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叙事视角下《刺青时代》中小拐的反叛人生

作者: 李雨馨

苏童的中篇小说《刺青时代》中有大量的声音描写,人物的叫声是小说叙事的一个重要元素。本文以听觉叙事理论为基础,以文本中形态各异的“叫声”为线索,深入分析小拐对社会秩序、家庭氛围的反叛行为,揭示小拐受时代背景的限制,反叛行为走向失败的必然结局。

苏童创作自述中提道:“说到过去,回忆中首先浮现的还是苏州城北的那条百年老街。”这条老街即“香椿树街”的原型,也是《刺青时代》中小拐生长的地方。“尖厉的令人焦虑的警车汽笛在深夜戛然而止,那些夜不能寐的妇女终于松了口气,她们看见儿子仍然睡在家里”,这种画面感极强的描写是苏童作品创作的特色。视与听是无法割裂的,文本也因此而具有听觉属性。但现有研究对视觉的偏爱在一定程度上挤压了声音在苏童作品中的感受空间。因此,“重听”文本中的声音就显得十分必要。

“叫声”因其特有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能够表现人物情绪的剧烈变化,成为笔者特别关注的对象。“叫声”在苏童的《刺青时代》中出现了19次,且呈现多种样态,有“吼叫”“惊叫”“尖叫”“惨叫”“边哭边叫”“嗷嗷地狂叫”“像一只受惊的鸟尖叫”等,且多次发生在主人公小拐行动的关键之处,是构成本文听觉图谱的重要声音信号,更作为一种叙述手段参与了小拐的人物塑造。

一、小拐对秩序的反叛

听觉叙事研究开展之前,首先需要明晰“聆察”的概念。“聆察”是学者傅修延提出的与“观察”相平行的概念,是一种依赖于听觉器官的全方位、全天候的信息采集行为。声音具有社会性,“听觉本身就是不断被文化所建构的,包括声音意义的赋予、倾听的方式、声音的内容和听觉的主体”。人类需要不断发出声音证明自己的存在,物理意义的声音会被他人听见,说与听的行为不断重复,还会依赖于权力身份、社会文化或历史背景产生无限可能的意义。

“叫喊—聆察—反应”的过程中能够体现发出叫声者与聆察叫声者之间的权力、等级关系。小说中有两次表现反叛社会秩序地位的叫声,声音的发出者分别是天平和小拐。

弟弟小拐在看到了哥哥天平对父亲喊叫后的成功反叛,从心底萌生出强烈的反叛孤苦生活与陈腐秩序的斗争精神。但在小拐的反叛中,与朱明的权力不对等使得他频频失利。小拐是个出生在单亲家庭中的独腿少年,经常遭受周围人的嘲笑与欺压,经常担心自己在新野猪帮内的地位受到损坏,因而小拐虽然是新野猪帮的大哥,在新野猪帮里是朱明的“上级”,但从心理角度看,小拐显然处于朱明的“下级”。小拐的脑海中不断滋生着谵妄阴暗的念头,想要挑战朱明的“上级”地位。他首先借着新野猪帮大哥的身份朝朱明身上掷飞镖,后来还用自己的撑拐故意绊倒朱明,最终引来了朱明的爆发。自卑的小拐面对朱明的挑衅,发出“狂叫”进行震慑与恐吓。

小拐的狂叫很快产生了连锁反应,因为他的叫声意味着对朱明隐形“上级”地位的冒犯。朱明随即以刺青为诱饵约见小拐,并威胁要用钻头弄坏小拐的那条好腿,小拐“尖厉的抗议声也渐渐地变成一种哀告”,通过声音的变化,读者可以捕捉到此时小拐内心对“上级”朱明的反叛正在走向妥协。最后,周围人亢奋的哂笑彻底宣告了小拐反叛的失败,小拐光洁的前额上被刀刻上了“孬种”。至此,小拐的反叛彻底走向失败,掌管香椿树街少年的“上级”权力也随之丧失。小拐只好把“自我”封闭起来,转而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也再没有发出表示震慑、警示意图的叫声,渐渐地变成沉默、孤僻的幽居者,在阴暗的阁楼里不断对自己残缺的生活进行想象性补偿。

