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爱和体贴

作者: 冯可欣

在中国的人文传统中,惦念人的文章被称作“怀人之作”。20世纪初的部分作家在战争笼罩之下,创作出的怀人散文多以悼念亡友、烈士为主题,铁凝生于较为和平的年代,她笔下的怀人散文则更多聚焦于仍存于当时的故友亲朋。与战争年代作家悲壮的风格不同,铁凝的怀人散文总是充满着温情,本文具体讨论以下三类:第一类是对知青生活中的农民朋友们的怀念,通过对令其印象深刻的点滴小事的叙事,在怀人的同时也感叹着乡村的淳朴与纯真;第二类是对铁凝步入文坛后曾给予过她帮助的师长的怀念,这种怀念包含着一种感激之情,通过对与这些学者之间的交往的回忆,从侧面反映出这些学者的品德涵养,同时揭示出他们对铁凝文学道路的影响;第三类是对萍水相逢或有短暂交往的人的怀念,他们都在不同时间和不同地点对铁凝的心灵有过或大或小的触动,使她生发出许多对于人生的感悟。

一、知青生活里的怀人之作

铁凝是一位用心灵去感受生命,用心灵去创作的作家,她写的这些关于知青的怀人的文章,都是自己最真实的感情经历,没有一丝杜撰,也没有一丝夸大。从1975年到1978年,四年间,铁凝一直扎根于农村,这样一种“匍匐于大地、贴近真实生活”的成长体验为她的文学之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铁凝将她的眼泪和汗水,洒在了这片土地上,写下了散文《真挚的做作岁月》,这篇怀人散文满载着她对家乡的感情和回忆,同时也承载着她对农民朋友的惦念,令她真切地体会到中国农民的质朴、真诚、善良与爱。

作者初到农村时,为了那曾经表下的决心和高深莫测的口号,特意将自己的容貌晒成农民的样子,也特意让自己的双手磨出十二个血泡,可那位名叫素英的农村姑娘,居然握住了“我”的手,眼泪汪汪地说:“这本不是你应该做的啊?”作者本想将这水泡当作自己卖力的证据,不曾想一位朴素的乡村女子竟这样怜惜自己,令其体会到了一种莫大的温暖,忘却了打满血泡的双手的疼痛。“她们接纳了我,成全了我在乡村,或者我在生活中,看待人生和生活的基本态度。”素英的泪水成了铁凝生命中的一种永恒的宝藏,也许她所珍惜的并不只是这两颗泪珠,更多的是农民朋友淳朴真挚的感情。当“我”去素英家吃饺子却遇到素英突发恶疾,吓得呆立在炕前时,素英的母亲却不慌不忙开始了“赶庄客”,大娘一边烧着纸钱,一边抡打着两条胳膊唱起来,后又指示“我”将窗户打开,坚信素英得救是庄客从窗户里走了。很久以后作者意识到当时素英患的可能是癫痫,但每每想起大娘“赶庄客”的场景,也“从来没有讥嘲过大娘和我的愚昧”。出现在作者知青生活里的,还有一个特殊的人物——八林。八林是一位与供销社相抗衡的地下商店老板,在他的小黑门里,有着低于正常物价的掺了水的酱油和醋,还有被称为非法经营的统购物资花生米。作者详细描述了八林在给顾客舀酱油时的操作方法,要在缸里旋转后才提出,目的就是靠离心作用将酱油“旋”出勺子,还细致入微地刻画了“我”和两个女友对花生米的珍视与遮掩,“这里不光有女人的奢侈,还有冒险的愉快”,这些都展现出了那个年代物资的珍贵和农民的机灵。

在《真挚的做作岁月》中,铁凝怀揣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激之情,用真挚的笔触,写下了自己在农村的知青生活,同时也赞美着乡村的淳朴与本真,这里有对“我”十分怜惜的素英,有迷信却可爱的大娘,还有略微聪明的小贩八林。这是一段难忘的记忆,也是一段生命对作家的恩赐,它使铁凝获得了创作的启迪,受到了心灵的洗礼。她是这样评价自己的乡村生活的:“我觉得一个中国的作家,如果对乡村不屑于去了解,你可能会写出漂亮的小说,但是你不会真正刻骨铭心地了解中国这个民族和这个社会。”知青的生活,不但让铁凝拥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人生体验,感受到无数农民朋友的淳朴与善良,更让她深刻体会了中华民族的灵魂,受到了精神的洗礼。

