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世情小说中“失眠”叙事场景的诗意性探微

一般来说，探讨诗意性或意境问题时，研究者多着眼于抒情文学，如诗、散文等，而忽略对叙事文学的诗意性或意境的探讨，如小说。对小说中“失眠”叙事这一文学场景的关注，更是少之又少。人们通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失眠作为一种非正常人类行为，却在文学作品中频频出现。“以历史演义、英雄传奇、神怪小说、世情小说四种题材而论，世情小说中的‘失眠’叙事作为小说修辞最为常见、书写相对精细、文学价值也较高。”而且世情小说中的诗意倾向表现较为突出，有相当多的“失眠”叙事场景。“失眠”叙事场景是指明清小说作品中直接或间接描写主人公夜不能寐的情景。失眠作为小说的一种叙述场景，在艺术呈现上扮演着重要作用，它能在不同程度上烘托氛围，表现环境特点与人物心理。

对明清小说中的失眠叙事的相关研究仅有两篇，分别是许中荣的《〈红楼梦〉中“黛玉失眠”的文学与文化史考察》和《明清白话小说中的失眠叙事探析》，学界关注不多，还有很大的挖掘空间。对明清世情小说中“失眠”叙事场景的诗意性探讨的文章，至今还未出现。本文从意象构建、诗性语言与诗性构思这三个方面来分析明清世情小说中“失眠”叙事场景的诗意化倾向，进一步探寻这一叙事空间的诗意性营造。

一、“失眠”叙事场景的意象构建

意象，是一种带有主观感情色彩的形象，明清世情小说中对“失眠”这一叙事场景的意象描绘尤为用心。在讨论中国古典小说诗意性时，小说“失眠”叙事情节中的意象构建，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

据不完全统计，在《红楼梦》这部典型的世情小说的“失眠”叙事场景中，有关黛玉失眠的叙述最多，描绘也最细致。黛玉的失眠与她的出身、身体状况、性格与处境有着直接的关系。在《红楼梦》中，她从小寄人篱下，性格孤僻，体弱多病，多愁善感的性格为她平添了许多诗人的气质。在大观园中，作者对其他人物的失眠也有描写，但叙述极其简略，如“鸳鸯一夜没睡”，司棋“一夜不曾睡着”，袭人等“哭一回，想一回，一夜无眠”等简单描述。而对黛玉不眠的描绘最为细节，如小说第八十二回：“翻来复去，那里睡得着。只听得外面淅淅飒飒，又像风声，又像雨声。又停了一会子……自己扎挣着爬起来，围着被坐了一会。觉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来，吹得寒毛直竖，便又躺下。正要朦胧睡去，听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儿的声儿，啾啾唧唧，叫个不住。那窗上的纸，隔着屉子，渐渐的透进清光来。”

还有小说第四十五回：“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兄，一面又想宝玉虽素习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焦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的睡了。”

小说中的这些“失眠”叙事场景，有很多意象值得注意。比如，“淅淅飒飒的雨”“冷风吹窗纸”“清光透寒幕”等。作者对眼前景物与人物感官的细节刻画尤为用心，可以看出作者试图对其“失眠”场景进行意象构建，这些意象，在读者的脑海中慢慢搭桥连线，使读者的想象空间得到释放，仿佛与主人公一起感受这孤独与清冷，从而更深切地体味黛玉的孤独与无助。作者对“失眠”场景的描写和相关意象的构建，也可隐隐透露出黛玉对自己未来的担忧。

当然，在《花月痕》第五回中也有类似的描述：“（痴珠）翻来覆去，捱了一会，总睡不着。忽然，似闻窗外有人频频呼唤，又似有人隐隐哭泣之声，将帐子揭开一看，见斜月上窗，残灯半穗，黯然四壁，寂无人声，便又睡下。”再看《品花鉴》第二十二回中：“听着打了四更，忽呼呼起了几阵大风，就是倾盆大雨，雷电交加，琴言坐起来，长叹了几声，下过了一阵大雨，犹是萧萧索索的一阵细雨，雷声轰轰，只是不住，直到天明时，才止住了。”

失眠的时候，头脑格外清醒，由于被迫“困”于床上，主人公的视觉与行动范围受到限制，因此，小说尤其重视对听觉的描绘，雨声风声是常见的“失眠”叙事意象。月夜，雨声，哭声，风声，残灯等，构成相对稳定的意象群，为失眠的夜晚笼罩了一层朦胧的诗意，晕染出以凄清、孤独为底色的浓郁抒情情调，在营造小说诗意性情调的氛围上，具有重要的意义。