二、小拐对家庭的反叛

小拐对家庭的反叛绝大部分都发生在“王德基家的阁楼”,阁楼是《刺青时代》中重要的物理形态空间,是小拐晚上睡觉的地方,即使到了白天也是独属于小拐的个人空间,具有极强的私密性。同时,阁楼也是抽象的听觉空间。“我们对于空间的占有也是带声响的。听是依据听力建立起来的,从人类学的观点看,它借助于截取有声刺激的远近程度和规则性回返也是对于时间和空间的感觉。”“王德基家的阁楼”就是在四次叫声的发生及人物听到声音后进行的一系列活动的基础上建构起来的“听觉空间”。随着情节的推进,小拐性格由暴躁转入沉默,阁楼中的叫声也逐渐消失,变得死寂。

阁楼中的第一声叫喊来自小拐领导的新野猪帮的帮派成员。小拐在自己睡觉的阁楼上组织了歃血结盟仪式,希望通过这个神秘而又古老的仪式——喝鸡血,凝聚起称霸香椿树街的强大合力。但新鲜鸡血的腥味实在令人作呕,男孩恶心得叫出了声。小拐的大姐锦红循着声音爬上了小拐的“领地”——阁楼,受到了阁楼内浓稠的血腥味以及帮派成员们吐出的满地秽物的惊吓,不由尖叫。锦红因“侵犯”了属于小拐的领地,还要制止在成人看来极其荒谬的仪式,被小拐用九节鞭抽落了半截辫梢和辫子上的红蝴蝶结,“少女锦红就像一只受惊的鸟尖叫着跳起来”。

前三次叫声都基于发生在阁楼的同一时间段内的同一事件,情节紧凑。而小拐对歃血结盟仪式举办地点的选择,影射出的正是他对自己领地的绝对使用权的骄傲。小拐把自己看作家里的老大,在阁楼上有绝对的控制地位,因此便容不得他人驳斥,体现了小拐对以父亲王德基、大姐锦红为首的家庭的反叛。回溯文本,独腿小拐一直都不被父亲王德基重视,在家庭生活中有沉重的思想包袱。比如,哥哥天平在打群架的过程中不幸丧命后,王德基自言自语道“废了一个不够,现在又死了一个”,这潜意识的话语便印证了小拐作为四肢不健全的残疾人早就不被父亲寄予厚望了。因此,当小拐在码头的垃圾里看见天平所在的“白狼帮”的旗帜后,小拐的心中萌生出提升自己家庭地位的美好梦想,他要重振“野猪帮”,依靠暴力手段证明自己的能力,在王德基面前为自己正名,从而摆脱家庭给予他的压力。歃血结盟仪式是小拐重振“野猪帮”计划的第一步,所以他将地点选在阁楼,并且在面对家庭成员锦红对自己反叛的遏制时,用九节鞭抽断锦红的辫子,这一行为震慑了在场的少年们,宣示了自己在家庭空间(阁楼)中的主导地位。

与人物命运的走向相对应,阁楼中的第四次叫声来自小拐。哥哥天平手臂上的刺青一直是小拐所渴望拥有的,他认为刺青是帮派大哥身份的象征。在重振“野猪帮”的计划中,小拐一直在寻找刺青的方法,终于在看到张文龙身上的龙纹刺青后,小拐再也按捺不住拥有刺青的渴望,选择自己文身。由于缺乏刺青的手艺,小拐手臂上并没有出现他向往的,威武、有野性的猪头标志,而是一块丑陋的疤瘢。于是小拐“在家里嗷嗷地狂叫,就像一条受伤的狗”。这一叫一闹影响了家庭成员的休息,锦红一气之下就尖着嗓门朝阁楼上骂了一句,“你只剩了一条腿,怎么就不能安分一点?”再次面对家庭成员的压制,小拐暴怒的眼神让“吃过一鞭”的锦红吓得来不及穿鞋就往街上跑。小拐的暴躁无常也是锦红选择早早出嫁,快速逃离原生家庭的重要因素。对家庭成员的驱赶使得小拐似乎在反叛家庭上赢得了成功,但后来小拐对刺青的执拗,使他主动迈入座山雕等人的埋伏之中,前额被文上了大大的“孬种”。他从此窝在自己的阁楼,再也不轻易出门。看似小拐拥有了阁楼的绝对使用权,但他渴望摆脱冷漠家庭的反叛精神却随着那刺眼而沉重的“孬种”二字烟消云散。

