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美学视域下莫言《透明的红萝卜》解读
作者: 尹晓琳 张彤阳生态美学是生态学与美学有机结合而成的一种新的理论形态,它反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观念,提倡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态整体主义”美学思想。在莫言以《透明的红萝卜》为代表的诸多作品中,人物身上与自然平等共处的特征、天然原始的生命状态和小说色彩鲜明的生态书写都明显体现了生态美学意识。
我国生态美学在20世纪90年代进入比较明朗的发展阶段。莫言的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的发表于1985年,时间较早,但此篇小说及他后来的一些作品都从不同的方面体现出了明确的生态美学倾向。本文旨在从生态美学视域分析莫言以《透明的红萝卜》为代表的作品,挖掘其中的生态美学内涵。
一、与自然共生共存的人物特征
莫言作品中的人物常具有与自然平等相处的意识,小说中自然与人物融为一体,体现着明确的生态美学观。
鲁枢元认为,文学和生态学都具有自然属性,真正的文学艺术作品总是会灌入生命气息,并因此成为一个“准生命”的有机组合。在小说《透明的红萝卜》中,主人公黑孩是一个对自然界有独特感知力的孩子,在他的感受当中,自然是能够与人的各种感受融为一体、成为精神家园并给他对抗外界伤害的力量的存在。黑孩在父亲离家之后经常遭到后母的打骂,他渐渐不再说话,只沉浸在自己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精神世界里,自然在他的眼中是有生命的。他能够听到“黄麻地里响着鸟叫般的音乐和音乐般的秋虫鸣唱”,雾气撞击黄麻叶子和杆子的声音在他听来震耳欲聋,就连他在挑水时滑倒,铁桶也是“欢唱着滚到河里去”的,萝卜能够用红眼睛望着他,而那象征着美好和圆满的红萝卜在黑孩眼里通体透明,外表散发着金色的光,内里流淌着银色的液体……黑孩身上的这一特性使人物与自然融为一体,为小说灌注了自然的气息,也为小说中形势紧张的大环境吹进了一丝清凉的风,使小说有了灵动的气质。
小说中的黑孩是一个不幸的孩子,家庭的冷漠和暴力、工地上刘副主任的恶言恶语、小铁匠的打骂以及周围人的冷眼旁观,处处都在为难他,但在他感受到的自然世界里,万事万物都充满了灵性和美感,不论外界如何对待他,他都能以在大自然那里获得的愉悦来治愈自己。黑孩的这种对自然的感知能力和从自然界获得精神治愈的特性正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展现,他不以自己为中心,而是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体现着万物平等,反对“人类中心主义”的观念。很显然,黑孩的这种人物特征正是莫言小说生态美学观的展现。
除了上述的人物对自然具有极强的感知能力,莫言还通过描述人物生存过程中突破常规的对自然的依赖和享受,展现人与自然的共生共存。《食草家族》中,高密东北乡的一个家族常年食用一种草,他们的粪便散发着香味,排便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种精神享受。在这里,人借自然生活下去,肮脏的事情也因为自然而能够使人精神愉悦。《红高粱家族》中,整个故事发生在红高粱地和广阔的蓝天之下。人物的生命与整个自然界交汇在一起,人物形象也如高密东北乡的高粱地和黄麻地或是红萝卜一样,都充满着从土地中生发出来的气息,体现出人与自然平等共处、相互交融的生态美学意识。
二、天然原始的人物生命状态
读莫言的小说,读者常能被其中所展现的天然原始的生命状态所感染和震撼,小说人物未经世俗教化、不受束缚的天然生命状态,展现着人与自然相互联系、万物共生平等的生态美学信条。也有一些作品通过展现人物具有的动物性的一面,借助人的生物属性来表现非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美学观。
