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三十年法国报刊对中国当代作家的接受、评价与阐释 

作者: 陈嘉琨

同其他欧美国家相比,法国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译介与接受时常显得更超前、果敢,这大抵受惠于其延绵古老、高度发展的汉学传统的积累和沉淀,也得益于其系统完善且恒常优化的面向外国文学的翻译、编辑与出版机制。用法国翻译家林雅翎(Sylvie Gentil)的话来说,“这源于多家出版社的胆量,源于其探寻新作家时所拥有的鉴赏力,也源于始终对其他文化抱有极大兴趣的法国传统”a。上世纪末已有书评人打趣,“在法国,没有哪个月份是没有一本中国小说出版的”b。当今法国翻译出版外国书籍的数目与质量位居世界前列,2010年的相关数据显示,法国每年翻译中国当代小说的总量比英语国家多两到三倍。c十年过去,《读书周刊》 (Livres hebdo)发布的法国出版业2020年翻译书籍统计报告d则指出,受全球公共卫生危机和购入版权数量缩减的影响,是年法国出版翻译书籍数目下滑且已连续三年呈现负增长,中文小说的法译本亦未能幸免。坎坷与阻隔或难规避,但中国文学近三十年来在法国译介所取得的成绩仍可圈可点。

报纸杂志在当今法国拥有广泛受众,《世界报》 (Le Monde)、 《费加罗报》 (Le Figaro) 、《解放报》(Libération)等全国日报定期发行文学副刊,传递书界新闻、刊登文学评论,是各大出版社推介图书的重要阵地;《人道报》 (L’Humanité)、 《十字架报》 (La Croix) 、《回声报》 (Les Échos)等日报、《新观察家》 (Le Nouvel Observateur)、 《观点》 (Le Point)、 《快报》 (L’Express) 、《电视全览》 (Télérama)等周刊,以及《世界外交论衡》 (Le Monde diplomatique)等月刊也常设文学版面发布书讯;《文学杂志》 (Le Magazine littéraire)等专刊更是不容忽视的重要媒介,曾多次出版中国专题特辑。上述媒体相对的权威性、影响力和可信度使它们成为当今中国文学进入法国公众视野的重要门户。随着一批作家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进入创作活跃期,中国当代文学开始吸引法国出版社、文学代理人、汉学家及译者的关注,法国报刊对其报道的频密度逐年上升,作家及作品不时成为专文、书评探讨的话题。本文借助Europresse报刊数据库的相关文献,从宏观与微观两方面检视三十余年来中国当代作家及作品在法国报刊的评介中所呈现的形象,考察报道模式与内容的动态变化,分析评价与阐释背后的原因,或可为中国文学更好地“走出去”提供些许启迪。

一、重点关注的作家与文学事件

莫言是最受法国报刊关注的中国作家。早在1990年,汉学家、翻译家杜特莱(Noël Dutrait)便在《世界报》上高度评价莫言等作家的创作,称其“极具革新性的作品是世界文学的珍宝”e。1997年《世界报》称赞莫言是“真正的语言大师”,2004年法新社(AFP)将莫言称为中国文学界“灯塔式的人物之一”,肯定《丰乳肥臀》是“最受法国文学批评界关注的小说之一”f。当2012年莫言受诺贝尔文学奖加冕时,各大报刊均不吝版面共同见证了这一中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的重要事件。《世界报》认为,透过莫言,瑞典文学院致敬的正是1949年以后出生的一整代作家。“从贾平凹到余华,从苏童到阎连科,那是将中国当代小说重新推上世界文学舞台的一个世代,莫言大抵是其中最具代表性、最多产的作家”g。从10月公布得奖者到12月作家赴斯德哥尔摩领奖的两个月间,上述媒体围绕莫言发表的文章多达近百篇,相当于三十年间有关莫言的全部报道的三分之一。得益于法国出版界较早的发现和相对系统的译介,又经权威大奖的价值认可,莫言成了法国人最熟悉的中国作家。即便近年莫言的文学产出有所下降,但其待译作品仍有不少,新译本的陆续问世和学界的研究热情让我们有理由相信,法国媒体并不会太快将这位已被法国人阅读了三十余年的作家遗忘。

余华和阎连科同样是令法国报刊极感兴趣的两位作家,相关报道数量皆在百篇左右。不同之处在于,余华早在1994年就凭借《活着》引起《快报》的注意,在2006年前,媒体针对余华在1994年至2002年间先后出版的《世事如烟》 《许三观卖血记》 《古典爱情》 《在细雨中呼喊》等作品法译本所作的推介、评述与专访已有20余篇,而阎连科则自2006年起进入法国报刊的视野。截至2020年,菲利普·毕基耶(Philippe Picquier)出版社以稳健的节奏陆续翻译出版了 《年月日》 《受活》 《我与父辈》 《日光流年》 《炸裂志》 《耙耧天歌》 《发现小说》等作品,从而保证了阎连科的名字在各大文学副刊上的高频出现,专访、评论、译文摘录不一而足。2014年作家荣膺卡夫卡奖后,媒体也着重强调他是第一位受该奖加冕的中国作家。相较于阎连科及其译者、出版商的高产,余华则更多地依靠2008年出版、深受法国读者喜爱的《兄弟》以及随笔集《十个词汇里的中国》、经典小说《活着》等几部作品保持着长期的评议热度。“经典畅销书”《兄弟》于2008年被《国际信使报》 (Courrier international)评为最佳外国小说,2019年被《世界报》评为1940年代至今全球百佳小说之一。近年来,余华、阎连科和残雪更被各大媒体频频列入诺贝尔文学奖的预测名单。

