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之症与突破之机
作者: 贺仲明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呈现的就是“多元与无序”a的格局,基本上没有具有明确一致性的思想潮流和创作方向。但21世纪以来,特别是近十余年以来,以出生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80后”“90后”青年作家的创作为代表,中国文学呈现出比较显著的共同特征,那就是技术化倾向。虽然青年作家b尚未占据文学主流位置,但他们代表着文学的未来,这一创作倾向也一定程度上是对当前文学整体态势的折射,非常值得我们关注和思考。
一
任何文学都离不开技术,或者说,技术是文学创作的重要内容,每一个作家在创作中都会重视技巧,追求艺术的提升和发展。但本文所言的技术化倾向不是如此,它的内涵是以技术为文学的中心和最重要的追求目标,深远的宗旨则是对技术的崇拜。
文学观念是文学倾向最直接的表征。作家们对文学观念的自我宣示虽然不一定与其创作实践完全吻合,但还是能够基本代表他们的心声。当然,要全面了解到青年作家们的思想观念非常困难,但以叶窥木,通过一个典型个案来予以展示也是可行的。《钟山》杂志从2014年到2018年连续五年举办全国青年作家笔会,让每个作家写一篇文章,阐述自己的文学思想、创作目的等,集结为《文学:我的主张》c出版。该书囊括了近70位青年作家,其中包括一些已经在全国范围内崭露头角的优秀者。由于笔会对作家发言没有任何特别要求,而是让作家们充分自由地表达,因此,作家们的文章都具有较强的自我个性色彩,真实思想表达的可信度较高。作家们表达了很丰富的文学思想,其中也包括部分作家谈到文学的思想文化价值等,将“生存”“思想”等概念作为文学本质来认识。但大部分作家并非如此。尽管表达方式有显有隐,但很多作家都显示出将文学形式当作文学中心来看待的倾向,他们推崇各种文学形式的探索,将对艺术性的追求作为最重要的目标,其内在思想就是将文学理解为一种技术或方法。
青年作家们的创作与上述思想观念高度一致。以当前最重要的文体形式小说为例,青年作家们的创作特征都呈现出强烈的技术化特点:
首先,是较少关注宏大社会生活和事件,更多逡巡于虚拟和个人世界。扫描当前青年作家的小说创作,直面现实社会生活的很少,虚拟世界成为他们最热衷于表现的生活。比如,当前科幻小说的最主要创作者就是青年作家,涉猎过科幻文学创作的青年作家更是人数众多。此外,历史——非探寻历史真实,而是以虚构、游戏和戏谑为特征的历史书写——也是青年作家们的主要创作领域。如青年批评家陈培浩曾这样概括当前的青年作家创作特征:“通过或隐或显的方式去触摸历史,成了当下‘80 后’青年作家一种相当显豁的表达倾向,它表现在张悦然(《茧》)、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王威廉(《水女人》)、陈崇正(《碧河往事》)等作品中。”d此外,还可以以网络文学作为典型加以分析——因为从事网络文学创作的作家基本上都是青年人,而且不少网络作家也曾经有过传统文学的创作经历,甚至身兼两重身份,所以,虽然网络文学在当前文学中的位置不明,但依然可以从自己的独特侧面传达出青年作家的某些创作特征。网络文学数量庞大,但毫无疑问,虚拟和想象是网络文学的最重要特征。它的主要类型如穿越、盗墓、宫斗等都是科幻和历史,距离现实很遥远。
当然,这并非说青年作家们完全不关注现实,只是正如有批评家所说:“他们更在意的是被个人体验过了的现实,是精神现实。于是,现实呈现出更为精巧、幽微,也更为狭窄的图景。”e青年作家们笔下的现实世界存在两方面的特点——其一是基本上以个人生活经验和情感世界为中心。其二是狭小、琐屑,很少反映广阔的现实社会,更少触及同龄人之外更广泛的生活和社会群体。比如,“80后”的韩寒、郑小驴、甫跃辉等,他们从一开始就普遍性书写自己的成长生活。青春校园生活、乡村童年生活是这些创作最广泛的书写对象,也是其最引人注目的文学主题。近年来,随着这些作家年龄渐长,成长记忆也书写殆尽,其中的部分作家逐渐远离文学,坚持创作者也基本上始终坚守在自己的个人生活世界中,只是其范围从乡村拓展到城市,从中学校园拓展到了文化界。
其次,执著于对小说形式艺术的追求。青年作家创作都很注重小说的艺术品质,特别是对叙事能力的追求,致力于把故事讲得精彩、吸引人,追求突出的艺术想象力。他们的作品多叙事曲折、富有想象力,情感幽微而语言精致,具备“好看”的特征。这一点,评论界已经有较充分的关注,这里不再过多赘述。f
