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与“地”的记忆诗学

作者: 伍华星

自白话文运动以来,散文的发展支脉纵横,其中尤以抒情志感一派蔚为大宗。一方面,“抒情”作为一种文学成分的指向,与其说简单理解为一种修辞或叙事手法,不如说更倾向于广泛的“有情”或“缘情”的书写。当代散文所蕴含的“情”的承继,混杂了物与我、天与人、自然与内心、心灵与万象、小我与大我的界限,往往垂青于那些与生命本源真切相关的事物,以情感递变的逻辑描刻散文内在的“真心”和“常心”。另一方面,“散文”的概念,古往今来不乏各类阐释,形成各方学派论述,其中达成的共识可能是:当代散文,在文体的伦理价值面前,以“非虚构”的面目呈现,并从其他形式与文类中更广博地汲取和发扬所长,具备伸缩自如的自由度,并一再自证其扩张的文体弹性。

在抒情(或称之为“有情”“关情”)散文这一脉络之下,由“家”与“地”等空间展开的“记忆旅行”,作为其中的关要,一如众多首先被揭开的献词页——那寥寥数字,往往是献给记忆中某位从家族或故土中缓缓离去的影子。写作人以“有情”的书写“知会”往逝日常世界中的无常与沦落,以“献给”等价于“抹去”与“自挽”,逐步形成各异的“记忆诗学”。然而,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欠缺问题化的散文,作为市场的消费品,在报纸杂志上铺天盖地;日渐膨胀的信息、如同钞票一样流通与挥霍的文字,使这些作品耽溺于写作的消费性与日常性,取向不高,令看似繁荣的散文世界倾向于更“容易”而非“困难”的写作局面。与此同时出现的一批书写“家”与“地”的散文作品,则尝试打破此种偏隘格局。

本文以北岛、周志文、王安忆等人的作品或论述为例,无意于再深入阐发何谓当代散文,而希望将讨论置于其“为何是”“为何不是”和“如何是”之上,重探散文中“情”与“真”、“家”与“地”的边界及其沟通可能,审思当代散文写作中记忆书写的潜在危险与伤害,以及其可能的方向与路径。

一、歌谣:家常记忆及其回响

马塞尔·普鲁斯特曾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写道:“那本植入我们身体的书,带有不是我们自己写入的文字,它是我们唯一的书。”若将此看作写作人的某种自白,那“植入我们身体的书”或可理解为内嵌于其生命经验的一切事与物,如同某种身心中的“存在的深井”,是抽象的,也是力图不朽的。它似乎天然与时间产生一种紧张的关系。此种关系好比记忆与遗忘的相伴而生,或失忆症与创伤所压抑的无意识症结(当下的过去,纯粹的过去,被遮掩的过去……),它们常常被自觉或不自觉地带进散文中的记忆世界:个人的、集体的、文化的记忆,在某种程度上建筑了人类赖以生存的物理与精神坐标——“我城”与“我地”,也因而显出其特殊意义。

于漂泊的北岛而言,“我城”与“我地”,既是也不是从想象中得来——或者说,他竭力从想象中得出一个并非想象而来的城市肖像,是真正的“记忆之城”(“幽灵之地”)。记忆因须辟出罅隙,便不得不纳入更远距离的“观察术”,《城门开》便是这样一种远距离的记忆书写。距离更易于分泌出分寸感,却又带来“模糊”的危险。随着回忆的渐渐逝去,不仅距离感增大了,回忆的质地也发生了变化。因此,论及写作此书的缘由,北岛在《我的北京》一文中说:“我在自己的故乡成了异乡人。”a但他并不放弃对故土的回溯,而是立意于“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重建我的北京——用我的北京否认如今的北京”。北岛在找寻和确认重建“我的北京”这一书写契机与冲动后,进一步论及这个“重建工程”的困难在于:

记忆带有选择性、模糊性和排他性,并长期处于冬眠状态。而写作正是唤醒记忆的过程——在记忆的迷宫,一条通道引导另一条通道,一扇门开向另一扇门。b

实际上,一位诗人对语言自身的追随,事实上就是对困难的追随。所谓散文之“常心”,往往并非要建立一个包裹着可能性的心灵宇宙,而仅仅是将心灵上过分填满与雕琢的部分祛除,伴随而至的是,我们的精神被年暮往回的景象吸引过去,驻足凝视,重新归序,以获得精神气候的常定。詹姆斯·伍德在论述何谓短篇小说时,提出“短篇小说应当是一个事件”。此说法或也应适用于散文。在散文常常被认为边界漫漶,甚至是小说、诗歌等文体的“边角料”时,不应忽略的是,它应当首先是“一个事件”(“一件独立作品”),反观当今一些华美的散文外衣之下,常常包裹着拾人牙慧、退而求其次的“轻心”。类似观点,可以在何其芳《〈还乡杂记〉代序》谈及做起散文的缘由中得到印证:

