他心里也明白,这种寻找并无太多的希望。所以林祥福寻妻,与其说是为了心中那份执着的情感,还不如说是为了排遣内心的恐惧,即一种失去家庭的恐惧。他把全部的家当换成银票,放在女儿的襁褓中,当他来到溪镇,差点被龙卷风卷走女儿之后,他的想法非常决绝:“女儿都没有了,还要银票干什么!”这也意味着,家是他生命的全部,是他活着的支撑。遗憾的是,他此后的一生都没能找到小美,也未能给自己和女儿一个完整的家。他在溪镇的后半辈子的生活,始终恪守着“仁义礼智信”的人生信条,帮助人们克服了一个又一个的恐惧,大到天灾,小到人祸,最终却无法抹平自己内心的隐恐。无论是《第七天》还是《文城》,可以说,其故事情节都是在恐惧与温情的交织中得以推进,并使叙事形成了特殊的内在张力,也展示了余华对于传统伦理越来越执着的认同。
应该说,恐惧无处不在。我们毕竟生活在一个充满了各种不确定性的环境中,威胁本身就无处不在,大到世界战争和核威胁,小到猝不及防的意外伤害。当这些潜在的威胁渗入人们的意识之中,形成某种危险意识时,恐惧便不可避免。但这是另一个话题。它涉及知识、信息传播和危险意识的不断被强化。用英国学者弗兰克·富里迪的话说:“人们缺乏真正的选择,这一讯息隐含在困扰着社会的危险意识所激起的焦虑中。我们可以小心谨慎地行事,但却没有任何选择。”a如果人类面对任何一种选择(如食品、环境),都将不可避免地产生恐惧,那么恐惧便成为生命存在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余华并没有从这个层面来理解和表达恐惧。他专注于人物内心的恐惧情绪,还没有将之延伸到这种现代社会学领域,而只是突出人性情感或伦理问题。也就是说,余华对于恐惧的执着书写,主要是基于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情感需要和安全需要。无论是前期的先锋文学还是后来的长篇创作,推究余华笔下人物恐惧心理的形成机制,可以明确地看到,它们主要是因为非理性的暴力冲动和生存安全条件的缺失。这为温情的频繁出场,提供了极为重要的经验通道,也使温情与恐惧形成了相互平衡的内在共振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