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介晚清词人陈曾寿

作者: 叶嘉莹

我们今天要讲的是一位晚清的词人陈曾寿,因为他出生于晚清末年,差不多是到清朝亡国以后,40岁上下才开始写词,那些搜集旧日清代词人作品的人没有收集他,民国的人更不会注意到他,所以大家对陈曾寿的词的成就并不十分熟悉。

今天要讲陈曾寿词中雷峰塔的故事,他在西湖住了很久,写了很多首关于雷峰塔的诗词,都写得很好。我们先简单介绍一下陈曾寿这个词人,其实我不能够只说他是词人,因为陈曾寿写诗在前,他的诗写得也非常好,跟清代的陈三立等几位有名的诗人是并称的,他实在最早是以诗出名,中年才写词。

一般说起来,古代的文人常常是诗写得好的人词不一定写得好,词写得好的人诗也不一定写得好,当然有人可以兼长并美,像苏东坡诗也写得好,词也写得好。稼轩词写得很好,他的诗就写得不太好。杜甫的诗写得很好,那个时候还没有词,但是他的文就不是很好。所以古代的很多作家都是各有所长,陈曾寿最早是以诗出名的,有五本诗集,是他去世以后他的朋友替他整理出版的,叫《苍虬阁诗集》,为什么叫苍虬阁,因为他家里藏了一幅很有名的画,是元代画家吴镇画的苍虬,叫作《苍虬图》,所以他自称自己的书室为苍虬阁。

陈曾寿是世家,他的曾祖父是一位有名的诗人兼学者陈沆,记得我上大学的时候,我的老师就叫我们去读一本书,就是陈沆所写的《诗比兴笺》,诗都是有比兴的,这是我们中国诗歌的一个特色。

前不久我在南开大学做了一次讲演,讲了中国诗歌的特质,中国诗歌的特质与西方的特质主要有什么不同,我们的诗歌所以形成我们现在的特质,我觉得基本的原因是在于我们语言文字的特质。

我们的语言文字跟西方的语言文字有一个最大的区别,就是我们是单音独体。我们说“花”“草”“山”,都是单字,而且每一个字占相等的一个方块的空间,是单音独体的文字。可是西方不是,日本也不是一个音节。所以不管是西方的欧美,还是东方的日本,他们的文字都不能够像我们中国这么整齐地排列起来,因为我们的文字有这样的特色,所以我们注重平仄和对偶。平声跟仄声相对,词的声音要相反,但是词性要相同,这个词是名词还是动词要相同。所以说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形容词对形容词,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就有这样的一个要求,这是我们跟其他国族的一个最基本的不同之处。

再有一个基本的不同之处,就是关于诗歌的起源。西方最早的诗歌是希腊的诗歌,希腊最原始的诗歌的源头是史诗跟戏剧,史诗跟戏剧都是外在的,是作者写古代的一些英雄的动人的故事。可是我们中国不是,我们中国从《尚书·尧典》说“诗言志”,《诗经》上,《毛诗》大序开头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史诗跟戏剧都是外在的东西,所以他们所注重的是写作的技巧,怎么样观察,怎么样描述,怎么样叙写,他们注意的是这一方面,当然西方也有灵感之说,他们的灵感在史诗里边,他们开头说我要向缪斯呼求,缪斯是西方神话之中诗歌的女神,让她降给我灵感。可是我们中国不是向外的呼求,我们是向内的追寻,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是言志的,是我们自己内心的情志的感动,然后再把它表现出来。

这是我们所说的基本的不同,一个是我们语言文字的不同,我们的语言文字是独体单音,另一个是我们的起源不同,他们是史诗跟戏剧,我们是抒情的诗歌,他们注重向外的观察跟叙写,我们注重向内的推寻,向自己的内心推寻。大家都说叶嘉莹又在讲感发了,这是没有办法的,这是我们中国诗的特质,它注重的就是一种内心的感发的作用。

《诗经》有“四始”“六艺”,所谓六艺就是风雅颂赋比兴,风雅颂是诗的不同的体式和内容,而赋比兴就是三种写作诗歌的表述的方式。陈沆讲诗的这本书叫《诗比兴笺》,笺当然是注解,他把古代的有名的好的诗都用比兴的方法加以笺注。

