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祜之名的讹误与名字解诂

作者: 陈冠明

古人名、字与名字解诂

从西周以来,男子有名有字。出生有名,20岁行冠礼有字。《礼记·檀弓上》:“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死谥,周道也。”《册府元龟》卷八二四《总录部·名字序》:“古称孩而名之,冠而字之。盖以名者,义之制;字者,名之饰。先民之论,其亦多矣。故吐情自纪,名以示谦;均体相称,字以为重。”名以制字,字以饰名;名以自称,字以称人。

古人的名与字之间,有密切的联系。从词义上来说,大致有四种规则:或相同,或相近,或相反,或相联。相同者,如诸葛亮字孔明(明亮),孙亮字子明(明亮),陶渊明字符亮(明亮),张衡字平子(平衡),岳飞字鹏举(飞举),这些是同义词;相近者,如司马耕字子牛(牛耕),公西赤字子华(赤华),司马相如字长卿(相为六卿之长),这些是近义词;相反者,如曾点(点,黑)字子皙(白)(黑白),韩愈(进)字退之(进退),管同字异之(异同),陶渊明在晋禅宋后始更名潜字符亮(明暗),这些是反义词;相联者,一般都有出处,如:唐陆羽字鸿渐,出自《周易·渐》:“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吉。”唐韩偓字致尧,刘向《列仙传》说,尧曾向偓佺问道。宋赵葵《行营杂录》:“有王过者,蜀人,上殿,孝宗骤问曰:‘李融字若川,谓何?’过即对曰:‘天地之气,融而为川,结而为山。李融之字若川,如元结之字次山也。’”名与字之间的词义关系都是有规律可循,都是可以解说。解说名与字之间的词义关系的训诂方法,称为“名字解诂”。

“名字解诂”起源于皇帝避讳,根据其名讳即“讳字”之义,确定其避讳“相代”之字。这是最早的“名字解诂”形式。

皇帝名讳“讳字”的“名字解诂”,最早见于成书于东汉桓帝(146-167在位)时伏无忌《古今注》。《古今注》已佚,清黄奭《黄氏逸书考》有辑本。辑本《古今注·帝号》有自光武帝至质帝九位皇帝,注明其名讳即“讳字”,以及避讳“相代”之字。《后汉书·本纪》李贤注,于光武帝等九位皇帝之下皆引其说。如:《后汉书·光武帝纪上》:“世祖光武皇帝讳秀,字文叔。”李贤注引伏侯《古今注》曰:“秀之字曰茂。伯、仲、叔、季,兄弟之次。长兄伯升,次仲,故字文叔焉。”

《明帝纪》:“显宗孝明皇帝讳庄,光武第四子也。”李贤注引伏侯《古今注》曰:“庄之字曰严。”

《章帝纪》:“肃宗孝章皇帝讳炟,显宗第五子也。”李贤注引伏侯《古今注》曰:“炟之字曰著,音丁达反。”

《和帝纪》:“孝和皇帝讳肈,肃宗第四子也。”李贤注:“伏侯《古今注》曰:‘肈之字曰始。肈音兆。’臣贤案:许慎《说文》‘肈音大可反,上讳也”。但伏侯、许慎并汉时人,而帝讳不同,盖应别有所据。”

《殇帝纪》:“孝殇皇帝讳隆,和帝少子也。”李贤注引《古今注》曰:“隆之字曰盛。”

《安帝纪》:“恭宗孝安皇帝讳祜,肃宗孙也。”李贤注引汉伏侯《古今注》曰:“祜之字曰福。”

《顺帝纪》:“孝顺皇帝讳保,安帝之子也。”李贤注引伏侯《古今注》曰:“保之字曰守。”

《冲帝纪》:“孝冲皇帝讳炳,顺帝之子也。”李贤注引《古今注》曰:“炳之字曰明。”

《质帝纪》:“孝质皇帝讳缵,肃宗玄孙。”李贤注引《古今注》曰:“缵之字曰继。”

伏侯《古今注·帝号》记载至汉质帝止,东汉末桓帝、灵帝、献帝三帝“讳字”,以及避讳“相代”之字,皆为李贤注所补,当取材于众家《后汉书》。如:

