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形象:反顾当代诗的一个微观角度 

作者: 颜炼军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中期,是当代中国社会的重要转型期,也是当代汉语诗写作发生显著转变的时段。诗歌界对此已有许多共识,笔者此文谈一个微观的发现,对理解这一阶段的当代诗,或能略有助益。在当代重要诗人张枣、骆一禾、西川、张曙光、王家新、欧阳江河、宋琳等多位诗人笔下,这阶段陆续都出现古希腊神话中的著名英雄尤利西斯(按拉丁语通译尤利西斯;按希腊语通译奥德修斯或俄底修斯,下文据语境选用相应译名)。张枣1989年写于德国的《南京》,骆一禾1989年写成的《世界的血》,西川1989至1990年期间写成的《远游》,张曙光1990年开始写作的数首作品:《尤利西斯》 《都市里的尤利西斯》 《陌生的岛屿》,欧阳江河1995年写成的《去雅典的鞋子》,王家新1996年写成的《伦敦随笔》,张枣1996年写成的组诗《云》,宋琳1997年写的《缓慢》,这些作品或以尤利西斯为主角,或以之为重要素材。中西诗歌里重写神话的情况很常见,但值得细究的是,为什么这位希腊神话人物形象在该时期的当代诗里频频出现?它承担了什么样的功能?背后有何社会历史原因?解释这些问题,需由远及近地谈起。

一、尤利西斯形象简要溯源

英国现代希腊学家M.L.芬利这样强调奥德修斯形象在西方文化史上的重要性:“如果说欧洲历史确以希腊人为开端,希腊的历史则以奥德修斯的世界为其源头。”a的确,欧洲文学史上对希腊神话的无数改写和重塑中,奥德修斯堪称源远流长的文学主题之一,他被认为是第一个饱满的“人”的形象。出于论述需要,我们从源头《荷马史诗》开始作极为简略的梳理。

在所有英雄人物中,《荷马史诗》关于奥德修斯的着墨最多。奥德修斯是《荷马史诗》第一部《伊利亚特》的重要主人公。作为希腊联军的重要将领,他英勇善战,足智多谋:不但能在前线征战,还擅长乔装改扮,刺探敌营。在第二部《奥德赛》里,他是核心主人公。特洛伊十年战争结束后,他带随从踏上归途。由于神的惩罚,他历经十年漂泊,才得以返回家园。途中他遭遇过女巫、巨人、神女、女妖等等,也下过冥府,在那里见到许多战争中死去的战友和同伴。组成联军的各城邦军队皆陆续回到家乡,只有奥德修斯及其部下厄运不断,生死未卜。丈夫久出未归,妻子佩涅罗珀被众多上门求婚或以此为名闯进家里吃喝胡闹的贵族子弟骚扰,她想尽计策拖延做决断的时间。出征二十年期间,他们的儿子忒勒马科斯已从初生婴儿长成壮小伙儿。为了解决家中危难,忒勒马科斯决定出门寻父。在雅典娜的护佑下,奥德修斯终于回到故乡,父子会合,同仇敌忾,成功赶杀家里的求婚人,合家大团圆。在古希腊后期至古罗马初期的其他属特洛伊故事系统的诗里,还讲述了奥德修斯如何实施特洛伊木马计,如何参与特洛伊屠城以及接受特洛伊妇女为奴隶等故事(比如欧里庇得斯悲剧诗《特洛伊妇女》、奥维德的神话长诗《变形记》)。希腊罗马古典文学里关于奥德修斯各种面相的精彩描绘,为后来的诗人、作家和艺术家提供了无数的灵感源泉。

中世纪欧洲文学关于奥德修斯最著名的描写,是但丁《神曲·地狱篇》。在《地狱篇》第26卷,由大诗人维吉尔带领,但丁在地狱遇到奥德修斯的灵魂。他向两位地狱来客讲述了自己回到家乡伊塔卡之后的新情况:自己不安于老死故乡,所以携伴继续出海航行,从希腊半岛出发,穿过地中海,经直布罗陀海峡驶入大西洋,一直航行到南半球,抵达南大西洋接近炼狱山的地方,最后死于海难。这一大胆改写,曾被不少西方古典学家讨论过。但丁的改写,直接成了19世纪英语诗人丁尼生的名诗《尤利西斯》的灵感来源。在丁尼生笔下,这个希腊英雄在回乡后继续组织远航,几乎就是达·伽马、麦哲伦、哥伦布等欧洲近代航海家和鲁滨逊(笛福《鲁滨逊漂流记》)、格列弗(斯威夫特《格列弗游记》)、亚哈船长(麦尔维尔《白鲸》)等文学形象的合一。严复译赫胥黎《天演论》时,曾把赫胥黎所引的丁尼生《尤利西斯》的片段,翻译成汉语,这恐怕是尤利西斯在汉语中留下的最早痕迹:

丁尼孙之诗曰:“挂帆沧海,风波茫茫,或沦无底,或达仙乡。二者何择?将然未然,时乎时乎!吾奋吾力,不悚不戁,丈夫之必。”b

文艺复兴开始,希腊哲学文艺被无数人追捧喜爱,许多诗人、画家都曾再造尤利西斯主题。薄伽丘曾将尤利西斯妻子的故事写进《名媛》,旌奖其德行与忠贞。在莎士比亚的特洛伊主题剧《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里,也写到尤利西斯,戏中主要突出他谋略家和擅言辞的形象。相较而言,法国诗人拉封丹(1621—1695)的改写尤为醒目。在《拉封丹寓言诗》里,有一首《尤利西斯与他的战友》。拉封丹改写了《奥德赛》中相对独立的片段。荷马笔下的情节大致如下:奥德修斯与同伴们到达女巫喀耳刻的岛屿上,打前站的同伴们因吃了女巫给的食物,变成了猪;后经奥德修斯斡旋,女巫给了他们变回人形的解药。这个西方妇孺皆知的故事,被拉封丹改写成:同伴们变成了各种动物,他们非常喜欢自己的新状态,任凭奥德修斯怎么劝说,都不肯吃解药变回人形,继续跟首领一起漂泊受苦,而是宁愿做自在幸福的动物。尤利西斯的许多典故遍及西方近现代各种人文典籍。比如德国著名现代学者奥尔巴赫的文学研究名著《摹仿论》的开篇,就以奥德修斯回家之际的片段作为论析对象。

十九世纪以来,无数西方诗人作家钟情于希腊神话,奥德修斯主题自然也在其中。比如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在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里,就把主人公跟随魔鬼走进地下室的感觉,比喻为奥德修斯与同伴们到了有忘忧果的岛上:

人们在那里享受着完美的幸福,就像那些吃了忘忧果的人,来到一个风景迷人的岛上,那里永远都充满午后的阳光。听着悦耳的瀑布发出让人昏昏欲睡的声音,他们心中产生了永远不回家、永远不想再见到妻儿、永远不想乘风破浪的念头。c

此外,小说家欧·亨利写过《尤利西斯和遛狗的奴仆》,卡夫卡也写过以奥德修斯与塞壬为基础素材的作品《塞壬的沉默》。

二十世纪最著名的重写,是乔伊斯的长篇小说《尤利西斯》。小说主人公布卢姆是日常生活迷宫里的茫然失措者,一个现代日常生活中的漂泊漫游的尤利西斯。此外,一些现代俄苏诗人,比如古米廖夫、布罗茨基,都曾写到过尤利西斯主题。d俄苏诗人强化了尤利西斯某一方面的隐喻意义:从十月革命前后开始的几十年里,大批俄苏诗人由于种种原因流亡漂徙国外或被流放国内,他们笔下的尤利西斯主题,成了诗人流亡处境的隐喻。俄苏文学一方面根植于拜占庭文明与希腊正教传统,同时受益于彼得一世改革以来与西方的交流,两方面都让他们的写作与希腊神话有万千关联。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开始,汉语新诗里密集出现的尤利西斯主题,其背景显然是1970年代末期开始的思想文化解放运动。西方文学与思想文化典籍的再版和新译,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各流派和俄苏流亡文学在中国的大规模译介,让诗人们有更多接触希腊神话题材诗歌和文学作品的机缘。