我们中国说你情动于中,就形于言了,情动要表现出来。赋是直言其事,就是你直接地把要说的话说出来,我常常举《诗经·郑风·将仲子》作为例证: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仲子是一个人,这是用一个少女的口吻呼唤她所爱的一个青年——仲子。仲子是老二,将是一个发声词,兮也是一个发声词,如果没有“将”跟“兮”的发声词,你只说仲子,这像他爸爸在喊他“老二”,可是这是他的女朋友,说“将仲子兮”,语气就如此之柔和婉转,就很动人了。

比兴是一定要有一个外物的形象,跟你的内心发生关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周南·关雎》),你先听到外面的关关雎鸠的叫声,触动了你的联想的感情。“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由物及心,由外物引起你的感发,引起来你作诗的内心的兴发感动,这个就是兴。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诗经·魏风·硕鼠》),不是真的有一个大老鼠,是他被剥削,想剥削者就跟老鼠一样整天吃我的粮食,我已经养活你三年了,你还不停地吃我的粮食,这是先有了内心的感动,然后找一个老鼠做比喻的,是由心及物,这个就是比,是先用一个外界的形象做比喻。

诗如果是赋,像“将仲子兮”,直接说出来了,你不用解释,可是如果它没有直说,用了一些外物的形象,那么你就想表面上说的是这个物,可是他内心是什么。中国就重在从外在的形象到诗人的内在的、内心的一种作用和感动,而这种比兴就非常的微妙。“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写一个美女是“君子好逑”,《硕鼠》是比,大老鼠吃我的粮食,其实就是剥削者的剥削。

今天要讲陈曾寿的词,词是更微妙的一件事情,我们刚才说“诗言志”,诗是言志的,你的显意识的一种感情,一种活动,你把它说出来了。杜甫的诗说“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他说得很明白,你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不用比兴你就知道了。有的诗是需要用比兴的,像李商隐说“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锦瑟》),他没有直说,而是用了一些比兴。

我们说有赋,也有比兴,可是如果是以词跟诗相比较的话,词就更注重比兴。关于词的比兴的作用,清代常州派的一位词人,也是经学家张惠言,编了一本书叫作《词选》,《词选》前面张惠言自己写了一篇序言,他说“意内而言外谓之词”,“里巷男女哀乐”之词可以写出来“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我们今天要讲的词人陈曾寿的曾祖父写过一本书叫《诗比兴笺》,就是讲比兴之重要,你要找寻在那语言文字之内所隐藏的一份意思。诗的隐藏的意思还比较容易找出来,词所隐藏的意思就不容易找出来。

把文人所写的词编定成一个集子,最早的就是花间的词——《花间集》,《花间集》前面也有一篇序言,写序的是一个花间词人,叫欧阳炯,他说《花间集》都是在歌筵酒席之间,有美丽的歌女和舞女在唱歌、在跳舞,于是这些才人文士就拿出来那漂亮的五彩的花笺写出来美妙的歌词,交给那些女子去歌唱,这里边本来只是艳歌,是香艳的歌词,没有深意。可是很微妙的事情发生了,因为这歌词产生的时代是晚唐五代,晚唐五代是一个非常动乱的时代,战乱流离,多少的朝代,转眼兴起了,转眼就灭亡了。而这些词人,虽然他写的是歌伎酒女的歌筵酒席的爱情的歌词,但是这些词人是经过了动乱流离的,所以他就不知不觉地在给美女写的那些歌词里面隐约地流露出来一份他自身在战乱流离之间的一种哀感。我认为词是我们中国所有的文学体式之中,最微妙的,最难以解释的一种文学的体式。

至于艳歌好坏高下的判断,如果说这个词人真是只写一首恋爱的歌曲,没有他自己内心丰富的对于人生的体验和经历隐藏在其中,那么这个词果然就是一首浮艳的爱情的歌曲。可是词之所以被人看重,在历史上有这么高的地位,而且它可以跟诗歌辟径独行,在诗以外,别立一个山头,正如王国维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他说词这种文学体式是要妙宜修,诗里面不能说出来的,词里面说出来了。你想杜甫的诗,一千多首,几乎天下的喜怒哀乐,什么都可以说出来。为什么说词是能言诗之所不能言呢?这就是词的最为微妙的地方,而且词之言诗所不能言,如果从源头的五代的词说起来,都是作者未必有此意,就是你明显的意识上完全没有想到说我要写什么,可是就是因为你确实有这样的生活、经历、感受,而且是隐藏在你内心最微妙的不容易说出来的一种感受,你居然就在无形之间给那些乐曲填歌词的时候,无心之中写出来了。