法国报刊对毕飞宇、残雪、池莉、韩少功、贾平凹、刘震云、苏童、王安忆等作家也有较为持续、稳定的关注,三十年来各自被报道的频次介于15至30篇之间,阿城、陈忠实、迟子建、格非、麦家等作家受到的关注则相对少些,文章数目均低于10篇。至于姜戎、刘慈欣、王朔等作家,媒体对他们的关注虽不算少,但往往集中在若干特定事件与时间节点上,例如姜戎畅销书《狼图腾》,从译本出版到中法合拍的同名电影上映,商业链条上的每个环节都未曾受到媒体冷落;再如刘慈欣成为第一位获雨果奖的中国人后,法国以每年一册的速度完成《三体》三部曲的翻译出版,每一部的问世都在短时间内引起媒体热议;至于王朔,从改编自《动物凶猛》的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起,媒体对他的兴趣似乎始终在文学的外围徘徊,一度热衷于讨论他在1990年代的中国文艺界所引起的风波,后期则更多地聚焦于他在电影方面的业绩。

作家受邀访法参加活动、作家本人或其作品因各种契机进入法国视野等诸事都会成为各大报刊关注和评论的议题。1988年法国文化部邀请中国参加文学节,阿城、北岛、芒克、韩少功、陆文夫、刘心武、张辛欣等十三位作家赴法,《世界外交论衡》在当月便刊登《中国文学的重生》h一文,指出在中国向世界开放的十周年之际,经历了重生的中国文学向世界自我开放,世界也开始将关注的眼光投向中国。该文介绍了中国当代文学的过去、现状和发展趋势,提及了十多位作家及其作品,字里行间满溢对中国文学未来的期待。

本世纪初两国合办“中法文化年”,2004年中国首次以主宾国身份参加巴黎图书沙龙,法国各大出版社在书展前夕纷纷增量翻译出版中国文学作品,毕飞宇、残雪、迟子建、格非、韩少功、莫言、苏童、余华、张炜等三十余位中文作家空降巴黎,亲临这场文化交流盛会,成为报刊媒体热议的话题。《文学杂志》率先出版中国专题特刊为沙龙预热,深度介绍中国文学与文化,多位法国知名汉学家、翻译家基于自身研究领域参与了杂志的编写,其中有杜特莱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发展脉络高屋建瓴的梳理和对莫言创作的概述,有安必诺(Angel Pino)、何碧玉(Isabelle Rabut)对巴金、余华作品的解读,有安博兰(Geneviève Imbot-Bichet)对残雪、池莉、王安忆等中国女性作家的关注,亦有侯芷明(Marie Holzman)对鲁迅、莫言等作家的批判精神的探索。日报与周刊方面,作品在当时拥有最多法译本、已被评论人称为“中国当代文学‘头号人物’”i的莫言得到了撰稿人的普遍青睐,《新观察家》 《人道报》 《世界报》先后刊载莫言专访长文,《解放报》 《十字架报》 《快报》 《观点》等也发表文章介绍莫言,推介新近出版的莫言译本《丰乳肥臀》 《藏宝图》 《铁孩》以及先前出版的《酒国》 《红高粱家族》等作品。与此同时,各大报刊以或长或短的篇幅推介了毕飞宇的《青衣》、苏童的《米》、池莉的《你是一条河》、格非的《雨季的感觉》等多种法译本。整体观照方面,法新社看到了中国作家创作风格的多样性,《世界报》描绘了追寻个性的中国作家群像,《人道报》聚焦于中国书市和图书出版情况,《解放报》采访了未能赴法出席沙龙的池莉,《新观察家》 《费加罗报》将发言权交给翻译家、出版人安博兰,《人道报》则邀请中国文学研究者、翻译家安妮·居里安(Annie Curien)为读者解读中国当代文学的主要流派,分析外国文学如何影响作家的创作。时隔十年,中国上海市于2014年受邀参加巴黎图书沙龙,王安忆、毕飞宇、刘震云、金宇澄、李洱、路内等二十余位作家赴法,《世界报》以早前已有多部作品被译介到法国、拥有一定读者群体的王安忆和毕飞宇为切入点报道了这一活动,《世界外交论衡》也借不久前《温故一九四二》和《一句顶一万句》法译本出版的热度发表了对刘震云的专访,同年还有莫言《红高粱家族》首个全译本、余华《第七天》译本等作品在法国出版,各报刊均作了常规推介。

