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空间下《娇红记》的爱情叙事

作者: 刘璐璐 武梦蕾

早在《诗经》中就已经出现了对庭院空间的书写,明清时期以庭院空间入戏成为一种创作传统。孟称舜在《娇红记》中就书写了申纯和娇娘的“庭院式”爱情。这种庭院空间下的爱情叙事不仅交代了申纯和娇娘爱情关系的变化,也是对二人爱情发展中矛盾冲突的呼应,并且,庭院空间的转换过程中也彰显了“同心子”的爱情观念。

一、庭院空间下的申、娇爱情关系

(一)申、娇关系之升温

受中国传统思想的影响,古代民宅的建造和使用不可避免带有“阴阳”“人伦”等哲学和礼教色彩,以此达到约束人心的目的。

作为封建大家庭中出生的女孩,娇娘从小被伦理纲常所包围,恪守所谓的礼法规矩。娇娘一出场便居于后院闺阁之中,这时的娇娘处于完全封闭的状态,她所能触及的范围也只在绣窗之前,由此可见在王府这个充满人伦秩序和教化色彩的空间之内,娇娘的生活是压抑且封闭的。

“堂屋时时刻刻发挥着传承礼制的作用,所以它是培育家族精神,维护家长权威的神圣空间。”申纯第一次是以表侄的身份拜访舅妗家,并因血缘关系获得了王家父母的热情款待,在王母看来,申纯和娇娘是兄妹关系,所以二人才得以在堂屋相见。堂屋提供了一个伦理场所,娇娘步入堂屋拜会申纯是对礼法的尊重,符合堂屋传承礼制的要求,也将二人框定在表兄妹的血缘关系框架之中。但当申娇二人会面之时,两人却都萌生出暧昧之情,这种情愫的出现开始瓦解两人之间的伦理关系,使二人的关系向恋人过渡。

这种关系的过渡也反映在庭院空间的转换之中。申纯本就是在婚宦双双失意之中前来访亲遣闷,娇娘出现时他对其一见钟情,并展开追求。生活环境的差异使申纯在情感的表达上更加主动直接:《晚绣》中申纯靠近娇娘闺房隔窗试情;《题花》中在花轩中大胆赠诗;《分烬》中更是直入娇娘闺阁求烛花并大胆搂抱娇娘……从发挥礼法秩序作用的中堂到休闲娱乐的花园再到隐私暧昧的闺房,庭院空间中的约束性不断削弱,其私密性促使二人之间的感情不断升温,并朝着真正的爱人关系发展。自入府以后,申纯便以自己真挚的情感为武器不断打破庭院中的礼法秩序对其之约束,一步步闯入娇娘的内心之中。从空间上来说,这种“闯入”是对娇娘封闭式生活环境的一种打破,使娇娘的生活环境中出现了新的变化和新的人物;从情感上来说,这种“闯入”更是对娇娘内敛压抑的内心世界的一种打破,使娇娘开始感受申纯的内心,并许下生死相随的誓言。由此,在空间的突破下,申纯和娇娘的关系因为感情的萌生从表兄妹变为了生死相随的恋人关系。

值得关注的是,这种庭院空间的转换并非单向发展,其实是一个双向的互动过程。娇娘的闺阁从被动打破到主动开放,恰恰映射出娇娘内心情感从自我克制到主动展现的整个过程,也是申、娇二人的爱情从朦胧试探到双向奔赴的过程。

(二)申、娇关系之“阻拦”