最近我在南开大学的学生给我发来一封电邮,她评说了几首我所写的诗词。我的诗词里边有的很容易解说,我有题目、有本事,一下就知道我说什么,可是这位学生挑选的是我的梦中得句。大家可能不相信,但我真是在梦里边跑出来几句诗句,梦中的诗句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反正有这么一句。我醒来以后,觉得这句诗不错,就想把它拼凑完整,有一句七言的句子,至少要拼成一首七言绝句。我醒来以后也试了,可是怎么拼都不对。因为梦中得句是无意识,是潜意识,醒了以后用很明显的意识写就完全不对了。我怎么办呢,就找了古人的诗,用义山诗“足成之”,就有这么一首:

一春梦雨常飘瓦,万古贞魂倚暮霞。

昨夜西池凉露满,独陪明月看荷花。

只有“独陪明月看荷花”是我梦中得句,其他都是李商隐的,可是我把它拼凑起来了,当然每一句都有李商隐诗的出处,李商隐说的是什么我姑且不管它,反正李商隐的诗,有些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春梦雨常飘瓦”这句诗所写的境界,一整个的春天,都是像梦一样的雨丝,像雨丝一样的梦,而这像梦的雨丝,像雨丝的梦就在你的屋顶的瓦片上飘扬,就是你这整个春天,有多少幽微的、说不清的、飘忽的、流荡的这种种的感情,种种的想象,这是我的梦。“万古贞魂倚暮霞”是我的持守、我的品节,我真正的那个精神是如此之坚贞、如此之皎洁、如此之不可屈服的,万古都不变的,在暮天的霞影之中,就是如此之黯淡之中,它有一缕光芒一直在那里的。“一春梦雨常飘瓦,万古贞魂倚暮霞”,有这样的梦,有这样的精神。如果是个诗人,“昨夜西池凉露满”,昨天晚上在外面花园的西池里边满池都是露水,天已经凉了,荷叶上、荷花上都是露水,当有“一春梦雨常飘瓦”的感情,有“万古贞魂倚暮霞”的持守,在“昨夜西池凉露满”的时候,这个诗人“独陪明月看荷花”,这是一种境界,你说的究竟是什么,明月代表的是什么,荷花代表的是什么,是难以述说的。

昨天我的另外一个学生打来电话,说要用我的诗给我写传记,他说你20岁的时候写了很多首七言律诗,你说你这句诗是不是写这样的意思,那句诗是不是写那样意思,我说你不要添字注经,你不要把它说得死板了。“人去三春花似锦,堂空十载燕巢梁”,这是我当年在沦陷区写的两句诗,说一个人走了,就是我所关怀的我所想念的那个人走了,那么现在是美丽的春天,暮春三月,花是这样的美好,可是人不在,“人去三春花似锦”,那么人已经走了,他住的房子就空了,“堂空十载”没有人住,燕子飞来筑巢,他说你说的是什么,那个人是谁,那个堂在哪里?我说没有那个人,也没有这个堂,不要添字注经。

我个人认为,中国的律诗有很奇妙的一点,就因为它“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有一个调子,你顺着这个声音随便跑出来一些句子,就是声音带出来的,自己都不知道,就跟着那个声音写出一些诗句来。当时我写七言律诗,前面写了六首,后面又写了六首,学生说你前面六首我知道你说什么,后面六首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说那就对了,前面六首诗我写的时候是还带着一点显意识写的,等后来写这六首,我就顺着它的声音,是声音带领我写出来,我不经过仔细的思考,可是你说那不是我吗?不是我的显意识,但是是我,不是我不会有这样的想法跟说法。

同样,词也是很妙,它配合着乐曲的声音,声音带出来的一种感情,不像诗是显意识的活动,而王国维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它能够说出来诗所不能够说的情意,因为诗人的显意识太明白了,被显意识约束住了,那些潜意识没有跑出来。都是理智分明地想出来的,那并不见得是最好的,最好的诗是有一个声音,如果是词,是有一个乐曲,就跟着那个声音跑出来一些字句,自己都说不清的,那个反而是最内在的自己,最深微幽隐的自己。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