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确定世界的理性与抒情

作者: 沈杏培

一切都在巨大的变动之中。非常没有确定性。

——朱文颖《深海夜航》

各种事物的安排出了毛病,真正重要的事陷于混乱中。每一种事物都成为可疑的,每一种事物的实质都受到威胁。——雅斯贝斯《时代的精神状况》

一、从“细小南方”到“庞杂世界”

朱文颖的《深海夜航》是一个大世界,它是朱文颖迄今为止写作实践中的一个超级文本。这种“大”和“超级”的意思是指,一方面,这篇小说几乎包含了具有朱文颖烙印的那些典型风格:诗意、紧张、哀伤、混沌、复杂、异域性、朦胧感、奇异性;另一方面,在这部小说中,作家颇有野心地囊括了全球化、文化互渗、疫情现实、生存困顿、人性隐秘、下沉的中年婚姻这些命题。朱文颖属于有超强写作禀赋,有完整而自觉的美学原则,兼有艺术感和思想性的作家。她赋予文学的不仅仅是江南、苏州、古典这些标签性命名,更有一种从故事走向诗意、从现实摹仿抵达理性玄思、从感性生活之隅抵达繁复隐秘世界、从确定物象呈现混沌暧昧这些维度。用一种单一的美学风格来概括朱文颖的写作,注定充满了挂一漏万的风险。批评家试图用寻找、物质、情绪、阴影、南方、女性这些关键词定义朱文颖的写作世界,用朱文颖常常反驳别人的话来说,这样有点“单薄”了。复杂幽深是朱文颖文学的一种特质,正如她所说:“我似乎更喜欢漫天飞舞的柳絮,它的附着是复杂多变的,然后,再共同组成一个烂漫的春天。”a解读《深海夜航》,首先可以简单回溯一下朱文颖的写作史,在她的漫长写作谱系上很容易看出这部新作与其写作前史之间的内在关联,这种关联可能是重复与回归,或者是新质与裂变。

在朱文颖早期的写作中,“南方”和“浮生”是她特别钟情的两个写作范畴。在《广场》 《水姻缘》等小说中,柔弱迷蒙的南方文化或南方生活的传奇化书写是叙事重心,《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意在表达“看似柔软里的强硬到底的反抗”b的南方。总体上,南方既是一种美学风格,也是朱文颖早期写作中的基础性空间和文化标识。关于“浮生”,她说:“从开始写小说到现在,我的作品其实都能用两个字来概括,那就是‘浮生’。”c《浮生》 《重瞳》 《迷花园》 《病人》 《卑贱的血统》等,在古代生活和当下现实中,写出三白、李煜等众生在历史与宿命、精神与现实、确定与迷蒙之间的复杂而幽微的状态。可以说,“南方”和“浮生”这两大意象或母题,构成了朱文颖早期写作版图的两块重要内容。这些写作呈现出“对情节的放弃和对气息的营造”d的特征。确实,这一时期的朱文颖淡化故事和情节,迷恋凄艳迷幻的美学情境,她从不在生活的表象上逡巡,不会被生活的好的故事和灿烂碎片所迷惑,她对世界内部的秩序、真相,甚至那些混沌、神秘、幽暗不明的部分充满了浓郁的兴趣,当然,还有人性这个更为复杂的深渊,也是她试图敞开的空间。而到了长篇处女作《高跟鞋》以及随后的《两个人的战争》,朱文颖似乎要聚焦人间烟火和当下生活。但这种努力并不十分引人注目,在处理宏大结构以及“一定长度的故事”叙述上留下了遗憾e。《戴女士与蓝》为朱文颖赢得了很大的声誉。这部关于当代人生活史和精神史的小说,被认为是朱文颖写作中的“一次告别的写作,一次写作的成长史的新纪元”f。一个显见的事实是,《高跟鞋》 《两个人的战争》 《戴女士与蓝》 《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等篇构成的当代生活书写,尤其是这些作品中由上海、东京等大都市及其城市酒吧、海洋馆构成的多元空间,以及形形色色的人与各种人性褶皱、生存困境,与新作《深海夜航》之间具有极大的同构性。《深海夜航》是朱文颖关于当代生活和世道人心写作传统的再叙事,更是在全球化视野下探询东西文明互渗与阻隔、人类普遍性的生存困境的崭新叙事。换句话说,朱文颖的写作起步于对“南方”和“浮生”的打量,始于由苏州和上海构建的空间经验和地域景观,但她关于世界和人性的书写显然是反常规、异质性,甚至奇异性的,她的个性化的文学叙事一开始就有异域情调和文化层面的他者眼光。《深海夜航》重塑了朱文颖的“地方”和“世界”意识,即走出南方、苏州、上海这些地域视角,而在中西交融的世界视域下展开文学叙事。