我们常常谈论着这种渺小的工作,觉得在中国新文学的部门中,散文的生长不能说很荒芜,很孱弱,但除去那些说理的,讽刺的,或者说偏重智慧的之外,抒情的多半流入身边杂事的叙述和感伤的个人遭遇的告白。我愿意以微薄的努力来证明每篇散文应该是一种独立的创作,不是一段未完篇的小说,也不是一首短诗的放大……我的工作是在为抒情的散文发现一个新的园地。c

与何其芳相似,诗人北岛写作散文,亦首先试图指出散文自身的完整性与自洽性,如同模胚一般,以语言(字符、语词、句法、结构)的排布捏造出一种最接近原初的“相”——“一种独立的创作”,而非仅是经验的“边角料”。这应是散文之为散文的自洽的“形式感”,更应是散文的“信心”。

《城门开》中,北岛特别提及,为准确无误地记录,他专向当年的朋友求证和订正了一些细节。断裂的时代、消亡的路名、过身的人……与写诗的北岛不同——“必须修改背景,你才能够重返故乡”。《城门开》作为某种例证,恰恰说明于散文而言,尽力以“非虚构”的伦理,“不修改”地贴近事物本相,是“摹仿”中的至大要义,也是“归途”的唯一路径。如《父亲》 《三不老胡同1号》等篇,穿插了父亲的笔记、母亲的口述记录,这些资料与“我”的记忆所系之处,构成一种物质的、象征的、功能的联接——作为“档案”之一种,嵌入被召唤的“记忆”当中。此处的“记忆”,晋升为“家”与“地”、个人与时代、集体与国族等层层“史料”的中心,与其说这是一种事实的例证,不如说这是个人化的生活经验无意间与历史交汇的“双重见证”。声音、光线、气味……在摇曳幻变、高速转型的时代背景之下,也产生一种颠覆宏大的现代化话语的可能。尽管北岛曾在《创造》中刻画“一个被国家辞退的人”,以诗行的韵律频频道出“何以为家”的苦涩诘问,但“打开城门”这一动作的意义饱含着对现实的某种承担以及挽歌之外的努力。这并非一个人,甚至不仅仅是一代人的意志,而应当永葆其尊严与生命力。

倘若小说负责自圆其说,那散文更倾向于拾取局部与碎片——那些既不能在生命的夜晚中照亮一切,也无法在白天展露意义却始终显现的一鳞半爪。散文中常见单独的要素入文,以累缀相加,构成主题的“叠影”,如《城门开》中,以物事(如“家具”“唱片”“游泳”“养兔子”),以地点与人物(如“北京十三中”“北京四中”“父亲”“钱阿姨”)等串联,框取画面,裁剪细节,仿似一颗记忆玻璃球的多个切面与转向,共同映射,释放意义。我们知道,小说着意于生活表象的重构,要义在于叙事,尽管长篇或叙事性散文往往亦积极纳入此项。叙事又有千万种,每一种有每一种的人生,语言因之也有千万种命运。在此层面上,散文因其从虚构的“掩体”跳脱的天性,而似只生出唯一的声道与语言——它最接近真实的日常,是无法躲藏的“我”的独语,甚至常常接近垂败、孱弱、落魄、迷途的自我,考验着写作人的魄力与精神。

《味儿》一文,北岛描绘泳场中所萦绕的气味,以及水面上下的截然不同的声色:“我们沉浮在福尔马林味儿、漂白粉味儿和尿臊味儿中,漂浮在人声鼎沸的喧嚣和水下的片刻宁静之间。”d光的折射,将有形世界的光影通过记忆与想象的轻轻扭曲,再度呈现在无声的、凝固了“家”的空间的“语词”中——“语词是微小的家宅”e。王安忆在《情感的生命——我看散文》中亦有所论及:“散文确是任何事情都拿来作题目的,它不像小说那样求全,而是碎枝末节都可以。”f

倘若小说是铺展一个充满动态、自圆其说的世界,那散文则有权不发出任何声音,如潜水下,却自有其合理性;通过呈现无法被归档、被完全消除的“剩余物质”g,而生发出“真正的天意”。这是散文的自由。但“天意”又绝非放任自流,其实是至大的束缚,束缚着写作人从无穷无尽的日常生活中生出一种拣选的姿态;摈弃虚构的触角,转而拾起考验思想与情感的唯一武器,审思那些瞬间闪现出来而又一去不复返的意象及其背后的真实图景。童谣便是记载集体意识与语言(语音)变迁(消音)的重要载体,那个经由思想劳作复现的世界传来的痕迹:“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上的什么锁?金刚大铁锁!城门城门开不开?……”h它仅有一次,却无限回响,延缓了光阴。