《桓帝纪》:“孝桓皇帝讳志,肃宗曾孙也。”李贤注:“志之字曰意。”

《灵帝纪》:“孝灵皇帝讳宏,肃宗玄孙也。”李贤注曰:“宏之字曰大。”

《献帝纪》:“孝献皇帝讳协,灵帝中子也。”李贤注曰:“协之字曰合。”

与伏无忌同时代稍后的荀悦(148-209),在献帝建安三年(198)受命著西汉一代编年体史书《汉纪》三十卷,又有《申鉴》四篇。颜师古《汉书注》引“荀悦曰”,不见于今本《汉纪》,不知出于何处。如:

《汉书·高帝纪上》:“高祖,姓刘氏。”颜师古注:“荀悦曰:‘讳邦,字季。邦之字曰国。’……师古曰:‘邦之字曰国’者,臣下所避以相代也。”

又《惠帝纪》:“孝惠皇帝,高祖太子也,母曰吕皇后。”颜师古注:“荀悦曰:‘讳盈之字曰满。’……臣下以‘满’字代‘盈’者,则知帝讳‘盈’也。他皆类此。”

又《文帝纪》颜师古注引荀悦曰:“讳恒之字曰常。”

又《景帝纪》颜师古注引荀悦曰:“讳启之字曰开。”

又《武帝纪》颜师古注引荀悦曰:“讳彻之字曰通。”

又《昭帝纪》颜师古注引荀悦曰:“讳弗之字曰不。”

又《宣帝纪》颜师古注引荀悦曰:“讳询,字次卿。询之字曰谋。”

又《元帝纪》颜师古注引荀悦曰:“讳奭之字曰盛。”

又《成帝纪》颜师古注引荀悦曰:“讳骜,字太孙。骜之字曰俊。”

又《哀帝纪》颜师古注引荀悦曰:“讳欣之字曰喜。”

又《平帝纪》颜师古注引荀悦曰:“讳衎之字曰乐。”

上文所说“讳字”,出《三国志·魏书·三少帝·高贵乡公纪》:甘露五年,“六月癸丑,诏曰:‘古者人君之为名字,难犯而易讳。今常道乡公讳字甚难避,其朝臣博议改易,列奏。’”避讳“相代”之字,据《册府元龟》卷三:“昌邑王讳贺。”注:“臣钦若等曰:史氏不载其讳字。”此所谓“讳字”,即“贺之字曰某”。则避讳“相代”之字也称“讳字”,概念混淆,似非。

从以上诸多实例可以看出,“讳字”与避讳“相代”之字,几乎都是同义词。或者说,避讳“相代”之字,是“讳字”的本义或常用义。如“祜之字曰福”,“福”是“祜”的唯一义项。正因为如此,我们将避讳“相代”之字之于“讳字”,视为“名字解诂”。宋洪迈《容斋三笔》卷十五《之字训变》:“汉高祖讳邦,荀悦云:‘之字曰国。惠帝讳盈,之字曰满。’谓臣下所避以相代也。盖‘之’字之义训变,《左传》:‘周史以《周易》见陈侯者,陈侯使筮之,遇观之否。’谓观六四变而为否也。他皆仿此。”所说正是这个意思。《宋史·礼志十一》:

又缘汉法,“邦”之字曰“国”,“盈”之字曰“满”,止是读曰“国”、曰“满”,其本字见于经传者未尝改易。司马迁,汉人也,作《史记》,曰:“先王之制,邦内畿服,邦外侯服。”又曰:“盈而不持则倾。”于“邦”字、“盈”字亦不改易。

此是说在读到“邦”“盈”时,直接读作“国”“满”,以免触犯“讳字”。此与训诂学术语“读曰”表示同音假借字完全不同。清段玉裁《周礼汉读考序》说:“读如、读若者,拟其音也,古无反语,故为比方之词;读为、读曰者,易其字也,易之以音相近之字,故为变化之词。”所以,《宋史》所说,既与“名字解诂”不合,又与训诂名词不同。历代避讳,无此实例。