《深海夜航》的叙事主线有两条,一条是由欧阳教授、苏嘉欣夫妇及其家庭成员铺衍而成的家庭生活史和隐秘情感史。大学教师欧阳教授夫妇随着彼此神秘感的消失,开始步入“下沉的中年婚姻”,他们貌合神离,彼此厌倦而隔膜。他们的儿子家家患有自闭症,苏嘉欣的母亲住在养老院,病子、老母成为家庭的重要牵挂,同时苏嘉欣和苏嘉丽姐妹从幼年就承受着来自母亲的令人恐惧的支配欲和控制欲。欧阳教授的这个中产阶级家庭表面体面、幸福,而内部则充满了各种危机、创伤和裂痕。另一条线索是以法国人克里斯托夫的蓝猫酒吧作为中心形成的一个五彩缤纷的舞台,经由“酒吧”这个开放的叙事装置,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以及他们各自的人生故事纷纷在这个舞台亮相:克里斯托夫为人们建构了一个自由交流的文化俱乐部,同时通过“箱庭游戏”帮助人们探知自我和人性的幽微之地;来华短期度假的美国人比尔,一直惦念着远在墨西哥的大龄女友,并想方设法回到了女友身边;雅思女孩为了走出苏北小城而走向世界,挣扎在由“姚小梅”向“莎拉”的身份转型中;阿珍痴恋着仙风道骨会弹古琴的梁老师,坚守着一场注定无果的爱恋……蓝猫酒吧让不同国族、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情感经历的人们相遇,继而在情感、文化、思想、人性、科学、传统等命题上进行深度的交流或碰撞,从而构造出一个横跨中西、包罗万象的“大世界”。在这两个线索构成的叙事中,《深海夜航》并不缺少立体有深度的人、丰富精彩的故事、纵横交错的线索和起承转合的情节,但另一个显见的事实是,朱文颖的旨趣显然并不在“好的故事”上。故事与事物内部的逻辑、真相、秩序这些“理性”,以及人性的复杂幽微是她更为感兴趣的叙事落脚点。

《深海夜航》呈现出一种“辉煌的纷乱”,但在故事的逻辑之外,一种理性的力量贯穿小说始终,理性甚至成为小说的叙事动力。小说充满了对世间万物哲学层面的理性叩问,并试图敞开人类社会物质和情感世界的内部真相和运行逻辑。欧阳教授和他的导师是这种理性力量的人格化载体。欧阳教授崇尚理性,并且用这种理性去定义、解释和指导生活,他喜欢摘选记录词条——小说里的知识分子、安乐死、发现、婚姻、爱情、移民、超现实、魔术师、小说、单纯的秘密等词条代表着知识学智性和人类理性,这些词条构成了小说的一种理性逻辑,实际上也是朱文颖在这部小说叙事中真正想要探讨和建立的一种话语体系。有意思的是,小说在苏嘉欣、欧阳教授和欧阳的导师之间,设置了一个“理性能量值”逐步递增的层级关系。在欧阳教授和妻子苏嘉欣之间,前者显然代表了理性高能量者,有的事情苏嘉欣只能看到表象并不理解实质,而欧阳则可以为其廓清认知雾障。比如对于中国女大学生阿三和美国外交官比尔的情爱纠葛,苏嘉欣将之看成是一个中国年轻女孩的“成长”叙事,欧阳则说,这是一个讲述第三世界“处境”的象征性故事。在向苏嘉欣解释大流行病时,欧阳教授用了“弯曲的进行时”“小冰河时期”等专有术语说明历史和现实之间的幽深关联。而在欧阳教授与其八十一岁更为博学的导师之间,后者代表了一种更为强势的理性力量:欧阳的世界观体现为寻找事物的“秩序”和“逻辑”,他将超过自我理性框架的内容,视为本能或假象。而导师则指出所谓秩序是在人类界定的框架来谈的,仅代表了人类真相的一部分,这种有限秩序解释不了人类更多的未知世界,唯有拓展人类的认知框架才是正途。理性的这种层级设定,以及面对同一事物展开的不同段位的理性交锋,使得小说充满了智性的火花,小说原有的故事与叙事因为这种智性而得到了认知层面的升华。同样的道理,小说在欧阳教授和苏嘉欣之间关于人工智能技术的探讨、婚姻和爱情本质的交流;比尔和丹尼关于中国认知的探讨;克里斯托夫和欧阳教授由中国《易经》展开的科学和玄学的争鸣,都充满了浓郁的理性色彩。