二、在当代诗中的化用

笔者目前所见最早写尤利西斯主题的当代汉语诗,出现在1989年。1986年旅德的诗人张枣,于1989年写成的《南京》一诗,大概是最早涉及奥德修斯题材的当代诗之一。诗的末节最后三行如下:“我冥想远方。别哭,我的忒勒玛科斯/这封密信得瞒过你母亲,直到/我们的钢矛刺尽她周身的黑暗。”e这里用了《奥德赛》里忒勒马科斯外出寻父,父子相遇后合谋赶杀家中求婚人的典故,但诗人显然作了发挥。该诗前三节的内容,写男主人公“我”在五月里的一天清晨,陷入追忆,想起五年前在南京与女主人公“你”之间的一次幽会。从第四节开始,“我”的心思徘徊于冥想往事与当下现实之间。幽会时的灯泡,就像儿子,是秘密的知情者。写到这里,诗人突然告诉我们,“我”的儿子就是忒勒马科斯。“我”希望那一封关于幽会的“密信”能瞒过母亲,直到父子合力,将笼罩她的“黑暗”刺尽。这个“她”,就是奥德修斯的妻子佩涅罗珀。前面说过,她被求婚者纠缠多年。结尾的逆转,让这首诗成了奥德修斯漂泊故事的一种改写。“我”与“你”的幽会,就成为奥德修斯漂泊途中的众多艳遇之一。诗人张枣为何在这个时间写这样一首诗?个人感情生活的变故,旅欧数年的“漂泊”感,甚至诗人对两性世界的独特的敏感能力,这些都可以作为解释这首诗主题的入口。但我以为这首诗的写成,很可能有一个前文本。

张枣特别擅长与西方诗人展开或隐或显的对话。八十年代中前期作品里,他与庞德、叶芝、艾略特等诗人作品的对话随处可见。这首《南京》里的奥德修斯主题,或与布罗茨基的一首诗相关。布罗茨基198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数年里被汉语诗歌界广为关注,其诗文陆续被译成中文。已在欧洲的张枣,也应该有机会读他的作品。布罗茨基有首名为《奥德修斯致忒勒玛科斯》的诗,与张枣的诗之间,特别值得比照。这首诗是漂泊中途的奥德修斯写给儿子的一封“信”。“信”里说他已记不清特洛伊战争谁是胜者,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所有的岛屿都相似”,不记得儿子的年纪……在诗末,奥德修斯告诉忒勒马科斯,没有父亲角色的成长环境,可让他摆脱“俄狄浦斯情结”,连梦都很纯洁。f在张枣这首诗里,“我”已然是回到家的奥德修斯,“我”不仅得准备赶杀嚣张的求婚人,“刺尽”妻子“周围的黑暗”;还需处理五年前与“我”幽会的“你”的密信——这也是妻子周围的“黑暗”的一部分。布罗茨基摹写奥德修斯漂泊途中给儿子的信,张枣摹写奥德修斯抵家之际与儿子共同处理“密信”。在《荷马史诗》里,奥德修斯能在不同场合绘声绘色地“追述”不一样的漂泊往事,布罗茨基和张枣笔下的奥德修斯/“我”,亦有两种不同的“往事”讲述。

骆一禾1989年3月完成的长诗《世界的血》第五章第三歌名为《航海纪:俄底修斯与珀涅罗珀》,按西渡总结,这部分主要“表现人们航海探险的意志,在其中人与行动合一并存”。g开篇写奥德修斯的船队“移居海洋”,写在家等候的王后,写塞壬“妖娆”而“卓越”的歌声,也隐约写到水手们塞耳朵的细节。其中有一段对《奥德赛》里的情节直接重写如下:“再见了,伟大的船队/或者孤立的船队/鬼魂镇定地擂响红色大鼓,儿女们/在碗沿上失声痛哭/因为归来的人们是那么稀少/老狗默然地死去:它吠了最后一声/谁也不能听懂/只有一个衣裳破烂的归人站着洗脚。”h这段重写了奥德修斯的归来——说孤独的船队,是因为二十年前一起出征的将士都已死去,只有奥德修斯一人面目全非地回来。特洛伊战争加上曲折的归途,二十年后,家人也无法认出他,包括妻子珀涅罗珀。家里忠诚等待的老狗却认出了主人,在与主人默然相认后,它悲欣交集地死去。老女仆,奥德修斯的奶妈,帮这位特殊客人洗脚时,凭他腿肚上的老伤疤——奥德修斯年少打猎时被野猪攻击留下的,认出了奥德修斯。骆一禾诗里说奥德修斯“站着洗脚”,显然背离了荷马史诗里的情节,原文里是坐着洗脚。i而近代西方画家复现该情节时,奥德修斯也是坐在凳子上。j