二、文学道路上的怀人之作

铁凝曾满怀敬意地说:“引我去探究文学的本质、去领悟小说审美层面的魅力,去琢磨语言在千锤百炼之后所呈现的润泽、力量和奇异神采的,是孙犁和他的小说。”作者在《怀念孙犁先生》一文中写道,她在大约十一岁的时候就对孙犁《村歌》中的女主人公双眉印象深刻,当有个机会可以去拜访孙犁时她却犹豫了,因为传说中连孙犁养在笼子里的鸟都怕他,但当铁凝真的走进孙犁的“高墙大院”时,却看到他正戴着一副青色套袖捡豆子,“我相信戴套袖的作家是不会不苟言笑的,戴着套袖的作家给了我一种亲切感”。作者在文中谈到,孙犁先生珍爱的并不仅仅是包括套袖在内的衣服,他更珍爱的是如《山地回忆》那样的女孩子为缝制衣物所付出的真诚劳动,这劳动中蕴含着难能可贵的无价感情和中华民族坚韧不拔的天性。“滋养作家心灵的,始终是这种感情和天性。”同为关注人类生存的作家,这种民族天性同样影响着铁凝的创作,她笔下的女性形象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孙犁的影响,如香雪、素英等女孩的身上也有着双眉、妞儿的影子,她们都拥有着朴素大方的形象和纯洁善良的心灵,在刻画这类形象时采用的语言也是一样的清新秀丽。

如果说孙犁对铁凝的影响体现在语言风格的一脉相承上,那么铁凝作品中永恒的“爱的主题”则是受到了冰心的熏陶。《冰心姥姥您好》作为铁凝的一篇怀人散文,其最特殊的地方便是“姥姥”一词的使用,这一声“姥姥”充满着温馨的民间情意和古老却永不衰竭的魅力,它能唤起我们记忆深处那块最柔软的地方。铁凝笔下的冰心目光清明、面容和善,她令人敬佩又让人觉得可以亲近。每到春节时,她总要给“我”寄贺卡还有自己的近照,也会在信中表达出她对作者塑造的农民形象的期待,她盛情邀请铁凝到北京来看她,并亲切地对她说:“搬把椅子坐在我身边吧,这样离我近些。”如果她们无话可说,便就这样静静地坐一小会儿,在这一小会儿里,作者所获得的不仅是心底安然的纯净,还有可以触摸的生命激情。作者在文章中写道:“冰心不仅以她的智慧、才情,她对人类的爱心和她不曾迟钝、不曾倦怠的笔,赢得了一代又一代读者,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以言说的母性的光辉和人格力量,更给许多年轻人以他人无法替代的感染。”

在众多对铁凝有过文学道路上的指点的前辈里,汪曾祺也是其中较为重要的一个。汪老在《铁凝印象》里评价铁凝有着“天生的纯净和高雅”,毫不掩饰地表达着一位前辈对晚辈、一位文学大家对后来者的厚爱、肯定与鼓励。在《温暖孤独旅程》这篇散文中,铁凝将汪曾祺刻画成了一个可爱的老头,他在第一次见到铁凝时,就如和一个久已认识的孩子打招呼般亲切自然,即使在被下放到马铃薯站的时候,他也从未大声疾呼地控诉,而是自嘲对马铃薯“想画不像都不行”。这些对汪老另一面的描写实在是名副其实的“可爱”,更透露出汪老内心的充盈。对于铁凝的《玫瑰门》,汪曾祺认真且细致地给予了许多意见,既不呈教训姿态,也不应付逢迎,种种这般都令她深刻地感受到汪老高尚的艺术理想,并决心承担起身为写作者的神圣使命,像汪老那般,用仁慈之心抚慰并疗愈孤独的人心。