近年来最有影响的青年作家群体之一“新东北作家群”,可视为典型。以班宇、双雪涛、郑执等为代表的这一群体作家之所以引人注目,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很关注现实——尽管不是作家本人所生活的当下现实,而是20世纪90年代东北下岗工人的生活——并通过对个人生活和精神困境表达关怀,体现出一定的人文关怀和批判精神,在同龄作家中显得很突出。但即使是这些作家,也并不是将关注现实作为文学创作最重要的追求,他们的重心依然是在文学审美和艺术形式上。也就是说,对于他们来说,生活最重要的意义在于一个巧妙故事的优质题材,一个文学形式的优秀试验场。他们对文学的基本认识依然是“虚构”和“技术”。如双雪涛就这样看待自己的作品:“《大师》全是虚构。真实的东西占多少?一点也没有。小说里的真实和虚构不是比例问题,是质地的问题。”“《长眠》是胡写的。完全撒开了写。原本想的故事和这个完全不同,但是具体是啥样的故事,早就忘了。写着写着就变成了这样。”g因此,他们的作品少有对问题的深入针砭和执着追问,更少对社会政治问题的探讨,最多只有从人性出发的个人关怀,甚至不乏戏谑化的故事营构。作家们最突出的创作特色,也正如有学者的概括,是在幽默、荒诞与方言等艺术技巧方面的探索,而非思想上的突破:“‘80 后’作家笔下的‘铁西叙事’更具有后现代的风格,叙事形态更加灵活新颖,结构多变,时间跳跃,文化符号更加生活化。”h
上述技术化特征是对当前青年作家创作的概括,但它也具有时代文学特征的更广泛的普遍性。也就是说,这些特征在其他年龄段作家创作中也有一定呈现。比如,近年来的小说创作就呈现出明显的非现实倾向。特别是长篇小说领域,较之于同时期的现实题材创作,无论是主题的丰富性还是作品数量,历史题材创作都占据明显优势。如近几年出版的一些重要长篇小说,如刘震云《一日三秋》、王安忆《一把刀,千个字》、余华《文城》、胡学文《有生》、葛亮《燕食记》、孙甘露《千里江山图》、王跃文《家山》、邵丽《金枝》、叶舟《凉州十八拍》、叶兆言《仪凤之门》等等,都是在不同历史文化中逡巡。只是相对来说,与青年作家们相比,这些作家的创作背景更深远,对其技术化特征有所遮蔽,青年作家的创作历史比较短暂,技术化的创作倾向就更突出,也在当前文学中更显示出其代表性。
二
当前青年作家创作的技术化倾向,不是某个作家的个体行为,也不是偶然出现的,而是有着深刻的时代潮流背景,是社会现实和历史多方面影响的结果。
首先是高度技术化时代的直接产物。最近二三十年来,人类社会进入到一个科学技术高速发展的时代。信息化、智能化科技进入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从最基本的日常生活到最前沿的科学研究都受到改变,包括人们的思想情感世界。文学也深受科技的影响。比如,人工智能软件的文学创作,完全改变了以往由人类创作文学的历史,也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与文学的关系。科幻文学的快速发展,也体现出文学对现实科技发展的密切关注,蕴含着作家对人类未来的关怀和想象。科技也对文学观念和思想产生影响,渗透到作家的精神世界和创作方法中。正如青年作家王威廉说:“一个越来越细腻的技术化时代已经到来。所谓‘技术化时代’,不仅仅意味着使用技术统治一切,更加意味着文化政治上的无条件许可。换句话说,技术本身超越了任何的意义话语,开始深度地塑造起人类的精神生活。”i当前青年作家的技术化倾向,就是时代潮流对文学影响的体现,隐含着技术主导时代产生的“技术崇拜”思想。
与技术因素密切相关的消费文化也起到一定影响作用。技术发展对消费文化有深刻影响,因为高科技带给人们更多的生活便利,技术的意义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也进一步促进消费文化的发达,并决定消费文化的特征和方向。比如大众阅读,随着科技进入人们生活,人们更倾向于采用简单便利的电子和图像阅读方式,内容上也日益朝被动接受的低级化和通俗化方向发展。在这种文化影响下,文学作品要获得大众认可,必然要适应时代消费特点的要求,也就是说,文学需要朝着故事化方向充分发展,努力运用高超的叙事技巧,把故事讲述得精彩、吸引人,才能获得市场上的成功。
