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
作者: 沈艳丽人越是缺少什么,就越是向往什么。
我一直觉得自己长得不够清秀水灵,与我们村天然缺水有着极大关系。我也一直觉得我们村贫穷落后,村里天然缺水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打记事儿起,我发现村民们可谓是“惜水如金”。于是,在无数个梦里,都有一条河在家门前欢快流淌。
村里若是有条河,那该多好呀。我们女孩子天生就会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和一头瀑布般的柔顺长发;而男孩子们呢,要么会成为安静的钓鱼能手,要么会是游泳健将;我们的村子会明媚动人柔美可亲;我们的村民会内心澄澈胸怀敞亮。
自从听表弟说,县城有一条河,我就巴望着走出村子,走进县城。终于,在我读完三年级的那个暑假,母亲满足了我的愿望。十五里羊肠小道,一辆二八自行车驮着母亲、我和一大堆东西。刚到镇上车站,“县城走不走?马上出发!”一个响亮的声音飘了过来。“走!走!走!”我抢在母亲前面大声说。唯恐“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只剩最后一排中间一个位置了,我和母亲挤挤坐了下来。赶得好不如赶得巧,能立即出发去县城了。真好!我心花怒放。然而,我却低估了“马上”这个词对时间的包容力。不知过了多久,车厢内栽葱似的站满了人,这辆老旧客车才开始在曲曲弯弯的山路上缓慢游动。
我们乡镇被戏称为县城的“西藏”,从乡镇到县城要途经三个乡镇二十多个村庄。九十年代的乡村,车辆少得可怜,车见人摆手就停,像国人见面就问“你吃了吗?”自然俗常。而卖票员一句“大家挤挤啊”,更是让车厢的容量无限扩大。走走停停,即便行进中偶尔剧烈颠簸,你也根本不用担心会摔倒。身体的四周都有厚厚的人墙呢,怕什么。发动机的轰鸣声、嘈杂声、小孩儿的哭声混合着汗腥味、脚臭味、汽油味,把车厢塞得满满的,也把我的脑袋和胃里塞得满满的。突然,我肚子里翻江倒海,有一股热流跃跃欲试想要冲出喉咙,我赶紧用手捂住嘴巴。母亲看出了我的异样,用救火般急切的声音喊停了汽车。早饭吐了大半。记不清下车吐了多少回,最后连嘴里的吐沫都吐干了。对县城那条河的向往被消磨殆尽。我趴在窗口,把脖子和脑袋搁在窗外,任凭不断扬起的滚滚尘土向我袭来。那一刻,我应该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吧:“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
“啥时候到呀?”“快了,快了。”“我再也不去县城了!”不知我和母亲这样的对话在车厢里响了多少遍,终于,我们的双脚踩在了县城的地面上。我见到了生命中第一条河——伊河。
下车后,我犹如生了一场大病,浑身瘫软无法站立。母亲把我搂在怀里,缓了一阵儿,然后,她扛起一袋土豆,拎起一堆行李,我拽着她的衣襟高一脚低一脚紧跟着。也就百十步,猝不及防,伊河映入我的眼帘。沿阶而下,来到伊河身边。赶紧洗洗,都成“土娃娃”了。母亲话音未落,一缕清凉吻上我脸颊。伊河水任由母亲使唤。不一会儿,满身灰尘和路途中生不如死的感觉在母亲和伊河的齐心协力下荡然无存。我重新燃起了对一条河的美好向往。
村里若是有条河,那该多好呀!我们再也不用担心弄脏衣服被大人训斥;我们会吃到味道鲜美的鱼肉,变得聪明伶俐;我们的皮肤会像城里孩子一样白嫩光滑,不再泛着乡巴佬的气息;夏日河里嬉戏,冬日河面溜冰,白日捉虾抓蟹,晚上摸鱼……
仅半个月,伊河不费吹灰之力就俘虏了我。我撒泼打滚使尽小孩子哭闹的手段,终于成了县城的一名小学生。我的小学距离伊河仅有二百多米,每次上下学我都会先跑去看看它,摸摸它,一天不见心里就好像少了什么。我一边同伊河嬉戏,一边做着美梦。小孩子的想象力总是丰富的:我曾梦想生出一双翅膀,像小鸟一样在天空翱翔;梦想和哆啦A梦是好朋友,让他帮我实现所有愿望;梦想有另一条伊河从我家门前流过,希望它用柔软的手掌轻轻揉开母亲紧蹙的眉头。这样的梦,我一做就是三年,直到小学毕业,由于家庭变故,母亲再也承担不起县城学校的借读费,我不得不暂别伊河回到镇上读书。