皇帝“讳字”与避讳“相代”之字的“名字解诂”形式,尽管出现的年代稍早,但由于关涉皇帝,而且仅仅是东汉、西汉皇帝“讳字”避讳采用(《册府元龟》卷三《帝王部·名讳》载录)。所以,没有典型意义。

民俗最早开创名、字解说的,是北宋初的古文革新家柳开。柳开《河东集》卷一有《名系》《字说》。后来多固定作《某某字说》,如宋宋祁《景文集》卷四八有《王杲卿字说》,宋苏颂《苏魏公文集》卷七二有《李惟几改字说》,宋吕陶《净德集》卷十九有《吕希述字说》,宋苏轼《东坡全集》卷九二有《文与可字说》,等等。都是对当时的后辈的命字说解。

系统研究古人名与字词义联系的学者是清代干、嘉时期学者高邮王引之。王引之《经义述闻》卷二二、卷二三有《春秋名字解诂》,后改为单行本《周秦名字解诂》二卷。如《经义述闻》卷二二:

鲁冉求字子有(《仲尼弟子传》)

《邶风·谷风篇》:“何有何亡,黾勉求之。”笺曰:“有求多,亡求有。”

卫端木赐字子贡(《仲尼弟子传》)

《尔雅》:“贡,赐也。”字亦作赣,《说文》:“赣,赐也。”《淮南·精神篇》:“今赣人敖仓,予人河水。”《要略篇》:“一朝用三千钟赣。”高注并曰:“赣,赐也。”

我们可以通过名字解诂,来解决古人名、字中出现的读音错误、字形错误等问题。如:宋秦少游名观,陆游字务观,“观”字读平声,还是去声?不仅现代人弄不清,连古代人,甚至同时代人都弄不清楚。如陆游就抱怨当时人把自己“字”的读音搞错了。为此,我们撰写了《秦观、陆游名字解诂》(载《中华文史论丛》1982年第2辑)。

唐韩偓字致尧,各本或形讹作“致光”;进而二次形讹,误作“致元”。我们通过名字解诂的方式,撰写《韩偓字甄辨》(载《安徽师大学报》1982年第3期),校正其讹误。

春秋曾参、汉曹参、唐岑参等,“参”字有六个音读,中央电视台也读错。为此我们撰写了《“参”字的人名读音》(载《学语文》1994年第5期)。之后,又加以扩充,撰成《“参”字的历代人名读音》(载《汉语大词典》联合办公室《〈汉语大词典〉(第二版)工作简报》2016年第1期)。

汉司马相如字长卿,唐代著名诗人刘长卿,“长卿”的音读,存在着非常普遍的误读,我们有《司马长卿、刘长卿、徐长卿“长”字音读考释》(载《行止再探集——张志烈教授八秩纪念》,四川辞书出版社2017年版)。

可以看出,对于历代名人的名、字的文字讹误,读音错误,用“名字解诂”方法,一般都能够得到辩正。

张祜之名的讹误

事物往往有个案,有特殊、例外。中唐著名诗人张祜,古籍大多讹作张祐,在大多数情况下,却一直得不到改正。

唐代诗人,群星璀璨。除非特别耀眼,否则就会黯然失色,甚至暗淡无光。

从传播成名的概率来说,如同金字塔,顶尖的,只有极少数一流、二流诗人,一流十数人,二流数十而已;三流诗人,严则百十,宽则数百人;绝大多数,三流以下。

本文主人公张祜,当时名声很大,争议同样很大。毁誉参半,誉不抵毁,处士终生,郁郁而没。

对于张祜在全唐诗人中的排位,依照当时的呼声,可以进入二流;但后世的影响,只能三流。两相折衷,二三流之间。

后世的影响,有一个可以视作负面的事实,是其“名”字的讹误,以及讹误之后的争议:名人怎么可能连得名字都出现差错?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张祜”的名字,大概率都错了。

《四库全书》检索系统检索“张祜”,“检索结果”,“张祜(祐)”共845卷,1195个匹配;检索“张祐”,“检索结果”,“张祐(祜)”共845卷,1195个匹配。由此可见,至少是《四库全书》检索系统是将“祜”“祐”混为同一字。