从中国传统合院式民居的建筑布局来看,纵向有明显的轴线意味,横向则左右大体均匀。主要建筑物如厅、堂、长辈住房等,排列在中心主轴线上,附属房则位居次轴。轴线上的房屋布局,一般以“前公后私”“前下后上”“正高侧低”为原则。也就是说,前院住的是关系比较疏远的亲属和仆人,后院为家长和直系亲属的住处,前院必须低于后院,正房的檐口必须高于侧房。《娇红记》中便是如此。申纯初次登门拜访,老夫人将他视为亲子侄,作为至亲的家属,申纯的住所也自然被安排在了后院。通过《娇红记》中的多次描述:“从花园左侧进去,与绣房相通”(第六出);“且到中堂瞧他去”“潜身转入花台左”“行过雕栏也,绿阶寂寂苔痕锁”(第七出)……可见娇娘家的宅子以中堂为界限被划分为前院和后院,申纯不仅住在后院,还和娇娘的住所离得极近,中间只依靠一个花院和雕栏连接。这种设置安排不仅体现了中国民居空间秩序背后的伦理原则,也从情感层次上表现出了申、王二家关系的亲密。此后申纯的几次拜访,其住所几乎没有变化,但是当申纯的娇娘的私情被老夫人察觉后,老夫人立刻将申纯打发归家,等到申纯再次以中榜为由头来娇娘家庆贺时,他的身份在老夫人的眼中已然发生了改变。与此相对应,申纯的书房位置也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变化,“东轩侧畔多潇洒,阻隔中庭如海”“这分明是妗心疑我,特阻隔我在外”。申纯被安置在了前院的东轩,他和王家也从舅侄的亲属关系转变成了关系疏远的外男远亲。他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我亦自念嫌疑之际,不敢辄入中堂”。

“建筑表现人,表现社会,又反作用于人和社会,制约着任何社会的观念和行为。”于此,“中堂”已经不再只是外院和内院的分界线,它还是家族重要仪式举行地的一部分,发挥着增强家族凝聚力的伦理作用。一旦这种伦理关系发生变化,它就会发挥自身的约束作用,从空间上约束合院中的居民。申纯和娇娘私下形成的恋人关系使申纯逾越了娇娘父母的礼法底线,于是王母利用空间上的阻隔来表现对申纯的防备。虽然没有直言指出,但从空间关系的变化可以很明显地看出王府对于申家结亲意图的拒绝,以及对子侄申纯的疏离。将空间感和人伦秩序融合起来,申、王两家关系的变化也为申娇二人爱情发展的坎坷埋下伏笔。

(三)申纯“情郎”身份的强化

《娇红记》以王宅为分界线,将剧情发展的空间分成两个部分:一是以王府为主的内部庭院空间,二是王府外部更为广阔的社会空间环境。申纯的四次拜访将王府的内部空间和外部空间相联系,实现了空间的内外转换。也正是在这种空间的转换的中实现了申纯作为文人书生和痴心情郎的主体身份转变。在空间的来回转换过程中,剧作又通过《愧别》和《荣晤》两次的空间转换实现了对申纯情郎身份的强化,从而使其形象更加鲜活。

在《愧别》一出中,申纯和娇娘的私情因为飞红的离间被老夫人察觉,随即遣返申纯归家。这场空间的转换下是以娇娘父母为主体的封建家长势力对他们爱情所进行的破坏活动,无奈之下,申纯被迫归家。吴存浩在《媒人》中认为发生婚姻关系的男女双方家庭,在经济实力、社会地位等方面应该基本相当和对等。“兄妹排连”只是王父拒绝申家的理由之一,更深层次的原因还在于申家身份地位上和王府的不对等。这种空间的转变自然地推动了申纯科考情节的出现,这一方面是对申纯科考落榜的弥补,但更主要的还是申纯企图以功名来捍卫自己的爱情的一种方式。申纯如愿得中状元,他希望以此为筹码争取到娇娘父母的认可,空间的转换再一次将申纯带进王府,也带进了更加激烈的矛盾之中。在《帅姌》一出中,王父认为“今看申生在我家经理庶务,才干有余。又且年少登第,前程万里”,基于申纯的才华和功名前途王父终于同意将娇娘许配给申纯,就在爱情即将看到希望之时,帅府以权逼人,出于对仕途和权势的考量,王父决定“彩绳换却,别成缱绻”。这无疑将申纯困到了由王父和帅府共同营造出来的一个更加严峻的情境之中。舟中泣别盟誓,申纯以一种更绝望的方式离开王府,进而也以更加激进的方式追寻自己的爱情。剧作正是以空间转换的方式设置了一个又一个情境,通过特定情境下行为展示,强化了申纯作为“情郎”的身份和情感,也正是在这种身份和情感的强化下,申纯选择了比“科考功名”更激烈的“殉情”来维护自己的爱情,彰显自己的情忠。