二、“失眠”叙事场景的诗性语言

“中国古代小说诗性语言的运用不仅表现为小说中融有大量的诗词，还表现为小说的诗性语言渗入人物、使得小说带有强烈的抒情化倾向，有利于小说氛围的酝酿，这使得中国古代小说的人物、环境描写与叙事具有意境化的趋势。”小说“失眠”场景中主人公所作小调、唱词与诗作，均可看作为“失眠”叙事场景的诗性语言。

在小说叙事文本中，适当放入诗词唱作，能够达到小说诗化与雅化的写作旨趣。例如，《风月鉴》第十三回中嫣娘失眠的场景：“到了晚上，忽然秋雨凄凄，秋风飒飒。嫣娘叫点了灯，自己一个往里间坐着。坐了一时又睡下，听着外边一时风，一时雨，一时寒鸦乱叫，一时草虫乱鸣，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就在被里作了一个小调，哀哀吟着：‘风声、雨声，俱化作断肠声，虫鸣、鸟鸣，又鸣到三更。惹人伤情。叫俺隔着窗儿，怎听到天明……’”

且看嫣娘未眠时所作小调：“风声、雨声，俱化作断肠声；虫鸣、鸟鸣，又鸣到三更。”“风声、雨声”“虫鸣、鸟鸣”对仗工整，“声”“更”押韵，断肠声到三更，把失眠时的心烦意乱与惆怅抒情化、诗意化。各种声音萦绕不绝，不仅驱使读者调动感官，还能营造出失眠者辗转缠绵的场景，在丰富小说叙事，营造韵味丰富的意境上具有独特意义，从而推动小说情节，推动故事进展，给予读者深刻的阅读体验。嫣娘此时想起《西厢记》中张生思念莺莺“睡不着如反掌”的唱词，也在互文中点明嫣娘“因情失眠”的起因，具有叙事抒情化的创作取向和创作旨趣。

《聊斋志异·连锁》中也有写人鬼之恋的“失眠”叙事场景，如“杨于畏移居泗水之滨，墙外多古墓，夜闻白杨萧萧，声如涛涌……夜闹秉烛，方复凄断，忽墙外有人吟曰：‘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悴。’反复吟诵，其声哀楚……次夜，伺诸墙下，听其吟毕，乃隔壁而续之曰：‘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

作者运用诗性技巧和诗性语言，经由艺术化的表现，完成诗意性的营造。“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这种含蓄、凝练且深情的诗词在小说中加以点缀，有利于营造小说的诗意性，小说的意境与诗的意境浑融一体，提高了小说的意境与诗之品格。而读者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对小说的诗性思维、诗性表现技巧以及诗性语言进行分析，也有利于更好地理解小说，理解作者的创作意图。

《西厢记》中也有“失眠”叙事场景的描写，如张生“睡不着如翻掌，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枕捶床”；《醒世恒言》卷三《卖油郎独占花魁》秦重“翻来覆去，牵挂着美人，那里睡得着”等，与诗经中“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种对诗性语言的追求是作家在创作过程中的自觉意识与经营路径。除了“失眠”叙事场景的诗性语言，在明清世情小说中，作家对“失眠”叙事场景的诗性构思，也是一个值得探究的视角。

三、“失眠”叙述场景的诗性构思

在小说“失眠”叙事场景中，作家在创作过程中都运用了独特的诗意性构思思维。上文谈到的意象构建与诗性语言，均可看作是小说“失眠”叙述场景的诗性构思。诗性构思是针对作家创作而言的，“失眠”叙述场景的出现并非孤立存在，不仅与作家的人生经历、心理状态、情绪息息相关，还与小说中出现的情节、人物的形象塑造等有关联。

蒲松龄多次尝试科举，却屡战屡败，困顿坎壈的生活境遇，使得他对于现实人生与社会有了更为深刻的体悟，于是他在小说中寄寓心曲，安放他的满腔孤寂。他笔下的故事中有着丰富多彩的暮夜书写，通过“失眠”叙述场景，结合自身经历和心中苦楚，写下一篇篇奇异故事，以表达自己的理想世界。这正如他在《聊斋志异》序中所言：“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凝冰。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

失意的人生与精神的苦闷促使他完成了这部孤愤之书，书中包括大量的暮夜书写，在刻画人物心理方面扮演着重要作用。正如他所言“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凝冰”，夜晚本应该是安静休息的时刻，而他却难以入眠，写出一篇篇奇异独特、诗意盎然、饱含真情与灵性的小说。他用天马行空与丰富多彩的想象，把人物的“朦胧美”展现得淋漓尽致，这实际上包含了作家的诗性构思思维和关照现实生活的艺术匠心。

