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红·小住京华》文本细读
作者: 张笑仪《满江红·小住京华》写于1903年左右,是清末女革命家秋瑾的词作。秋瑾十八岁时,嫁给湖南人王廷钧。1898年前后,王廷钧用钱捐了个户部主事的小京官,秋瑾跟随丈夫到了北京。在京期间,秋瑾接受了新思想的洗礼。1903年,她与王廷钧矛盾激化,写下了这首词。本文主要从整体诵读、关键字词、比较分析三方面对《满江红·小住京华》展开文本细读。
一、整体熟读,感知词作
不同的文体有不同的细读方法,对于古诗词的赏析来说,读者首先应该注重的就是通过“读”来走入文本。不同于小说阅读时要求的速读、默读,诗词的“读”是在读准字音的基础上的熟读、诵读。朱熹强调“观书先须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意在强调要通过熟读去感知作品。诗词是音乐的艺术,对诗词的“读”离不开对音韵、语调等方面的关注,读者要通过诗词的平仄押韵和对节奏的把握来感受作品要传达的内涵。读者在分析具体词音韵、节奏等基础上展开诵读,有助于根据词的特点来感受作者的情意和思想。
从音韵上来看,《满江红》这个词牌属于仄韵格,词的韵脚“节、拭、浙、屑、列、烈、热、折、湿”都是仄声,而仄声韵声调激越的特点就很适合秋瑾用来抒发自己身为鉴湖女侠的壮志豪情。结合具体诗句分析,《满江红》词牌要求上片的五六句“四面歌残终破楚,八年风味徒思浙”和下片的七八句“俗子胸襟谁识我?英雄末路当磨折”在对仗上的工整。诵读时除了关注这两句词在平仄上的对仗外,还要注意“俗子胸襟”和“英雄末路”的对比,以及读出“终”“徒”中所蕴含的作者对家事国事交织的感慨。另外,“早又是中秋佳节”“为篱下黄花开遍”“苦将侬强派作蛾眉”“莽红尘何处觅知音”这几句在中学语文教材中是完整的四句,中间没有添加标点符号。但是根据《满江红》断句格式的要求,“早又是”“为篱下”“苦将侬”“莽红尘”这几处之后应该是顿号,在诵读时要有短暂的停顿,用以表现作者对自己目前所处境遇的感叹。虽然仅仅是一个标点符号的差别,但在诵读时短暂停顿和完整通读整句会有节奏上的不同,体悟出的情感深度也不同。
从诵读语调上看,可以发现全词中标点符号的使用十分丰富。除了上面所提到的根据《满江红》断句格式要求,要注意四处隐藏的顿号以外,还有“殊未屑!”“青衫湿!”两处的感叹号以及“俗子胸襟谁识我?”“莽红尘何处觅知音?”两处的问号。秋瑾借词中标点符号的不断转换,来表现自己面对国家动荡和家庭束缚时的复杂心情,以及要与封建传统抗争到底的决心和勇气。若是都换成句号,虽然意义还在,但作者那份决不认输、勇于抗争的革命精神就大大减少了。因此,读者诵读到这几处时,要注意运用比较激昂的语调。
根据这首词的音韵和节奏等特点对文本进行反复诵读,达到“使秋瑾之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的效果,可以让读者暂时放弃传统的根据写作背景从作品之外了解作者的方法,从而在作品之中透过作品本身来认识作者,通过沉浸于诗词之中来体悟一个关心国家命运、不甘输于男子的巾帼女侠形象。
二、把握诗句,仔细揣摩
在整体熟读作品的基础之上,读者可以把握住关键的字词并结合创作背景对作品进行深入的分析。
“小住京华,早又是中秋佳节。”从第一句中的“小”字可以看出,作者到北京的时间并不久,“小住”和“暂住”都表示在某地停留的时间不久,那是否可以将二者互换?笔者认为不能。“暂住”大多表示是客居不久就要归家,而从“小住”可以看出,由于丈夫和孩子都在北京,所以秋瑾并没有将北京当作客居的地方,因而不能替换。在“早又是中秋佳节”中,“早”字突出了作者感叹中秋节来得如此之快,并且用“又”字来形容这个佳节的来临,给人一种无可奈何之感。作者不似常人一般催促中秋佳节快些到来,反而对于中秋节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喜爱之情。对于生活富足的秋瑾来说,流露出这样的情绪似乎是不太正常的。