二、庭院空间下申、娇爱情的发展

《娇红记》将庭院空间的转换和二人爱情的发展完美融合在一起,以“突破”和“间离”的庭院空间的塑造来呼应情节的起伏发展,使两人爱情的发展通过庭院空间的变化可视化、立体化地呈现出来。

(一)内部空间之下的爱情发展

《娇红记》中,剧作架构出了以王府宅院为主的内部空间和王府之外的外部空间两大部分,这两部分共同构成了故事的整体庭院空间。

最能够直接明了展示出申纯和娇娘爱情发展的就是两人之间的内部空间。故事以娇娘的生活环境空间和申纯的居住空间为主体,将空间的呈现和情节的发展紧密结合在一起,通过空间的“突破”表现了在申纯大胆追求下两人爱情的急速升温,又以空间的“间离”来展现爱情生发过程中的误会和猜疑。

自《会娇》始,剧作就多次以“闯入”的行径来进行空间“突破感”的塑造。对于申纯来说,空间的“突破”是他追求娇娘的手段,获得爱情才是申纯最终的目的。于是在《晚绣》中申纯潜行至绣房外,隔帘有了和娇娘的第一次对话;《题花》中又穿过“花园雕栏”,以花题诗表明情意;《分烬》中径入绣房,以烛花挑逗;更是在《拥炉》中闯入暖阁,掷花逼问……随着空间的层层深入突破,申纯的情感表达也越发火热直白,申纯的一次次逾越之下是他追求爱情的坚定和勇敢。正是这份真诚使两人共结佳缘,爱情的升温消融了空间和阻隔,《密约》一出中两人独处一室互诉相思;在《断袖》中更是深夜幽会,在娇娘闺阁中私自结合,实现了身心的双向托付。

浓情蜜意在空间的深入突破中得到发展,但又因为误会和猜疑被冷却,并借助空间上的疏远表现出来。《私怅》中暴雨阻碍了两人的幽会,耐不住相思的娇娘偷跑至申纯的书房,却不料醉酒入睡的申纯并未察觉,得不到回应的娇娘心生猜疑,因此申纯两月“未获身侍妆台”;《诘词》中,因为“窃鞋”一事引发了娇娘对申纯的误会,遂与他“行迹顿疏”。娇娘的情绪变化直接影响了两人爱情的稳定性,于是在空间层面上两人便逐渐疏远,空间上的“间离”反映出了两人爱情发展中的内部的矛盾。

以申娇生活环境为主的内部空间的塑造和申娇两人爱情中的内部矛盾冲突结合在一起,既借助内部空间将两人情感的发展立体化,丰富了情节的表现力,又强调了申娇二人在爱情中的主体地位,突显了这段爱情产生和发展的自主性。

(二)外部空间之下的坎坷发展

在《娇红记》中,剧作还通过王府内外空间的转换展现出两人爱情发展中的波折和阻碍。

在娇娘和申纯的爱情故事中,王府的《婚拒》和帅府的《帅姌》成为两人爱情发展中最大的阻拦。也是基于这两段情节,申纯被迫离开王府,落寞归家。《婚拒》一出中,申纯被父母催促归家是为了遣媒人求娶娇娘的缘故,短暂的别离是为了更好的相聚。真正造成两人空间上“间离”和情感上“凄凉”的,是娇娘父亲以“兄妹排连”为由拒婚一事。媒婆消息传来之后,“此婚不成,再到舅家无缘”,离别的痛苦席卷申纯,“数月短恩情,相隔楚天隅”,两人生发出的爱情萌芽就这样被阻隔在两地,只能依靠娇娘寄来的两首诗词聊以慰藉,倍显凄凉。《帅姌》中,帅府突如其来的抢婚行为更进一步将两人的爱情逼向绝路。迫于权势的威胁,娇娘被迫改许帅府,申纯再一次离开王府,两人的相处空间也从浓情蜜意的香闺暖阁转变到了动荡逼仄的小舟之上。在这样的空间转换下,不仅预示了强权之下两人爱情的破灭,更表现了两人内心的绝望和凄凉。空间置换下对应的是帅府对申娇爱情的致命一击,两人纯粹的爱情终究还是在外界的干扰下彻底破灭,更突显出了一抹悲剧色彩。