在小说情节中，随处可见到作家对“失眠”叙述场景的诗性构思。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中写道，黛玉与湘云中秋夜吃完酒睡不着，她们就着月光联起诗来，湘云一句“寒塘渡鹤影”引出黛玉的“冷月葬花魂”，尤为绝妙。在这清池皓月，清雅异常的夜里，也引来了隔壁的妙玉，在二人的盛情邀请下，她遂提笔一挥而就，即得一首好诗，得到湘云与黛玉的赞赏。但回至潇湘馆，“湘云有择席之病，虽在床上，只是睡不着。黛玉又是个心血不足，常常失眠的，今日又错过困头，自然是睡不着。二人在枕上翻来覆去”。“由于辗转反侧的失眠带来的焦躁情绪，失眠者走出室外散心，失眠者往往能发现或遭遇特别的见闻”，从而进入新的叙事空间，这种典型的“失眠”叙事场景，“把小说中的失眠叙事写成了诗意的叙事与叙事的诗”，实在妙极。《海上花列传》第四十六回：“素芳偏又睡不着，听那四下里一片蛙声，嘈嘈满耳，远远的还有鸡鸣声，狗吠声，小儿啼哭声，园中不应有此，园外如何得闻，拆解不出。”素芳睡不着，由于活动受限，听觉却得到极大释放，卧床的静与远处的闹，形成鲜明对比。

被孤独、凄凉、感伤情绪笼罩的作家睡不着，于是作诗写文，笔下的主人公因失眠也睡不着，吟诗唱曲，不绝如缕，使小说诗意盎然，这是文学作品中的一个有趣的现象。诗意的叙事，诗意的诗，共同实现了文学抚慰心灵的艺术追求，这也恰巧是作家对“失眠”叙事场景诗性构思的一个显著体现，极具艺术笔力。

除此之外，小说“失眠”这一叙事场景与古代诗词中的“失眠”场景之间存在明显的承继关系，由此可追溯古代诗词传统中的“失眠”书写，分析二者的深厚渊源。

四、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早在《诗经》和《楚辞》中就有关于描写“失眠”场景的诗词，如《邶风·柏舟》“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周南·关雎》“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以及《九章·悲回风》“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由此可见，与失眠相伴随的字眼常常是焦虑，孤独或遗憾等。

关于文学的“失眠”场景这个研究领域，目前学术界也有专门文章进行讨论，如《魏晋文学“失眠”场景的原因及文学史意义》，此文首先列出了大量魏晋文学经典“失眠”场景，其次给出魏晋文学“失眠”场景频繁出现的原因及文学史意义。这种独特的文学现象，唐代也有，唐人还比较重视对“失眠”场景的描写，为唐诗营造出雄浑的意境添薪加柴，如杜甫、李白、李商隐，都喜欢在诗词中写“失眠”场景，现也有专门的相关研究，如周克勤《杜甫失眠诗探析》，还有研究古代诗歌中的暮夜诗的，如莫砺锋《穿透夜幕的诗思——论杜诗中的暮夜主题》，以及高静《韦应物“暮夜诗”探析》、高捷《韦应物的暮夜意境探析》《韦应物的暮夜主题》、宋毅萌《论黄仲则诗中的暮夜主题》、曹祎黎《黄景仁暮夜诗探析》、刘婉《略论清代诗人黄仲则的暮夜诗》等。由此可见，关于“失眠”场景的文学书写，已经形成稳定的书写传统和

情调系统。

另外，在分析诗意性对诗词中的“失眠”书写与小说中的“失眠”叙事场景作用的不同时，笔者发现，关于诗词中的“失眠”书写常常以诗意化解孤独，消释焦虑，因为说出来，写成诗，就有了表达发泄的出口。如陶渊明一直在努力以诗意化解孤独，消释焦虑，在他的诗中屡屡出现对“志”的追求和对回归田园的矛盾，而他也经常失眠，他的诗中篇篇有酒，诗与酒的结合，恰好消释和化解了陶渊明的孤独与焦虑。

而在小说里关于“失眠”叙事场景的描述中，其诗意性的营造，反而加深主人公的孤独感与焦虑感。这种诗意性的叙述，为营造感伤的故事情节，塑造人物多愁善感的形象，添薪加柴。无论是《红楼梦》中经常睡不着的黛玉，还是《西厢记》中思念心中之人而睡不着的张生，以及《风月鉴》中失眠的嫣娘，都有对其环境与心理的细节描绘，极富感染力，其“失眠”叙事场景的描绘，的确加深了主人公的孤独与焦虑。

五、结语

明清世情小说的“失眠”叙事场景是一个富含诗意性的，有意味的情境。失眠，这一小说叙事场景描写，无论是在意象构建，还是在诗性语言的表达与诗性构思上都具有独特的意义，从这一角度进行文本分析更能窥探出其写作的真实性，窥探出漫漫长夜里的真实生活与情感状态，探寻文人内在的真实的独特视角。

（新疆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

作者简介：张佳慧（1997—），女，河南驻马店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明清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