时代文化的影响所针对的是所有群体,青年作家成为典型代表是时代效应的结果。技术快速发展和消费文化成为中国社会主导是在1990年代。正是在这一时期,“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精神和信仰渐次成为人们嘲弄的对象。新科技工具、新媒介方式,也迅速进入人们的生活。对于这一时期的成年人来说,由于他们之前已经有一定的文化准备,所以具备一定的免疫力和对抗性。而“80后”和“90后”完全是在这一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是其直接的文化产物。他们既缺乏稳定的思想资源作为精神依靠,也很难形成确定的思想方向,只能接受消费文化的无情侵蚀,他们最有效和最可能的反抗就是依靠技术,在技术化潮流中寻求自己的创新和价值。而且,在对新科技的掌握和对新媒体的运用方面,青年人无疑是最快也是最熟练的。所以,青年作家成为技术化时代文学潮流的代表具有一定必然性。他们是技术时代的产儿,也自然要承担技术化的思想。
其次,是文学发展的一种结果。当前文学的技术化倾向,很容易让我们想到1980年代的“先锋文学”潮流。包括创作题材上回避现实、选择历史,包括以技术为中心的文学观念,都与先锋文学潮流有着很多的相似。确实,从精神资源上说,“先锋文学”的影响是当前技术化文学潮流形成的原因之一,特别是从文学发展角度看,它可以说是对“先锋文学”遗产的继承,是文学主体性的生长愿望。在20世纪80年代,“先锋文学”的兴起有充分的必然性,它代表了文学追求自律、自我形式发展的强烈愿望。虽然作为潮流的“先锋文学”在中国文坛上只存在了短短几年时间,但就像王蒙在1990年代初对“先锋文学”退潮做过非常准确的判断——“先锋文学”之所以不再被人重视,不是它被人们拒绝,而是它已经深入人心,成为人们文学观念的常识了。j在当前青年作家的谈话和创作中,都可以清晰地看到其影响痕迹。前述《文学:我的主张》一书中,大部分青年作家在谈到自己的文学理想和崇拜对象时,大都列举卡夫卡、海明威、陀思妥耶夫斯基、福克纳等西方现代主义作家。双雪涛、班宇等也赞誉“卡夫卡伟大”,以之为自己的精神导师。班宇更明确表示:“我对先锋文学很迷恋,多年以来一直是现代派的忠实读者。”k从这个角度说,青年作家的技术化创作倾向具有文学自我完善和修正的特征,蕴含着新文学内在的艺术成长和完善的欲望和诉求。
当前文学技术化倾向背后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些相关文学思潮的身影。这一点在上海文学中体现得最为典型。上海是中国最开放的城市,也是当年“先锋文学”最早兴起的区域之一。在“先锋文学”退潮之后,上海对其“遗产”的接受时间最早,效果也最突出。代表之一是《萌芽》杂志从1997年开始举办的“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这一活动具有全国影响,特别是在爱好文学的青年学生中具有很大影响,可以称作是近二十年青年作家成长的摇篮。其早期获奖者郭敬明、韩寒、张悦然等固然已经成为“80后”作家中最早具有全国影响的群体,后来的更多青年作家,也有相当部分参加过比赛和获奖,受其影响而从事创作的“80后”到“00后”作家更是难以数计。“新概念作文大赛”的最大特点,就是强调文学的技术性质,将艺术性作为第一品质。此后不久,“创意写作”也在上海的大学教育中迅速兴起,并影响到全国——复旦大学是中国第一个创办创意写作专业硕士点的学校,王安忆是最早的“创意写作”导师,培养出了甫跃辉等有影响的青年作家。“创意写作”的基本内涵与“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如出一辙,都是将文学理解为一种技术,一种可以教育的科学文学。以这一观念为主导,就是将文学创作视为一种训练,作家完全可以通过技术化培养。
最后,与青年作家们的现实处境和自我追求有密切关系。与成长环境一样,“80后”和“90后”作家的文学处境也比较尴尬。其一,前辈作家具有非常强大的影响力,而且,这种借助于1980年代文学黄金时代建立起来的力量已经无法复制,这或许会成为后辈作家的巨大精神阴影。后辈作家要取得创作成功,必须另辟蹊径;其二,这些青年作家在相对平静和规范化的环境下成长,人生道路普遍缺乏更多的坎坷和复杂,生活阅历也比较匮乏,他们无法按照前人的创作模式写作,只能另找突破;其三,他们生活的时代,文学已经严重边缘化和商业化,消费文化的影响力无处不在,他们既感受到压力,也难逃其诱惑。“80后”青年批评家杨庆祥的《80后,怎么办?》l,在同龄作家中得到广泛共识,正是这种情绪的典型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