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原野盛宴(节选)

作者: 张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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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1956— ),当代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省栖霞市人。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等,诗学专著《也说李白与杜甫》《陶渊明的遗产》《楚辞笔记》《读诗经》等。作品被译为数十种文字,入选“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获茅盾文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等。

野宴

我们家在海边野林子里。茅屋四周是无边的林子。往南走十几里才会看到一些房屋,那是离我们最近的村子。

到我们这儿来的人很少,屋里只有我和外祖母两个人。

偶尔来我们家的有三种人:采药人、猎人和打鱼人。他们进出林子时就到我们家歇歇脚,喝一碗水,抽一会儿烟。这些人有时会送我们一点儿东西:一条鱼或一只野兔。

有个采药人叫老广,五十多岁,来的次数是最多的。他坐在桌前,除了喝外祖母端来的一碗水,还不时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炒豆子吃。他给我几粒,又硬又香。不过我最爱听他讲故事。他有一次看看我,又仰脸对外祖母说:

“大婶子啊,我今天遇见一桩好事……”

老广以前讲林子里的奇遇,无非是碰到一只什么怪鸟、一只从未见过的四蹄动物,再不就是吃到了什么野果、喝到了什么甘泉。这次他开口,摸了一下肚子说:“我被撑坏了!直到这会儿……还有些醉呢!”

老广讲出的事情真有点让人不敢相信!原来是这样的:他在林子里采了一天药材,正走得困乏,转过一片茂密的紫穗槐棵子,看到了几棵大白杨树。他想在树下好好歇一会儿,因为这儿的白沙干干净净,四周都是花儿草儿,真让人喜欢。可是他还没有走到大树跟前,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菜味儿。

“大婶子,不瞒你说,我这鼻子忒尖,一仰脸就知道,要有怪事发生……”老广抽着鼻子。

外祖母头也没抬,忙着手里的活儿。

“瞧瞧!几棵大白杨树下有一个老大的树墩,上面铺了白杨叶儿,叶儿上搁了一个个大螺壳儿、木片、柳条小篮、树皮,全盛上了最好的吃物,什么花红果儿、煮花生、栗子核桃、炸鱼和烧肉、冒白汽的大馒头,还有一壶老酒……”

屋里静下来。我一直盯着他,见他停下来,就不住声地问:“啊,快说说是怎么回事?树下发生了什么?”老广鼓着嘴唇,故意待了一会儿才回答:“原来是林子里的精灵要请客啊!我敢肯定是它们!这么深的林子,十里二十里没有一户人家,谁会摆下这么大的酒宴?这分明是野物干的,它们或许是欠下了什么人情要还,就这么着,摆上了一场大宴……”

外祖母抬头看他一眼:“你就入席了?”

老广搓搓鼻子:“这可莽撞不得,大婶子!你知道我是个沉得住气的人,这要耐住性子等一等再说。我知道主人肯定是出去邀客了,它们回来如果见我偷吃了,还不知气成什么样哩,不会饶过我!我等啊等啊,离开一点儿,躲在栗树下看着,肚子咕咕响,馋得流口水。就这么过去大半天,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本来盼着看一场大热闹,比如狐狸、野猪、猞猁,它们老老小小搀扶着过来赴宴,谁知白等了半天,一点影儿都没有……”

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咽下了口水。

老广掏出烟锅抽起来,实在让人着急。他抽了几口烟,笑眯眯地说:“后来我才明白过来,这场大宴就是为我准备的!”

外祖母抬起头,严肃地看着他。老广磕打烟锅:“我记起来了,有一年一只老兔子折了一条后腿,我可怜它,就嚼了一些接骨草为它敷了,替它包扎……我琢磨这只老兔子如今成了精,这是要报答我啊。那就别客气了。我坐在大树墩跟前,先向四周抱抱拳,然后就享用起来。哎呀,这酒太好了,第一回喝到这么好的酒。我喝了整整一壶……”

故事到这儿算是讲完了,我怔着,采药人走远了。外祖母说:“老广这个人啊,哪里都好,就是太能吹了!”