三、小拐对自我的反叛

“事件即行动,行动在许多情况下是会发声的,当‘聆察者’听到周围的响动时,就能知道有什么事件正在身边发生。从因果逻辑上说,行动是因,声音是果,声音被聆察,表明其前端一定有某种行动存在,或者说每一个声音都是事件的标志。”小拐也以一声声叫喊为引,开展了一系列反叛自我的行动。

母亲在冰冷的河水中发出“惨叫”,小拐就此诞生在一个悲惨的家庭。母亲早逝,王德基不养不教,糟糕的原生家庭始终是小拐成长旅途上的刺痛。小拐在寒凉的铁轨上“惨叫”,钉铜游戏带来的快乐被悲苦挤占,原本四肢健全的小拐变成了残疾人,沦为周围人欺压和恶作剧的对象。双重的悲剧让小拐不得不背负屈辱与嫌弃,其性格也愈加乖戾和自卑。但在香椿树街的腐败与混乱中,小拐没有放弃过改变自己的想法,不断找寻出路,希望求得自我解脱。

小拐最终在周围环境的影响下选择了暴力手段,希望以“功夫”震慑同伴,以旗帜结盟称霸香椿树街,以猪头刺青获得少年群体的认可。他一步步规划着、筹谋着,但他的每一次反叛都以失败告终。武术师父张文龙是假的、骗人的,管理新野猪帮时小拐连内斗都摆平不了,何谈摆平其他联盟。最后,小拐不得不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刺青上,渴望用刺青装饰身体,给他带来安全与威望。小拐的刺青之路充满了艰难险阻,最开始小拐独自用刀尖刺猪头,失败,疼痛之后只留有一块扭结的、紊乱的暗色疤瘢;后来他搭乘长途汽车去清塘镇找姓王的刺青师傅,失败,被外镇人揍得满身是伤。自我价值的无法实现使得小拐对刺青的欲望不断变质,并最终被其支配,但额头上歪歪扭扭的“孬种”,击垮了小拐最后的自尊。小拐的反叛又一次失败,最终在阁楼中封闭自我,迷失在挑战自我、突破自我、追寻自我的路上。

四、小拐的反叛人生的缘由

小拐的人生旅途中有对腐朽秩序、痛苦原生家庭和孤独自卑的本体的反叛,但因为时空的局限,反叛最终都走向了失败。小拐在香椿树街上的晦暗、腐败中成长起来,其作为正常少年的成长诉求一直在被压抑,直到哥哥天平在混战中去世,小拐命运的齿轮开始旋转,长久以来被压制的欲望得到激发,他借助暴力手段在命运的沼泽中不断挣扎,却越陷越深。

小拐的失败主要来自时代背景下人性的混乱与丑陋。香椿树街区教育落后,人心充满兽性般的原始——残暴、扭曲,满是肮脏与麻木。小拐的父亲王德基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快要临产的妻子还要去化工厂上夜班,王德基则只管呼呼大睡,起床帮妻子在雨鞋上绑麻绳防滑都不肯,完全没有责任感。对后代的教育方式,缺乏温和的、人性化的引导鼓励,在孩子出了问题后,打着“棍棒教育”的幌子不问因果就暴揍一顿。当天平不幸去世,租用火葬场的白色灵车时也舍不得掏钱。不仅猥亵给小拐喂奶的妇女们,街上甚至还流出和女儿睡觉的传闻。香椿树街上其他的人也好不到哪儿去,董彪总是猛踹小拐的好腿,红旗与小拐之间小孩子的争吵却引来两个家庭的街头混战,还有趁乱捡走鲜肉月饼的馋嘴的小孩和妇女,统统展示着整个时代环境中人性的弱点。少年小拐,便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下熏染出变态的暴力与冷漠。

五、结语

无数的痛苦挣扎就在铜片相撞的清脆声中消散瓦解,正如小说结尾说的那样,“温馨美好的童年都是在吵吵嚷嚷中结束的,一切都很平常”。因为时代背景的局限,小拐本应温馨美好的童年却充斥着阴郁和疯狂,“孬种”刺青使少年丢失了人的尊严,叛逆小拐最终成长为一个隐藏在阴暗阁楼里的沉默少年,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在沉默之前无数的叫喊与反叛依然能证明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追求、有梦想的少年。

(内蒙古科技大学)

作者简介:李雨馨(2003—),女,河北邢台人,本科,研究方向为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