镇上也有一条河。从校园到河边不足五十米,每次下课,同学们都争先恐后涌向河边,而我只隔着教室玻璃远远看过它一眼:细小,瘦弱,单薄。它怎么能和伊河比呢?它们分属不同阵营,它只是乡村没名没姓的小河,而伊河是属于大城市的。对它,我从未放在心上,更不用说去探听它的名字了。直到此刻,为了写这篇文章,我专门上网查询,才知道它叫淯河,是长江的一条细小支流,是国家“南水北调”工程的一个“子民”。
奈何,少时的我心就那么大,装下了伊河,就再也装不下别的河流了。
与伊河分开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它。我坐在河堤上,把自己完全交付于伊河,伊河用最好的力道为我的腿脚按摩,不时有鱼虾过来为我挠痒痒。低头,自己的脚指头和河底的沙石清晰可见;抬头,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和自由飞翔的鸟儿相映成趣;身姿婆娑的垂柳、憨态可掬的鸭子、夕阳下的粼粼波光成就了岸边另一番风景。更惬意的是,有清风徐来,皓月当空,仅仅站在那里就很美好。当我把这讲给同学们听时,他们的眼睛异常清澈明亮,眼眶里貌似有一团炽热在跳动。而这团炽热我很熟悉,因为早几年它已在我的心里燃起了。
我一定要再次走向伊河。
梦想一旦植入心田,就会像种子埋进泥土一样悄悄发芽,生根,长叶。我把心给了伊河,也就必然把目光投向了县城一高。当时全县有三所高中,我们乡镇那所和我就读的初中仅仅一墙之隔,我们初中毕业后可以无条件就读;而要进县城一高,作为乡下孩子,我们的成绩必须是拔尖儿的。为了让那份向往落地成真,我第一次把“废寝忘食,披星戴月,夜以继日,焚膏继晷”这些词语从字典搬进生活。寒冷冬夜,身旁鼾声四起,一轮圆月挂在天幕,一个女孩钻出被窝,明晃晃的月光照亮了女孩手中的书本,也把女孩的心照得亮堂堂的。女孩的双眸被梦里的伊河水一遍遍擦拭,越发清澈明亮。
想伊河想得要命,每逢寒暑假,我不顾晕车带来夺命似的难受,都要去县城。这还不够,我勤加苦练拼命提高体育技能,为的是每年春天都能参加全县的中学生运动会。因为运动场就在伊河旁边,当我在赛场上奔跑时,仿佛能听到伊河大声喊着加油,那一瞬间我浑身仿佛充满力量。
终于又见到伊河了,我已是一名高中生。学校平时全封闭管理,只有周日下午才能出去。每每出了校门,第一时间我就奔向伊河。静静坐在岸边,看市民们畅快地洗衣服、涮拖把、戏水、摸鱼、游泳,我深刻体会到有水真好呀!情不自禁想起身处偏僻小山村的母亲,和母亲一样的农民们。他们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又因为孩子不小心打翻了一桶水,正狠狠把笤帚骨朵打在孩子屁股上呢?又或者因为干旱,近处的几口井都枯了,他们正拉着架子车去了远处的井边。他们还能干什么呢?因为缺水,一年到头他们都得挑着水桶担水。冬季大雪漫漫,路面结冰,桶滚人翻时常发生。有年冬天,母亲摔伤了腰,拄着一根幼童手脖粗细的木棍坚持挑水,我们用水变得格外小心翼翼,好几个人几天共用一盆洗脸水。数年后,因为自来水上冻,我曾试着挑起水桶,那是我第一次精确诠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两个词语。
母亲个头仅有一米五,我一直觉得这与她挑水有着极大关系。听外婆说,母亲十一岁就把扁担和两个水桶压在了肩上,当时她的个头勉强撑起两个水桶。刚开始,每只桶装半桶水,母亲还走不稳。为了让一家人大胆喝水,母亲总是鸡还没打鸣就起床去挑水,直到装满两个大水缸和家里空着的盆盆罐罐,还要再挑两桶放着备用。母亲的这个习惯,一直伴随着我读到大学。有时,我真怀疑母亲挑那么多水是多余的。可转念一想,当一家人吃不饱饭时,总得喝饱水吧;当一家人吃饱了饭,总得让身体干干净净吧。这样才能更接近城里人,不是吗?
