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塑”非遗路上的老张
作者: 卧龙题记:老张,一个钟情于“泥巴”的人,一个历经苦难仍怀揣梦想的人,一个年逾八旬仍坚持非遗文化传承的人,一个与我有忘年之交的人。他在“泥塑”非遗路上的坚韧与执着深深震撼了我,让我深刻体会到“非遗”技艺传承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播中的重要意义。
开着花的泥巴
在洛阳美术馆展厅里,见到了被称为“伊川泥人张”的张学章老人,他带来了他的泥塑新作——唐三彩笔筒和花篮。他原本的参展作品是三彩马,被头天晚上到访的客人软磨硬泡地买走了。他给我看了那匹马的视频,艳丽得令人惊叫。
他的手艺不是祖传,他是得了村子的灵气。槐庄因村里曾有一大片槐树林而得名,种槐树是为了纪念先祖们的迁徙地——山西洪洞。看来,对洪洞县大槐树的思念已经深深印在这个村庄的骨子里了,很多户家的院子里都有槐树,而且还是相当粗壮和古老的那种。比槐树更古老的,是这个村庄的历史文化——龙山文化和仰韶文化。村庄西北的土崖上和土崖后面的田地里有很多历史久远的陶瓷碎片,龙山文化和仰韶文化叠加,裸露的,深埋的,都闪烁着奇异的光。它们在土地中埋藏太久,需要找到一个载体来释放。就像是高山想举起一片密林,大海想造出一个岛屿,这个村庄想要举起他。
他与爱和小镇的创始人是同一时期走出来的民间艺人。他的仿古手艺比烟云涧要早,几十年前,香港的客商就跑到他家里订购作品。精湛的手艺早就名声在外,只不过早些年命运不济,错失了大展宏图的机会。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家中病人身上。生活就像一片沼泽地,艰辛而看不到希望。泥塑这手绝活儿,一放就是几十年,已经到了要失传的窘迫境地。
村里的干部充分利用国家政策给他们照顾,一起长大的玩伴时常探望并给他以精神上的鼓励,慢慢地,他走出了阴影,重拾泥塑技艺,并与一所小学合作,让这项“非遗”走进课堂。学校给他提供了一个大教室,作为他的工作室,一面教学生,一面进行艺术研究和创作。他说,他喜欢这个工作室,他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稚嫩的小手和纯真的笑脸给了他无限的动力和无尽的希望。他要把所有的绝活儿都教给孩子们,让泥塑这门技艺发光、发热。
尘封了几十年的他,像是一颗扫去灰尘的明珠,发出耀眼的光芒。媒体关注报道,社会邀请教学,他迎来了生命和艺术的春天。在庆祝党的百年华诞之际,他还受邀到涧西区,用非遗的形式参与庆祝,用他的泥塑作品讲述党的光辉历史,让红色基因融入非遗技艺,激励人们不忘历史奋勇向前。
这取材于土地的泥巴,带着大地的质朴与灵性,在他的双手中生出肉体,长出智慧,形成信念!他要做得更好,他能做得更好。因为,他已深深根植大地,并从泥土中汲取传统文化的智慧和力量。他的脚步带有大地的心跳,稳健而有节律,穿过黎明迎接朝阳。
一匹陶马
在博古架上找个位置,很小心地将它放下。确认它在那个位置是安全的,我才安下心来仔细地欣赏。
这是一匹陶质三彩马,形体不大,一副俯首温顺的样子,黄身绿鞍青蹄,配以玉带金绺,显得尊贵而俊美。自己的性情也变得温顺起来,没有那种飞身骑跨的冲动,多了一些伸手抚摸的温情。很快,我便和这批陶马成了朋友。我放马南山,它漫步山水。
陶器的历史久远到文字记录之前,陶文化在中国文化中的影响之深远不必赘述,唐三彩更是把中国的陶文化发展到了极致。其代表作便是眼前这种三彩马。三彩马不仅色彩艳丽,更有中国人深入骨髓的龙马精神在里面。曾多次在青铜器仿制技艺博物馆见到过“马踏飞燕”,深深叹服中华传统技艺的精湛,更对马这个意象有了更加丰富的认识。总觉得在住所里放这样寓意的艺术品不大合适,尽管每次都赞叹良久,但每一次都打消了买走的念头。三彩马的工艺或许比“马踏飞燕”的工艺简单,但色彩的控制上,定是比青铜器复杂得多。从调色到烧制,每一个环节都需十分的谨慎,稍有偏差,色彩效果便无法达到预期。我眼前这匹流光溢彩的马,是老张经过无数次实验,摸索出了一套完整的烧制经验后,才烧制完成的。它彰显着中华陶文化的光辉灿烂,更饱含着老张对文化传承的无限深情。
我不收藏陶器,这匹马是个例外。不是不喜欢,是怕它们磕着碰着。陶器的原材料是泥土,大多中空皮薄,拿在手里都不敢特别用力。或许是潜意识里深深地喜欢,造成了现实中疼惜的拒绝。我的博古架上,最多的是书和石头,从报哥那里抢来的红酒也就是个装饰。我选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把它放下,并叮嘱家人们一定不要去碰它。一是担心它破碎,二是它确实很珍贵。
它的珍贵不在于它的工艺和色彩,而在于老张这位老人的心。一份沉甸甸的令人再也不忍心拒绝的真诚。