我没有反驳。我一直在想刚才的故事,觉得老广说的全是真的。他身上的酒气,还有他讲出的一个个场景,那都是编不出来的。

就从那一天开始,我到林子里玩耍的时候,会不知不觉地留意大树下的大木头墩子,看看上面有没有吃的东西。可惜木头墩子上面光光的,什么都没有。

外祖母不让我去林子深处,说一个孩子不能走得太远,那里太危险了。不过,我如果做出一点儿让外祖母高兴的事情,就可以跑得稍远一些。比如,在林子里采到蘑菇、拔到野葱野蒜,回家就会得到她的表扬,这样我就能越走越远。

大橡树北面是一些柳树,我看到一只大鸟沉沉地压在枝丫上,好像一直在看着我,并不害怕,直到离它十几步远时,它才懒洋洋地飞走。不远处有什么在走动,蹄子踏动落叶的声音非常清晰:一会儿停下,一会儿又走,最后唰唰奔跑起来,跑远了。一群鸟儿在半空打旋,从我的头顶掠过。一只花喜鹊站在高高的响叶杨上对我喊:“咔咔咳呀,咔咔沙沙!”喊过之后,七八只喜鹊一齐飞到了这棵树上,盯住我。

我想那只花喜鹊一定在说:“快看快看,看他是谁!”我迎着它们好奇的目光说:“不认识吗?我就是南边茅屋里的!”

它们一声不吭,这样安静了一小会儿,就放声大笑起来。它们的粗嗓门可真难听:“咔咔哈哈,咔咔哈哈!”它们笑我的愚笨:逗你呢,谁会不认识你呢?

我不太高兴,不再搭理它们,折向另一个方向。一只黄鼬从泡花树后面跳出来,直直站着看我,提着前爪,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我和它对视,看呆了,惊得说不出话。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黄鼬。这会儿正好有一团阳光落在它的身上,一张小脸金灿灿的。啊,它那么俊。

一只野兔被惊扰了,跑起来仿佛一支利箭,翘起的尾巴像一朵大花,摇动几下就不见了。老野鸡在远处发出“克克啦、克克啦”的呼叫,可能正在炫耀什么宝物。

继续往北,林子越来越密,走得身上汗津津的,我才坐在一排枫树下。这里是洁净的白沙,除了一蓬荻草什么都没有。七星瓢虫在草秆上爬着,一直爬到梢头,然后犹豫着再干点儿什么。面前的白沙上有几个小酒杯似的沙窝,我知道这是一种叫“蚁狮”的沙虫,沙窝就是它的家。我用小拇指甲一下下挑着沙子,嘴里咕哝:“天亮了,起床了,撅屁股,晒阳阳。”

蚁狮被我惹烦了,最后很不情愿地出来了。它真胖。我轻轻按一下它圆鼓鼓的肚子,肉囊囊的,感觉好极了。它举起两只大螯,那是用来捕蚂蚁的。

旁边响起“沙啦啦”的声音。我放下蚁狮。几只小鸟在枝头蹿跳,小头颅光溜溜的,机灵地摆来摆去。是柳莺。它们嘴里发出细碎的响声,就像有人不停地弹动指甲。不远处有一只四蹄动物走过,踩响了树叶,它可能看到了我,立刻停下不动。

我循着响声去看。啊,一只刺猬,有碗口那么大。它亮晶晶的眼睛瞟着我,一动不动。我走近它看着:好大的刺猬,周身洁净,每一根毛刺都闪闪发亮,紫黑色的鼻头湿漉漉的。我试着用一根树条将它驱赶到白沙上,可它绝不移动,很快变成了一个大刺球。我推着刺球让它滚动,滚到白沙上。太阳晒着它,几分钟后它终于一点点展放身体,昂头看着。我想和它说点儿什么,离它更近了,甚至看清它长了一溜金色的眼睫毛。

我想找来一点儿东西喂它,琢磨它会喜欢什么,正想着,一群灰喜鹊呼啦啦从远处飞来,紧接着又有几只野鸽子扑到了身边的枫树上。我转过身,立刻看到一只大鹰出现在半空,像一只小风筝。

我迎着它呼喊:“坏东西,离远点儿!不准过来!”我伸出拳头威吓。它一点儿都不在乎,竟然迎着我缓缓地下降。我继续呼喊。大鹰在离地十几米远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升到了空中。它终于向另一个方向飞走了。

我身上的汗水流下来。我转身看枫树上的鸟儿,它们在枝丫上跳跃,轻松了许多。我很高兴,不过觉得有点饿了,于是又想到了采药人老广的故事……

真可惜,这种神奇的好事今天大概遇不到了。

往回走的时候,我一路饱尝了野枣和野葡萄,还在合欢树旁发现了野草莓……回到茅屋时天已经黑了,外祖母不想理我。我追着外祖母说:“我在林子里转,你猜遇到了什么?”

“遇到了什么?”

我伸手比画:“一桌酒席,真的,就摆在几棵大枫树下。好吃的东西可真多,还有一壶老酒……”

她看着我鼓鼓的肚子,脸上有了笑容。不过她才不会相信,说:“这种事不会让你碰到。”

“为什么?”

“因为,”外祖母放下手里的东西,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孩子,你为野物做了什么好事?它们为什么要给你摆宴?”