那她为何会在中秋节产生这样的无奈之感?回顾秋瑾当时的生活经历可以知道,秋瑾自幼便性格爽朗,和兄弟一起接受私塾教育,婚后同丈夫到北京之后,受到“男女平等、救亡图存”等新思想的感染,此时她愈发感受到自己与不顾国家安危的丈夫之间观念的不合。在中秋节这天晚上,秋瑾打破了当时社会女性不能进戏园子听戏的先例,夫妻二人再次产生了激烈的冲突,这使秋瑾决定冲破束缚自己多年的家庭牢笼,搬到客栈独自居住。虽然逃离了绑缚自己的枷锁,获得了精神上的自由,但身为母亲又远离家乡,她当然不希望中秋节是自己孤身一人在客栈之中度过的,自然也就会产生佳节来临太快的无奈之感。
“为篱下黄花开遍,秋容如拭”化用前人诗句写中秋之景,前一句是细写,后一句是总写。童志斌老师提出,文学阅读时要关注文本中“陌生化”和“前景化”的文字,重点加以揣摩。这是因为作者借助于这些“陌生化”的文字来表达自己的情思同时,用以吸引读者的目光。在将秋天拟人化的基础之上,作者并没有直接用“明”“净”之类的形容词来写秋色,反而用一个相对陌生的动词“拭”来突出秋景的特点。“拭”字的运用留给读者极大的想象空间,画面感也更丰富、阔达,从而避免了将秋景固定在一个特定形容词的框架内。作者先化用诗句细写篱下菊花盛开的状况,紧接着用一个“拭”字进一步突出秋景的澄明,营造出秋天所特有的一种静谧的氛围。正是这盛放的菊花、澄明的秋景、静谧的氛围勾起了脱离家庭束缚、独过中秋的作者的复杂思绪,让她发出了“四面歌残终破楚,八年风味徒思浙。苦将侬强派作蛾眉,殊未屑!”的感叹。面对被帝国主义瓜分的祖国和八年以来自己婚姻的不幸,作者不屑于享受富足安逸的生活,迫切希望摆脱“贵妇人”的枷锁。这两句词中运用了较多充满负面感情色彩的字,如“残”“破”“徒”“苦”“强”“屑”,这些字的集中使用,将作者多年凝聚在内心的痛苦集中倾泻出来,与上面澄明的秋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见其内心之痛苦、处境之艰难。
下片词意紧承上片“殊未屑”,并继之以更加强烈的抒情,整首词的格调也更加高昂激越。“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是全词最突出、最醒目的句子,也是词中“前景化”地方的体现。简洁的字词中蕴含着浓烈的情意,可以说是字简而情浓。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解释“烈”是同“列”的,那将二者的顺序调换一下如何?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解释“列”为“分解也”,而“烈”为“火猛也”,由此可知“烈”比“列”有着更加浓重的情感色彩。同音不同字的使用,除了要避免写法的重复之外,更重要的是突出自己比男儿多出的关心国家危亡的火热之心和迫切之情。
“算平生肝胆,因人常热。俗子胸襟谁识我?英雄末路当磨折。”是秋瑾对自己比“男儿烈”的心情的细化抒发。这里的“俗子胸襟”不仅指无法理解作者的革命抱负,一心只顾自身利益的丈夫,以及那些醉生梦死只求自保,不顾国家安危的朝廷官员,还包括了处于被压迫、被剥削地位而保持麻木冷漠的民众。鲁迅小说《药》中的主人公夏瑜就是以秋瑾为原型创作的,即使是面对将自己的鲜血当作药引子的愚昧民众,秋瑾也仍然发出了“肝胆世事民生而热”的感叹,足见作者想要挽救国家决心之坚定。