对幽深而复杂人性迷宫的关注,对人在社会秩序中的纷乱情感状态的捕捉,也是《深海夜航》的叙事重心之一。从最初的创作开始,朱文颖便呈现出对幽深人性、复杂情感的兴趣浓于具体故事的倾向。《凝视玛丽娜》 《哈瓦那》 《平行世界》 《戴女士与蓝》显示了她的这种写作偏好。朱文颖说,她喜欢“内心有着黑洞的人”g,她迷恋那些偏离常态的隐匿在人性深处的复杂的人。在《深海夜航》中,朱文颖设置了一个颇有意味的“箱庭测试”。箱庭测试是蓝猫酒吧每周三晚上的一个心理测试活动,又称箱庭疗法或箱庭游戏。克里斯托夫对于参与者在沙箱中制作的庭院进行心理学意义上的解密,从而探知人的深层情感或幽微隐疾。箱庭测试是一个具有精神分析学意义的叙事装置,在小说中成为进入人性深处的隐秘通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箱庭”结构:苏嘉欣的箱庭包含了被母亲几近变态的管教而形成的创伤的童年记忆,女大学生试图通过箱庭测试向欧阳教授传递暧昧情愫,“中年妇女”的箱庭敞开了幼年形成的恋父弑母情结,“女病人”的箱庭则显示了偏离常态走向未知的精神渴望。“箱庭”隐含了参与者的精神危机和心理疾症,增加了小说的心理学意味。克里斯托夫对“箱庭”的解析则敞开了隐而不彰而又纷繁复杂的人性世界,让神秘的精神与人性深海,得到生动的展示。

朱文颖曾说:“在我的小说里,人与世界的关系经常不是完全写实的。总有那么一点不太现实的东西在里面。完全写实,就会让我觉得慌乱,并且变得极为笨拙,完全不知道如何下手的感觉。就像一条鱼被扔到了岸上。还有情感度,我发现小说中必须有种让我兴奋起来的东西,奇异的场景。人物之间不那么单纯的、不那么三言两语可以说明白的关系。人物的处境也不是完全现实的。它是另一个世界的,和我们现实的世界肯定有差距。它是组合了现实的元素和审美元素、寓言元素的一个综合体,是现实世界与想象世界之间的一个领域。”h可以说,“箱庭游戏”是介入心灵世界,敞开人性可能性的一种有效途径,既是现实的,又是寓言的,既是情感的,又是理性的。《深海夜航》是朱文颖对人性深海的一次巡航,是对人性黑洞的理性思考。在朱文颖看来,“真正优秀的女性写作必须同时具备充沛的情感与理性。不要那种类似于用显微镜看细菌的感觉。把某一部分无限放大,夸张了感性,但缺少重要而宏阔的生存背景”i。《深海夜航》典型地实践了她的这种写作主张,既有宏阔的时代背景,又有文化、现实、情感和人性构成的庞杂世界,在这种由复杂经验和巨型结构形成的小说空间里,朱文颖开始了自己的理性反思和浪漫抒情。

二、混沌的真相:不确定性与可能世界

朱文颖的内心有猛虎。她近些年的散文和小说流淌着思想上的奔腾和美学上的新的哗变,一种反常规、对抗常识,甚至追求宏阔容量和极致美学的写作意图呼之欲出。很显然,这种美学区别于细小南方时期的温婉迷蒙,这是一种迷恋“神秘的、狂乱的、会让人死的力量”的美学,在对日常性消磨的自觉警惕中,“我迷恋世间一切病态的、不真切的事物。只有它们,抛开常规,才留住了那一份极致的美”。j《深海夜航》是朱文颖这种写作思想和美学观念的纵情演绎,是关于世界不确定性的一次大规模理性思考,小说呈现了世间万物在表面逻辑之外的辉煌的纷乱和丰富的含混。

《深海夜航》是朱文颖关于世界为何、世界何往的理性之书。小说在全球化视野和中外文化交融,以及大流行病成为一种新的全球现实的背景下展开对人类社会基本命题的深度思考。在这部小说中,朱文颖显然不是在历史本质主义或线性进化论的意义上去理解世界、历史这些庞然大物。世界的整体性已然弥散,事物变得模糊而不确切,人与物都处于一种不确定性中。朱文颖并不是要强化当代世界的“不可知论”与神秘主义,而是认为,我们在对这个世界进行所谓本质、真相、秩序、规律的“科学”索解和叙述之时,应当关注到混沌、神秘和不确定性同样作为一种客观存在,需要我们提升认知的“维度”,升级我们解释世界的“框架”,并承认关于事物、历史发展的那些偶然、异景与可能性。