我答不上来,脸有些发烫……是的,我心里明白,这样的酒宴自己还不配享用。

荒野的声音

我走出茅屋,走出小院,有时不知该往哪里去。到处都是树木,是各种花草。我已经把所有远远近近的树和草都认遍了,因为哪天遇到一株从没看到的植物,就会摘一片叶子、揪一根枝茎回家。外祖母大半会说出它书上的名字,还有当地的叫法。我一开始分不清同样开金黄色花朵的迎春和连翘,也分不清蜀桧和龙柏。它们都长得太像了。原来地上的茅草也有那么多学问,过去我总是把狗牙草和青茅看成同一种,后来才知道它们各有自己的名字。有一种叶子稍宽、草梗稍硬的茅草,它们生在路边一点儿都不起眼,外祖母说这叫“荩草”,说:“你瞧瞧,它就像最小的竹子,那模样多神气。”

我学会了像外祖母那样看树和花草的“神气”,就像看动物和人一样。在她眼里,大丽花是穿花衣服的闺女,爱大笑,胖胖的,憨憨的;百合微笑着看人,露出雪白的牙齿;黑菊是冷面的女人,很傲气;蓝蝴蝶花非常害羞,不爱说话;山牛蒡一天到晚嘀嘀咕咕,嘴巴很碎;紫菀是读了很多书的姑娘,能背许多诗;萱草的心愫最好,是不讲穿戴的美人;白头翁是吉祥的花,谁遇到它都离好事儿不远了;梦冬花又叫“喜花”,谁见了都高兴;鸡冠花让人想起年轻时的事情,想多了使人叹气;望春花又叫白玉兰,是富贵花;合欢花刚一打眼使人高兴,看久了会想起远处的朋友;白木槿让男人对老婆好,红木槿让人喝酒;蓖麻开花小又小,可它能让一对少年越来越好……我别的不敢说,单讲蓖麻就让我信服,因为自从栽了蓖麻,我和壮壮的关系真的更好了。

除了花草,外祖母对树也看得明白,什么树都别想骗她。她说树和人一样,性情是不同的。别看它们平时不吭一声,暗里也是有心眼的。她说海边林子里什么树都有,等于和各种人打交道。“白杨树英俊啊,它们从小到大都是干干净净的、有志气的!”她说。我有时在长了白杨的沙岗上待很长时间,我是真的喜欢这些大树。我发现喜鹊最愿在这种树上建窝,它们大概同样偏爱白杨。“橡树是林子里最有威信的,所有树都听它的,它话少,说一句算一句。橡树经的事多,遇到什么都不慌不忙。”她看橡树的眼神,就像看那些年纪大的老辈人一样。

我想着外祖母的话,在心里琢磨柳树、苦楝、毛白杨、胶东卫矛、栾树、刺槐、女贞、皂角、白腊。它们都在屋子四周。梨树和李子、海棠、柿树、无花果、桃树、樱桃属于另一类,这是结出馋人的果子的,那就要换另一种眼光。我觉得柳树脾气最好了,特别是对我们小孩儿好;白蜡树聪明;刺槐不喜欢陌生人;毛白杨心肠好;栾树和野猫是一伙的……外祖母大致赞同我对它们的看法,不过特意告诉我:“槐树和野猫也是一伙的。合欢树喜欢小羊。”

我记住了她的话。她是从来不错的。我长时间看着茅屋东边那棵大李子树,它是我依偎最多的一棵树。它太大了,一到春天,它自己就开成了一片花海。它是我们这儿真正的树王。我甚至觉得它对一切的树和动物,就像外祖母对我一样慈爱。它顾怜一切,护佑一切。

我还想起茅屋西边那片茂密的紫穗槐,有一段时间我藏在里面读图画书,还在那儿发现了一头可爱的小猪。我问外祖母怎样看待这片灌木,她说:“这可是了不起的一种树,别看它长不高。如果没有它们,那就算不得荒野了。”是的,紫穗槐的模样,还有气味,都会让人想起大海滩,想起荒林野地。

树木花草的脾性和神气,要一一记在心里,不出错儿,比什么都难。至于说各种动物,比如鸟和四蹄动物,只要看一会儿就会明白,因为它们的眼睛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别人。我没有见过狼和熊,但它们真的在林子里出没过,说不定到现在还有。也许是盼着见到,我心里一点儿都不恨它们。我见过豹猫的眼,尖尖的,冷得吓人。猫头鹰的大眼真好看,它看人的样子没法琢磨,那有点让人害羞,让人想自己是不是干了什么不好的事,会让一只大鸟这么死死地盯住,还看那么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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