老张从“老张”到“泥人张”的蜕变,得益于我身边的几位朋友。搞策划,做宣传,筹建工作室,设立“非遗馆”。“泥人张”成了我们这个地方的一张名片。
身怀传统技艺的人都怀有一颗感恩的心。传统文化的滋养,身边朋友的帮助,除了自己的辛苦,一切都在他的感恩范围内,甚至包括阳光雨露。这是一种东方文化特有儒雅与敦厚。老张便是这样一个人,尽管依然在辛苦地向前。
好几次,老张邀请我们几个去他的工作室,一是参观,二是想送一些他烧制的小物件。他太需要送一些东西给帮助过他的人了,每一次我都能感受到他的真诚,但每一次我们都婉言拒绝。只要他好好的,我们也就安心了。这是实话,年逾八旬的老张生活并不如意,老伴儿和一个儿子常年有病,他一直处于经济拮据和精神窘迫的漩涡中。他再次捡起泥塑这门手艺,压力之大我们常人无法感同身受。因此,只要是宣传他的,我们都欣然前往,倾尽所能。
我与老张的住所相隔不远,同在景秀路上。前天上午,开车上班到半路接到老张的电话,说新烧制的一批三彩马已经出炉,一定要送我一匹,他已经在去往我家的路上了。纠结来得迅速而猛烈,脑子一片空白,心里却隐隐作痛。我叫他就在原地等着,我开车过去。车速比平常要快,我不想他多走一步,算是我在心底深处的搀扶。
见面时话不多,老张几乎是放下马就走,怕我再拒绝了他。望着他远去的稍显佝偻的背影,我心里颇不是滋味。但看着手中色彩纯正的陶马,内心也萌生了成功的喜悦。像是自己也参与了整个探索和烧制的过程一样,一种沉甸甸的情绪压上心头。
提灯人
那是一个下着雨的周日。偌大的校园里走进去两个人,没有一丁点声响,这个季节在雨水的浸泡下肃穆中带着一点凉意。老张的步子很大,在铺了草编的地毯上溅起许多水滴。
上了楼,摸出钥匙,打开房门,柜子里是满满当当已经烧制过的泥塑,工作台上散放着好几个正在修正的瓷枕娃娃泥坯。
我叫住正要去张罗着烧水的老张说道:“我抽烟,不喝水。”我找个凳子坐下,老张在几个柜子里翻找他在艺术节上参展的龙凤瓦当。三彩的瓦当确实漂亮,烧制技术也达到了很高的水平,观感似瓷,触摸如玉。
我对艺术品的喜爱远胜于物质和名利。但对老张的艺术品,我更多地希望它的物质价值大于它的艺术价值,这或许源自内心深处对一个身处困境却依然不改对艺术痴迷的老人的偏袒吧!我知道老张家里的情况,大儿子多年患病生活不能自理,去年没了。已经在轮椅上坐了好几年的老伴儿也总会在每天上午的11点钟给他打电话,该回家了,老伴儿饿了,一个人在家里也着急了。说到老伴儿的电话,老张还是蛮理解的,至少可以提醒他该吃饭了,忙起来的时候,他会忘了喝水,忘了时间。
泥塑是和泥巴打交道,比不得玉石金银那些金贵的东西。但泥塑不靠模具,全凭一双手和深藏在头脑中的记忆,它不全是一种技术,更多的是一种智慧,是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再造。老张痴迷泥塑的原因也大抵如此吧!
同老张相识源自泥塑艺术,却高于泥塑艺术。平凡人身上那种为梦想而奋斗的坚韧像一道奇异的光,深深吸引着我。
记得德伟在新闻上推出老张在实验小学给孩子们上课的图文是在2019年,随后在会涛、向前这些比较玩得来的朋友们的引荐下,更多的媒体朋友都深度加入进来。我算是相对核心的一个,但也是贡献最小的一个。我的自媒体平台本就是纯文学性质的,社会关注度不高,影响力也不大。尽管也是尽了力的,心中还是有诸多的过意不去,总觉得有愧于老张在夜里送我的那匹陶马。他的不易总令我心生怜悯,他的诚意又令我不忍拒绝。
他们那代人,尤其是搞艺术的,把人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今天的谈话,我与老张坐得很近。也许是这个原因,谈话的内容也很私密。谈到了他严厉又敬佩的父亲,谈到了他睿智又能干的母亲,谈到他十二三岁拉脚的往事,谈到过往错过的机遇和诸多失败的遭遇。在谈话中老张几度落泪,我却没有去中断或者安慰。我太了解他此刻的感受了,他需要倾诉。这么多年来憋在心中的委屈,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可以宣泄。
这是一种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看到曙光时的悲喜交加。张开双臂,哪怕是凛冽的寒风都可以紧拥入怀。
我关注的是他的生活,他关注的是泥塑非遗的传承。谁邀请都去,免费去。谁来都教,免费教。
我很郑重地跟他说,“法不贱卖,道不轻传。”至少,象征性地收取一些劳务费,不过分的。他答应我时眼睛下垂,声音很小。我知道,他并没有听进去。他已经彻底被艺术给收买了。
天空依然下着雨。老张大步走在前面,右手微微抬起,像是提着一盏老旧的马灯,整个校园一下子温暖起来,同样温暖起来的还有这位老艺人业已布满皱纹的脸。
我知道,他手里的“马灯”当真只是为了照亮别人。
责任编辑 高 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