历史的秩序感、组织性与历史的偶然性、自发性一直是历史叙述中的矛盾所在。真实的历史往往充满了各种偶然性和混乱,但述史者和研究者笔下的历史常常显得过于规律、整洁和有序,历史的偶然、意外和无序被删减殆尽。启蒙理性和19世纪线性历史进化史观秉持的即是这种乐观而逻辑化的历史观念。20世纪上半期以来,“当代性中的偶然性观念和意外性观念恰恰消解着这种逻辑。它们认为,历史和人类社会的发展存在着倒退的可能性”k。在这种史观支配下的小说叙事注重对于历史进程和历史事件中的意外、矛盾、纷乱的书写,“它的反思领域更广泛,它在反思中不断挖掘和开辟可能性,把多重可能性和不计其数的可能性纳入自己的视野。可以说,当代小说也是可能性的小说”l。《深海夜航》的历史观显然颠覆了经典现实主义小说写作中的历史精神,具有后现代主义的特质。这种“不确定性”几乎成了朱文颖在小说中念兹在兹的一个核心观念,是诸多小说情节的意义指向。比如,一直患有自闭症的家家,突然有一天就开口说话了,而且可以无师自通地弹钢琴;在欧阳教授看来,女大学生在机场向他表白爱慕之情,很可能是自己的竞争对手布下的一个甜蜜陷阱;由比尔的钱包和护照莫名丢失的事实看来,不排除与比尔亲切交流的斯文的天文学家奥蒙是个小偷的可能;蓝猫酒吧有很多像魔术师一样的人,他们的身份、过往和行踪像谜一样,充满了太多未知数。不确定成了世界的一种常态,朱文颖借小说由衷喟叹:“一切都在巨大的变动之中。非常没有确定性。”m世界的不确定性问题,在小说中不断通过欧阳教授、欧阳的导师和克里斯托夫几位“理性人”之间的对话得以被谈论,历史认知中的“不确定性”以及“秩序”“真相”之外的直觉、弹性等问题得到表达。比如在第二十章,欧阳教授提出凭借“直觉”进行判断的种种经历,并由此引发出他和克里斯托夫关于相对主义、弹性、《易经》话题的讨论。两人关于这个话题的争论基本形成了科学与玄学、理性与直觉的结合才能更好解释世界的共识。

世界的这种不确定性,以及作为现实隐喻的全球大流行病的迫近,使得紧张、焦虑、孤独、恐惧成为《深海夜航》中的个体普遍具有的情绪。比如阿珍,在墨西哥机场被拿枪的海关警察关在小黑屋一个半小时,成为她的梦魇记忆。看到雄安大街上戴着口罩的孤独的智能机器人,阿珍感到了更深的恐惧。甚至地下室的乐队演奏,陌生的城市没有电线的街道,都令她非常害怕。游历南美洲的不愉快记忆以及强大的现代技术,带给阿珍这样的个体的不是安全、舒畅,而是恐惧和创伤的感受。在《深海夜航》中,灾难、悲剧、流行病经由“全球化”这一叙事装置,产生的是一种普遍性的生存焦虑和心理恐惧。比如,墨西哥的安吉尔叔叔的咖啡馆里两个姑娘被绑架后遇害,尸体被扔到沙漠里的故事,经过苏嘉欣、莎拉、卡斯特罗、阿珍和导游卡洛斯的反复讲述,成为人们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再如,面对日渐严重的大流行病,比尔、西班牙人、卡斯特罗、苏嘉欣、欧阳教授,都忧心忡忡地感受到一种近在咫尺的生存危机。在谈及全球化的后果时,鲍曼指出,全球性的流动和分化首当其冲使新中产阶级“经受着严峻的生存不确定性、焦虑和恐慌”,全球化过程面前,“人们对当代生存其他至关紧要的方面——无保障和不确定性——忧心忡忡”。n确实如此,《深海夜航》中多处写到“一种神秘的、无法解释的力量”,冥冥之中牵引或制约着事物的发展,带给人惊慌和无助。比如美国人比尔,之所以不可救药地想飞回墨西哥女友身边,主要是因为“有一种奇怪的、无法解释的力量”o,他不顾克里斯托夫通过箱庭得出的“比尔会死在墨西哥”的忠告,一心要逃离中国。而阿珍之所以费尽辛苦帮助比尔买到回国的机票,是因为阿珍关于墨西哥机场的创伤记忆以及两个被害姑娘被扔到沙漠里的恐怖听闻,使她觉得她与比尔的经历都渗透了某种神秘力量,继而产生共情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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