要是能在伊河岸安个家,多好呀!对于极爱干净,甚至有洁癖的母亲来说,就再也不用为洗洗涮涮劳神费力了。从此,我对伊河又有了新的向往。
许是愿望太过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最初的高中生活并不顺利,成绩下滑如夏日暴雨迅猛激烈,我从班级上游滑到倒数。有些念头如大火,一经点燃就一发不可收拾。不知何时,我心里竟燃起了“弃学”的火苗,且火苗越烧越旺。那年,端午节前某一天,我偷偷溜出校园来到伊河边,伊河水出奇的大,如果跳进去,绝对能淹没我心里的大火。站在两米多高的河堤上,看着滚滚河水在脚下咆哮。河水离我很近,似乎稍一用劲儿就能把我生生拽下去。我傻傻地看着伊河,不知该怎么办。忽然,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拽下河堤,我被圈进一个温暖坚强的怀抱里。竟然是母亲。许是被吓着的缘故,又或许是压抑太久,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母亲没说话,只是紧紧抱着我,时不时用粗糙的手拂去我脸颊的泪水。母亲的十指被白胶布缠绕着,有几片胶布裂开后在风中凌乱着,一如我逃学时的心情。
“我不想上学了”,这句话在我的心底和喉咙间徘徊着。说出这句话,母亲的巴掌会狠狠拍过来吧?或者她失望的眼神会让花草哭泣吧?又或者她会扔出一段比黑夜还黑暗的沉默时光吧?我在脑中反复演练着母亲听到这句话的样子。结果,出乎意料,她把目光投向伊河,问道:你看现在的伊河水大不大?我愣了一下,机械地说:“大”。“那,去年冬天呢?”“结冰上冻,看不见水了。”我们一问一答。母亲接下来的话让我觉得,她没进过一天校门是天下最大的谎话。她说:“寒潮来了,伊河会把身躯变得僵硬,硬得足以扛过所有寒冷;而当春风吹起口哨,它又会放低姿态,蓄积力量整装待发。我相信我闺女会像伊河一样的!”说完这番话,她搂着我去了当时很有名的削面馆,并破例给我买了一个鸡腿和一瓶果汁。而她以晕车吃不下饭为由静静看着我吃。
原来,母亲是来送槲包的,到校后,从老师那里知道了我的情况。母亲在找我的路上该是怎样的担惊受怕呀!她好像又瘦了许多,脊背似乎也有些弯了,头上几缕白发被阳光照得格外醒目,刺得我眼睛发酸。
送别母亲后,我又重新把对伊河的向往植入心田。我努力求学的步伐加快了,快得连伊河都撵不上。转眼两年,伊河伴着我一路狂奔,我们一起来到了洛河滩。伊河与洛河的手就那么轻轻一握,“伊洛文明”就如一颗璀璨的明珠镶嵌于黄河右岸,这颗明珠照亮了我的前程,也照亮了母亲的心。
今天,当我搀着母亲漫步在伊河大桥上,满目尽是旖旎风光,人们一派安闲舒适。和着伊河欢快的歌声,母亲酣畅淋漓把笑声洒在水面上。在伊河的洗涤下,母亲脸上的“高原红”消失了,黄牙根不见了,皮肤变得白皙润泽。就连她的骨骼,也被伊河抚得柔软了。她再也不必那么用力活着。
看看伊河,看看母亲,我还向往什么呢?
责任编辑 高 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