二、“家”与“地”:回忆隐喻的方舟

在不同时代、不同文化背景里,同样的三个任务反复在关于记忆的书写中出现:埋藏、攫取、处置。我们埋藏回忆、珍贵的物品、信息、脆弱的生命,攫取信息、意念、洞见,并处置过程中产生的废弃物、创伤、毒物、秘密。“家”与“地”便是开展这一系列动作的重要场地,亲缘关系也是古往今来被纳入“家”与“地”的回溯书写的重要部分。人的浮现使“家”与“地”的精神空间得以物质化、形象化,伴之以异质的情感,注入永新的内涵;对某个地方的依恋,是因那处地方不仅是写作人的家园和记忆储藏之地,也是生计的来源。汪曾祺在《花园——茱萸小集二》中描刻过一种如同记忆“存储罐”一样的空间。他以大量笔墨逐一描画花园这一空间在时间中的流淌与幻变,最后写道:

有一年夏天,我已经像个大人了,天气郁闷,心上另外又有一点小事使我睡不着,半夜到园里去。一进门,我就停住了。我看见一个火星。咳嗽一声,招我前去,原来是我的父亲。他也正因为睡不着觉在园中徘徊。他让我抽一支烟(我刚会抽烟),我搬了一张藤椅坐下,我们一直没有说话。那一次,我感觉我跟父亲靠得近极了。i

此段虽是简短的白描,却将独属“你”与“我”、父与子、男性之间的情谊勾勒出精微的轮廓。尽管就文字的排布而言,我们运用众多的动词也不能使逝去的过往与生命得以复活,它因而披上无情的一面,写作人只能从人生边上翻找来一抹泥宕,覆盖住在时日消逝中逐渐裸露的、斑驳而满布裂纹的墙面。父子之间的感情,又别于其他,往往是香烟与沉默、“我看不起你”和“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之间(如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中父亲去世前对儿子的遗言)的往来与较量。写作人赋予一个地点和空间以象征性的力量,恰恰展现出个人记忆向家庭记忆方向突破出来的态势;此时,截然不同的“人-家-地”的相互认同与交递,铺展出个人回忆融入一个更符合普遍经验的记忆路径。加斯东·巴什拉也曾在《空间的诗学》中讲述作为“家”与“地”的空间形式对人的记忆位置重建所起到的关键作用:

是凭借空间,是在空间之中,我们才找到了经过很长的时间而凝结下来的绵延所形成的美丽化石。无意识停留着。回忆是静止不动的,并且因为被空间化而变得更加坚固。j

因此,如汪曾祺笔下的《花园》,写作人几乎用尽一切可绘的词汇(却不能和盘托出)以抓住每一朵花蕊、每一扇蝴蝶翅膀的声音、四季变换下的景致,试图将它们凝结成永恒的、无声的记忆风景薄片。一如文中开篇即写道:

每当家像一个概念一样浮现于我的记忆之上,它的颜色是深沉的……我的脸上若有从童年带来的红色,它的来源是那座花园。k

在这个隐喻的花园中,“家”与“地”的微观景象得到呈现,回忆静止不动,却经由空间而变得愈加坚固,从线性时间中得以解放;地点本身可以成为回忆的主体,成为回忆的载体,甚至可能拥有一种超出于个人的记忆之外的记忆。由此,记忆施加魔术,实现了一次地理空间的变形,化作如同方舟一般的象征。于是,我们便能理解,面对诀别,北岛“向北京城,向父亲所在的方向,默默祈祷”。l

以上的种种书写,正是某种对记忆程式化的抵抗:从一个笼统化的心灵图景中脱身,并重新甄别生命中每一处可疑的细节,描画“充满细节的脸”,以图获取“所有脸的总和”。倘若把散文不止视作一种边界清晰的“文体”,而更是一种“盛放”特定创作企图的“容器”,那么,这一“容器”的边缘与界限并非经由评论家而应是写作人所确立。尽管我们常常标榜到达了一个企图抹除文体差异、虚构倒灌现实的年代,但无论如何,值得注意的是:写作人对散文边界的区划与建设,往往是通过对散文界限自由的自觉与坚守而达成的——所谓“修辞立其诚”。古往的散文中,常常流露出一些花鸟鱼虫的苦吟、伤春悲秋的情调。于写作人而言,此种短命的抒情,恰恰是情感的流散或堆积,不免将散文推向一种伪饰而浅薄的文体。事实上,面对散文这种特殊的“容器”,写作人并无太多装饰性的余地,它要求作者最大程度地扩张和提纯思想的容量与密度,杜绝温和,而要求尖锐,进入不可命名的情感深处,重新攫取与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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