二、对作家作品的共性、个性与普遍价值的揭示

当人们面对未知的、相异的事物时,不免倾向于借助已知的、熟悉的相似品达到认知的目的,由此建立的参照系或许不够准确客观,但就效用而言似乎确能推动接受的进程。法国报刊媒体在传递如中国文学那样相对陌生的信息时,最初往往须将之置于西方文学乃至本国文学的参照系内,在浅层的比对中寻找最大公约数,以提取一般共性,继而在多方因素的促进下渐次勾勒并接纳中国文学的个性,并且领会其作为世界文学的一部分所蕴藏的普遍价值。

莫言在被译介的早期即被多家媒体指出其作品有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影子,《十字架报》在《丰乳肥臀》书评中将这部小说与《百年孤独》相提并论,同时认为莫言作品的风格“让人联想到莫泊桑的一些中短篇小说”j;《观点》周刊直接将莫言唤作“中国的马尔克斯”k,《费加罗报》则称之为“中国的福克纳”l。莫言获诺奖后,法新社结合莫言本人“我的父亲福克纳”的话语,将通讯标题定作“诺贝尔奖得主莫言,福克纳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儿子”m;而在更早些时候,鉴于莫言作品强烈的隐喻性和讽刺性,《快报》书评人就提出,“莫言的名字将被刻在一座神殿的三角楣上,马尔科姆·劳瑞(Malcolm Lowry)、威廉·巴勒斯(William Burroughs)和弗朗索瓦·拉伯雷(François Rabelais)则是这座神殿的立柱”n。其中本土文豪拉伯雷逐渐成为莫言在法媒笔下的另一个代称,莫言小说拉伯雷式的怪诞与粗犷令《新观察家》相信,“这是他们(中国人)的拉伯雷”o,《人道报》则据《生死疲劳》的创作风格指出,于法国读者而言,这部虚构作品仿佛是“拉伯雷住进了狄德罗的躯壳”p,法新社也曾将莫言称为“中国的拉伯雷”q,《文学杂志》着眼于莫言“充满讽刺的文风所蕴藏的能量”,认为他拥有“拉伯雷、斯威夫特和伏尔泰等作家的才气”r。也许是由于莫言在接受《世界报》专访时曾笑称自己抢了记者的工作s,《费加罗报》在评价揭露社会弊端的《酒国》时便将他比作“说中国话的亨特·S·汤普森(Hunter S. Thompson)”t。另有评论人被莫言小说生动的图像性和影像感所打动,称小说家是“布勒哲尔(Pieter Bruegel)与卓别林(Charlie Chaplin)的混合体,在借助最离奇的个体命运描绘宏大的历史图景方面,这位文学巨人是大师”u。诸如此类,莫言的媒体画像不可谓不多变。

再来看余华和阎连科。2008年《解放报》专访余华时指出《兄弟》在整体上是相当“拉伯雷式的(rabelaisien)”v,而作者也表示了自己对《巨人传》的喜爱。2017年阎连科的《耙耧天歌》法译本出版,《费加罗报》认为小说情节“可能会让人联想起一部拉伯雷式的小说”w,《新观察家》同样肯定“其风格引人联想到拉伯雷笔下的乡村情景”x。而此前不久,《世界外交论衡》在评述《炸裂志》的“神实主义”写作手法时强调了南美魔幻现实主义对阎连科作品的影响,《炸裂志》则是“向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有意致敬”y,《文学杂志》也指出“神实主义”是“一种让人不能不想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的体裁”z。在更宽广的文艺视角下,《费加罗报》@7将阎连科作品的主人公比作法国军旅喜剧的著名演员搭档费南代尔(Fernandel Contandin)和波利娜·卡尔东(Pauline Carton),《世界报》@8和《快报》@9由《受活》联想到了托德·布朗宁(Tod Browning)的电影《畸形人》 (Freaks),《新观察家》#0则在《耙耧天歌》里设想出了一部泰伦斯·马力克(Terrence Malick)电影的布景。《费加罗报》曾在《年月日》里看到阎连科与海明威的共同点,感叹这部作品“很美,像是用中文重新写就的《老人与海》”#1,而余华作品似乎兼有海明威、司汤达、巴尔扎克和萨特创作的质感,《世界报》曾写道,“作为一位怀有雄心的作家,一位对社会失望的作家,一位描写矛盾而委婉的爱的作家,余华身上当然有海明威的影子,也有司汤达的痕迹”#2。《电视全览》也认为余华节制而朴实的语言接近海明威#3。《世界报》称余华是“中国当代类似于巴尔扎克的作家”,“采用社会小说的暗码和西方的现实主义描绘其所在国家的新近转变”#4。《新观察家》的书评人则视《第七天》为萨特的“《死无葬身之地》 (Morts sans sépulture)的中国版本”#5。至此,莫言、余华、阎连科三人都被认为有拉伯雷的特质,其中莫言和阎连科同时有马尔克斯的味道,而余华和阎连科则兼具海明威的文风,三位作家又各自拥有与其他作家、艺术创作者的相通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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