《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影印本)一书,“张祜”“检索结果”有五个,显示的字形是,全部都是“张祐”。

检索版《四库全书》本元辛文房《唐才子传》,目录作“张祐”,卷四《李涉》作“张祐”,《张祐》则“祐”“祜”错杂互见,属于讹误中的“互讹”。由此又可见,检索版《四库全书》本对于“祐”“祜”二字,处理较为随意,主体偏重于“祐”。

“祐”“祜”互讹,最早见《后汉书》。《后汉书·宦者·吕强传》:“因上疏陈事曰:‘……节等宦官祐薄,品卑人贱,谗谄媚主,佞邪徼宠,放毒人物,疾妒忠良,有赵高之祸,未被轘裂之诛,掩朝廷之明,成私树之党。’”《校勘记》:“二五二八页五行节等宦官祐薄按:集解引周寿昌说,谓‘祐薄’之‘祐’,恐应作‘祜’,盖吕强原疏避安帝讳也。” 安帝,东汉安帝刘祜。

从人物年代来说,尚有更早的朱祜。《后汉书·朱祐传》:“朱祐字仲先,南阳宛人也。少孤,归外家复阳刘氏,往来舂陵,世祖与伯升皆亲爱之。”李贤注:“《东观记》‘祐’作‘福’,避安帝讳。”汉安帝讳祜,可见《后汉书》作“朱祐”误。中华书局点校本《校勘记》:“七六九页三行朱祐 按:刊误谓案注引《东观汉记》安帝讳,则此人当名祜。《集解》引《通鉴考异》,谓当作‘示’旁‘古’之‘祜’,不当作‘示’旁‘右’之‘祐’。《校补》谓范书凡‘祐’字皆实‘祜’字,当由范氏别有所避耳,否则以宋人述汉事,不应并安帝名亦改之也。”《校补》指黄山《后汉书校补》。其所说似并无依据,用“祐”“祜”互讹之说,似乎更符合实际情况。后世以讹传讹,绵绵不绝。《南齐书·褚渊传》:“上大宴集,酒后谓群臣曰:‘卿等并宋时公卿,亦当不言我应得天子。’王俭等未及答,渊敛板曰:‘陛下不得言臣不早识龙颜。’上笑曰:‘吾有愧文叔,知公为朱(祐)[祜]久矣。’”《校勘记》:“知公为朱(祐)[祜]久矣 据局本改。按今本《后汉书·朱祐传》章怀注云:‘《东观记》祐作福,避安帝讳。’刘攽《刊误》云:‘案注引《东观记》安帝讳,则此人当名祜。’”《南史·褚彦回传》作:“上笑曰:‘吾有愧文叔,知公为朱祐久矣。’”《校勘记》:“知公为朱祐久矣 ‘朱祐’,《南齐书》作‘朱祜’。按《后汉书·朱祐传》李贤注引《东观记》曰:‘祐作福。避安帝讳。’宋刘攽《汉书刊误》:‘案注引《东观记》安帝讳,则此人当名祜。’祜讹为祐,沿误已久,不知所自始。”《资治通鉴》卷三九汉濮阳王更始二年:“护军宛人朱祜言于秀曰:‘长安政乱,公有日角之相,此天命也!’秀曰:‘召刺奸收护军!’祜乃不敢复言。”司马光《通鉴考异》曰:“范书、袁纪‘朱祜’皆作‘祐’。按《东观记》,‘祐’皆作‘福’,避安帝讳。许慎《说文》‘祜’字无解,云‘上讳’。然则‘祐’名当作‘示’旁‘古今’之‘古’,不当作‘左右’之‘右’也。”章珏校勘记:“十二行本正作‘祜’;乙十一行本同;孔本同;张校同;云廿九叶前三行同。”3-39-1267《资治通鉴》流传时间长,版本多,故或正或误,各本不一。即使有《后汉书》在,也因为《朱祐传》本身作“祐”作“祜”混乱,而难以作为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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