对词作最后一句“莽红尘何处觅知音?青衫湿!”的解读,有人认为这句包含了作者无限的悲情与惆怅,有一种知音难觅的消极情绪隐含其中,整首词最后营造出一种悲观的气氛。笔者认为这句虽然有作者对知音难觅的叹息,但“何处觅”的重点在动词“觅”上,表明作者正在积极寻找知音的途中,秋瑾借最后一句委婉表明自己并不会停止“觅”的动作,所以并不是一种消极放弃的态度,作者后来东渡日本寻找革命道路途中所作的“祖国沉沦感不禁,闲来海外觅知音”也可以
印证这一点。
在整体诵读的基础上,再对这首词的内容进行细致解读,通过分析诗句中“前景化”“陌生化”的关键字词,辅以知人论世方法的运用,会帮助读者加深对作者所言之志的理解。
三、人物对比,深入分析
孙绍振先生在解析《过零丁洋》时认为:“文天祥的诗之所以可贵,不但是因为他的诗,而且因为他的人。”这句话同样也适合秋瑾的作品。秋瑾同样是以生命殉国,以生命殉诗,她的词品就是人品的真实写照。在国家危难之际,秋瑾虽身为女性,却同样表现出了一种真正的责任感与使命感。读者在理解分析整首词之后,在寻求《满江红》与其他作品中相同点的基础上,同中求异,比较《满江红·小住京华》与《木兰诗》中两位女英雄的形象,会对秋瑾这位“鉴湖女侠”有更深入的认识。
《木兰诗》是乐府民歌中的一首叙事诗,《满江红·小住京华》是一首豪放词,二者虽然体裁不同,但都代表了我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女英雄”形象。但二者仍然存在区别。
孙绍振先生以传统观念中的“英雄”是靠英勇作战、建功立业来追求光宗耀祖、富贵还乡为基础,提出了花木兰的可贵在于她主动承担起本不属于自己责任的同时,还选择了功成身退回归家庭,是一个没有英雄感的平民英雄。可以说花木兰不同于那些追求功名的传统英雄,她身为女性更看重的是家庭的亲情。但她参加战争是从主动承担家庭责任开始,女扮男装上战场是迫不得已。换句话说,如果家里有合适的成年男性人选,她也许就不会代父从军。但秋瑾面临国家危难,更多的表现的是一种主动积极的态度。她一直强调自己“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算平生肝胆,因人常热”,这些词句都表现出她渴望像男子一样为挽救国家危亡尽心尽力,想要为百姓寻求新的道路。和花木兰出于无奈上战场的举动相比,秋瑾是自己积极主动站出来,要去寻找国家的
前途和命运。
花木兰身为平民英雄不重功名利禄,只想回归家庭追求亲情。从全文中略写作战场面和详写木兰与家人相处的情景以及“对镜贴花黄”的诗句来看,花木兰身上还保留着身为女子柔气的一面,仍希望回归自己女子的身份。秋瑾则是希望脱离女子身上的柔气,“漫云女子不英雄,万里乘风独向东”,体现的是她不输于男子的“豪气”。她为了与封建传统抗争选择主动脱离家庭,与丈夫决裂、离开了孩子,甚至是离开国家东渡日本,寻找救国的道路,这些都表明了秋瑾想要承担和男子同等责任的迫切之心。
通过对二者的比较可知,花木兰和秋瑾身为女英雄,二者相同之处在于都不同于传统的“英雄”概念,不是以追求功名、建功立业为目的。不同之处在于花木兰重亲情,还保留有女性的柔气,秋瑾则是将自己的身与心都付诸国家,更像是一位关心民生疾苦的女侠。二者相对比,秋瑾身上的“英雄味”更重一些。
四、结语
本文主要通过诵读词作、字句分析、人物对比三方面对《满江红·小住京华》进行研读,认为要通过诵读法在整体熟读词作的基础上,通过对具体的“前景化”“陌生化”字词的品味,来把握文本中体现出来的作者的所言之志、所载之道,体悟作者的内心感受。同时,再结合比较法的运用挖掘秋瑾身为巾帼英雄的独特之处,也就是发现在同类的豪放词作之中,秋瑾这首词的闪光点。
(河南师范大学)
作者简介:张笑仪(1998—),女,河南漯河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学科教学(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