这类怀人散文见证着铁凝与文坛前辈们之间的珍贵情感,他们都在不同的领域对铁凝的文学创作有过帮助,她没有用大量笔墨渲染这些文学巨匠的成就,只是着眼于他们身上普通人所具有的美好品行,在表达惦念的同时也向读者展现了文学大师的另一面,令人产生出一种无法说清缘由的亲近感。

三、平淡日常中的怀人之作

我们知道,一篇好的散文,必然拥有对生活细节的刻画,那些从生活的海洋中攫取的细节,既是作家对生活深入观察的秘宝,也是其真实感情的自然流露,更是人性美的一种具体体现。《与陌生人交流》这篇散文主要讲述了铁凝对炸油条姑娘的崇拜,儿时的铁凝对“美女”尚未形成什么概念,油条姑娘那栗色的头发、纯净专注的目光,以及愉快灵巧的操作都深深吸引着作者。多年后,铁凝遗憾地发现这位姑娘已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她变得不修边幅,眼光疲惫而烦躁,她的白帽子染上了油斑,身形也失去了从前的灵巧。面对这样一个已经对生活麻木的曾经的“女神”,作者萌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即使她们从前从未有过交流,作者仍旧鼓起勇气,向这位曾经启发了自己少年美感的女性,表白了自己曾经对她的仰慕之情,并由衷希望这份来自陌生人的赞美,能再次唤起她对生活的激情。当作者后来再次路过这家小吃店时,欣慰地看到油条姑娘重获认真生活的希望,“当你克服着虚荣走向陌生人,平淡的生活里处处会充满陌生的魅力”。生活就是这样,一些不经意的良言能让“三冬暖”,一句拘谨而真诚的赞美也能让颓废的人焕然一新。

《惦念》这篇散文同样流淌着浓浓的人间真情。文章讲述了铁凝在乡政府办公时遇到了一位在食堂做饭的姜师傅,他对每位来这里吃饭的人都饱含着一种平淡的关切之心。无论多晚,他都会为晚归的人留下热腾腾的饭菜和一盏明灯。除几十年如一日的等待之外,姜师傅最大的特点就是到饭点亲自敲钟,哪怕只有一个人吃饭也敲,且敲得认真而有力。有一次全体乡干部因事出门,正在外采的铁凝竟在中午听见一阵钟声,晚上回到乡政府后就问姜师傅:“您一个人吃饭还自个儿给自个儿敲钟?”姜师傅却说:“我是敲给你听哩,虽在外村,也能听见,派饭也得按时候吃。”能被人记在心上,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姜师傅之所以难得,就难得在他无时无刻不在为他人着想。正是因了姜师傅的存在,“我”在陌生的新环境中也不再胆怯,不再在深夜为提防歹徒而提心吊胆,是姜师傅让我深深体会到了人间的温馨。面对如此珍贵的情感,铁凝由衷感叹:“人类的生存是需要相互的惦念的。最高尚的文学也离不开最平凡的人类情感的滋润。”

这类怀人散文所写虽大都是“琐事”,所念也都是萍水相逢或有过短暂交往的人,但字里行间却洋溢着人与人之间的美好温情,令读者为之动容。在阅读过程中,我们很容易就能领略到那种“有感而发”“为事而作”的传统特点,无论是油条姑娘,还是姜师傅,都令读者真切地体会出铁凝是在用心感悟生活,并将生活中的善与美诉诸笔端,给人以独特的温情体验。

四、结语

铁凝的怀人散文承载着她的人生历程和对人类的深切惦念,透露出一股温暖人心的力量。无论是知青岁月中质朴纯真的农民朋友们,还是孙犁、冰心、汪曾祺等师长前辈们,或者是有过短暂缘分的陌生人们,都洗涤着她的心灵,滋养了她乐观豁达的性格以及善良温润的美好品性,并为她后来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作为当代具有旺盛生命力的作家,不论是小说还是散文,铁凝的作品中总有一个永恒的主题,即对人类永远的爱和体贴。这些怀人散文中的人和事不但长久地温暖着作者,也令读者的心底不断泛起涟漪。

(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

作者简介:冯可欣(2000—),女,山西运城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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