在两人的爱情发展中,外部空间的每一次转换都是两人情感上的一次高潮,面对拒婚,娇娘寄信表达自己“拼做个鸳鸯尽老成孤另,绕树南飞乌鹊冷,怎肯把琵琶别抱秋江暝”的坚诚之心;帅府逼婚之下,两人《生离》之时再次坚守“生愿不谐,死愿还在”的月下之盟……内外空间的转换不仅将矛盾冲突以立体的形象展示出来,更是在一次次别离中将情感烘托到顶峰,突显出两人爱情的“至诚”“至坚”。

三、庭院式爱情观的突显

《晚绣》中,娇娘的“宁为卓文君之自求良偶,无学李易安之终托匪材”“但得个同心子,死共穴,生同舍”的婚姻观,表现出娇娘对于“自择良偶”“同心子”爱情观的追求。《娇红记》中,王娇娘在这一爱情观的指引下,主动突破了绣房、王府及凡尘世俗这三重既定空间的束缚,以自身行动实现了对爱情的追求。第一重既定空间的突破是在王娇娘知晓申纯的情意之后,大胆走出闺房,私自与申纯相会。走出闺房的王娇娘,不再局限于男女之大防,而是在《密约》中对申纯直言自己朝暮相思;在《要盟》中与申纯定下朝暮不离的誓言,初步体现出王娇娘对于“自择良偶”的追求。第二重突破是王娇娘在父亲两次拒婚之后,主动走出王府,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婚姻作出反抗,即使是病体抱恙也依旧要与申纯舟中相聚。《泣舟》一出中,王娇娘气若游丝,“瘦腰肢,脚步儿行难趄,孤神恁害怯”,脱离了王府礼教纲常的限制之后,王娇娘身体虽柔弱,但对于“同心子”爱情观的追求却更加强烈。她虽然主动归还断袖与申纯诀别,但依旧不忘花前盟言,宁死不愿嫁与他人。第三重突破是在王文瑞执意要将王娇娘嫁进帅府时,娇娘一心求死,摆脱了伦理世俗的束缚。离开凡尘的王娇娘,彻底摆脱了礼教束缚,终于在地下获得了自由追求爱情的权利,与申纯朝暮相随。王娇娘对这三重既定空间的突破,在叙事上层层递进,不断强化了王娇娘对“同心子”爱情观的追求。

王娇娘走出层层空间限制,不仅展现出她对“同心子”爱情观的追求,还体现了特定时代下孟称舜标新立异的爱情观。剧作家不仅要为剧中人物代言,剧中人物也可代剧作家立言。孟称舜在《娇红记》中为王娇娘设置的三重空间层面上的限制,正是对明代社会现实的反映。而随着心学思潮的风起,孟称舜置身于场上,“化身为曲中之人”,借娇娘对三重既定空间的突破,表达他对主动追求人的自然情欲的肯定,但他又没有沉溺于感性情欲,而是突出王娇娘对自我内心的坚守。王娇娘的情是对自我内心的坚守、对从一而终的坚持,在娇娘以“自择”的方式主动突破三重空间限制的过程中,她所走的每一步都基于“诚”,这种“诚”并非是封建伦理婚姻观众女性机械性地对男性的服从和忠贞,而是一种自觉、自发地守护爱情纯粹性的忠贞行为的情感体现。在对“情之诚”的展现中,孟称舜完成了对“同心子”爱情的阐释,也彰显了对“情之诚”新爱情观的内涵。

在空间架构下叙述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并非是孟称舜之独创,元明以来的传奇小说中就已经出现了“庭院式”的爱情故事的书写。孟称舜在前人的基础之上,将庭院空间的架构和才子佳人的爱情结合在一起,将爱情的一波三折和空间的“间离”“突破”结合起来。因此,《娇红记》中空间的架构和并不能只是单纯地作为情节生发的背景板来看待,它对于人物、情节及剧作爱情观的表达有非常重要的作用,是孟称舜构思申纯、娇娘爱情的重要一笔,也是更深入理解孟称舜“情”的重要一笔。(安徽大学艺术学院)

作者简介:刘璐璐(1999—),女,河南开封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戏剧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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