西川1989年10月至1990年4月间完成的长诗《远游》第五节里,出现了俄底修斯:“在路上的俄底修斯,/遇见在路上的圆桌骑士;/在路上的法师三藏,/遇见在路上的马可·波罗;/呼啦啦走过朝圣的毛驴、但丁和乔叟/但却无人见过苏菲黑色的马队;/上路的老爷带着金币和桑丘,/在太阳宫殿的背后/惊动了一大群宿营地的死者。”k西川在这里没有局限于作为孤独漂泊者形象的俄底修斯,而是把他同圆桌骑士、唐三藏、马可·波罗、朝圣者的毛驴、但丁、乔叟、苏菲的马队、堂吉诃德与桑丘等历史和文学中与远行、理想、朝圣、流亡有关的人物并置。“太阳宫殿”似乎可追溯至奥维德《变形记》里关于阿波罗辉煌金殿的描写;“宿营地的死者”,与前面的为某种理想远行或漫游的人物形象系列之间,在寓意指向上构成特别的张力。这种设定,与这首诗写成的历史语境,或有潜在关联。

张曙光1990年写的《尤利西斯》在当代诗歌中颇受关注。诗里有几个维度关系的交互与叠合:尤利西斯的漂泊与归来;年老的荷马/詹姆士·乔伊斯对奥德修斯/尤利西斯故事的讲述/重述;“我们”的写作与历史/生活。三个维度在诗里交织推进,形成了诗人开篇就点明的“譬喻”。其中蕴含的追问是:“我”/“我们”如何像荷马或乔伊斯写奥德修斯故事那样,虽置身黯淡的生活和沉沦于自身的恐惧,却能在写作中追回“美好的时日”,避免沦于“带有道德气味的历史”?这首诗在当代诗歌史上有标志性,正是因为它堪称1990年代初期诗人群体乃至知识分子群体处境与困惑的集中表达——这不是本文讨论的重点,我想辨析的是,这一“表达”依据了尤利西斯主题的哪一面相。显然,诗人借尤利西斯回乡后对过往经历的追述,来譬喻写作与历史/生活关系。前面说过,《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是他自己故事的主要讲述者。面对不同的听众,他能给自己塑造不同面相。似乎受《追忆逝水年华》“马德兰小蛋糕”的启发,张曙光想让主人公“从一片枯萎的玫瑰花瓣,重新/聚拢香气,追回美好的时日”,但“黯淡的生活”,“带有道德气味的历史”与“美好的时日”的不协,带来了写作的困难(整个上午萎缩成一张白纸),这写作困难本身即这首诗的主题,而表现它的譬喻,就是这首诗的肌理和血肉。在后面几年里,张曙光对尤利西斯主题作了新的发挥。《都市里的尤利西斯》一诗,写“我们”在北京苦寻一家四川餐厅的经历。“我们”是被饥饿和命运驱使的白日梦游者;都市物象被诗人喻为尤利西斯遭遇的巨人的岛屿或停泊在港湾的船只,期盼中的盛宴被喻为塞壬的歌声。诗里提到了美国诗人奥哈拉(Frank O'hara),他曾在诗里写到了电影明星拉娜·特娜(Lana Turner)——她在张曙光写此诗之际刚去世(1995年),奥哈拉于1966年被出租车撞死,而“我们”此时正在出租车上。诗人想说的是,所爱的诗人及其笔下的明星都已死去,当年的诗歌同道或下海经商或出国,而“我们”依然如奥德修斯一样无法“回家”。面对生活和命运的嘲讽,诗人提出一个显然受博尔赫斯《棋》一诗启发的问题:“是谁虚构了我们,而他又被哪一只手/虚构?”结尾继续紧扣尤利西斯主题:“今晚我们的头将枕着哪一个胸脯入睡”l——暗指奥德修斯与伙伴们在喀耳刻的岛屿上的经历。在1990年代另一首诗《陌生的岛屿》里,张曙光以尤利西斯的口吻,写他与伙伴们抵达一个陌生的岛屿,“在这里/我们必须学会重新生活,重新开始/我们的探险经历,或在炉火边懊悔/我们曾经并且正在失去的一切,而火/在渐渐熄灭”,“我必须像那个盲目的诗人/在永恒的琴弦上把瞬间的故事/讲述给世间的那些傻瓜们听”。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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