生态文学创作的原则之一就是生态学原则,所谓生态学原则,指的是生态学相互联系和万物共生平等的信条。小说《透明的红萝卜》中,主人公黑孩就是一个未经教化的孩子,仿佛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他看似成了小铁匠的徒弟,在小石匠和小铁匠的决斗中也有了立场,但结合情节发展脉络以及作者留下的叙事空白可知,黑孩始终有难以被外界打扰的内心世界,呈现出一种天然的生命状态,他到泄洪闸工地后常住在桥洞中,以麦秸为被褥,对于周围的自然环境和粮食也十分熟悉,他似乎就是被天地万物所养育和教化的。他自从父亲离家之后逐渐不说话,就连被烫伤时也只是发出一声类似于哀鸣的叹气声,更显示了一种未经修饰的自然人性。黑孩的生命与周围的生态环境紧密联系在一起,彰显着自然原始的特征,正是生态学原则的体现。
莫言小说中人的动物性书写是人物自然原始生命状态的另一种展现,时常透露出生态美学中的非人类中心主义观念。《透明的红萝卜》中多次将黑孩描写成一个如小动物一般的孩子,他身上的自然属性跃然纸上。刘副主任叫黑孩“小瘦猴”,他具有灵敏的嗅觉,贴在桥墩上时“像粉墙上的一只壁虎”,耳朵还会像兔子一样动,牙齿是“雪白的小狼牙齿”,对于外界的刺激,他只用像动物一样最原始的方式来回应,如看到火苗时发出兴奋的“噢”声,不愿跟菊子姑娘走时咬了她的胳膊。他仿佛一只生于天地间的小兽,并不具有很强的人格特质。莫言小说中这种对人物的动物性书写有时也体现在人物原始欲望上。《透明的红萝卜》中,逐渐互生情愫的菊子与小石匠在去找黑孩的路上情不自禁地做出了亲密的动作,甚至在众人一起吃夜餐时也没有避讳,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小说中的这一情节却被描写得水到渠成,十分自然。其与《红高粱》中“我”的爷爷奶奶在高粱地里野合一样,为小说严酷的社会环境灌注了天然原始的生命力。在小说《丰乳肥臀》中,马洛亚牧师从钟楼坠落,文中描写他坠地之后的脑浆如鸟屎一般,与上帝对话的牧师此时失去了人的独特性,人不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这些描写不仅突出体现了非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美学意识,即从生态角度看,在混乱的生存秩序中,环境的生物场性和人的非中心性也愈加突显;这也体现了作者对生命的深度思考:或许人身上的动物性所带来的天然顽强、充满力量的生命状态正是人能够在种种环境下生存下去的重要条件。
三、色彩鲜明的生态书写
莫言的作品中独特的生态书写也贯穿了强烈的生态美学意识。在生态批评看来,事物颜色化的倾向实际上反映出作者内心深处一种对于自然的尊重和敬畏。莫言善于进行色彩描写,用多样而鲜明的色彩描绘出一幅乡土画卷,展现出对自然生态的尊重和热爱。
莫言使用了大量的色彩描写来建构《透明的红萝卜》这一文本。首先,文中的植物就被作者用色彩加以描绘点染:黄麻有着深红或是浅绿的茎秆;“地瓜红皮白瓤儿”,扒皮的地瓜散发出诱人的白;黑孩在所有人围坐吃夜宵的晚上看到了透明的红萝卜,萝卜金色的皮包裹着银色的流淌的液体,通体散发着金色的光芒。土地上的这些植物都被作家赋予了鲜明的色彩,使整个作品更加具有灵动的自然气息。
其次,作品中的人物描写也运用了大量的色彩。在对主人公黑孩的描写中,他皮肤黝黑发亮,看上去仿佛无比坚韧,遭受后娘打骂和工地上的种种摧残却仍旧灵动地穿梭在大地上;他赤脚光背,只穿一条“白底带绿条条”的大裤头,裤头上染着各色的污渍,可能是青草汁液也可能是干结的鼻血,这种描写使黑孩像是天地孕育出来的黑色精灵。小说描写小石匠有“柔软的黄头发”,穿“火红色的运动衫”,有红润的灵巧的嘴唇。菊子姑娘头戴“紫红色方头巾”,嘴上有一层细细的“金黄色的茸毛”,“发黄的辫子”用“红线交叉方格的布”扎着。工地上的姑娘们脸红扑扑的像鸡冠花一样,黑孩手上受伤时到河里清理伤口,血丝像红线一样;老铁匠的脸色像“炒焦了的小麦”……人物形象在这些颜色的描绘中更加鲜明地出现在读者面前,他们的生命与生存的自然环境紧密联系在一起,与色彩绚烂的大地融为一体。
其三,《透明的红萝卜》中也运用了大量的色彩来进行环境描写,使得整个画面宛如印象派的画作一样绚丽动人,涌动着生命的气息。故事发生在黄土地上,“青蓝蓝的天空”中有“绵羊般的白云”,绿水里溅起“白菊花一样的水花”,燃烧的草梗冒着白烟,黑烟、红炉子、白桥、粉墙等,这些色彩鲜明的事物与人物和植物共同构成了一幅画卷,读者能够在这幅画卷中感受到作者对于自然的哲思和鲜明的生态意识,并在这种感受中自觉探寻人该如何在这片土地上诗意地栖居,该如何将自己作为自然的一员来看待。除此之外,在《透明的红萝卜》中,莫言时常以自然界的事物作为人的特征的喻体:“女人们的脸”像“盐碱地一样荒凉”,“老铁匠的脸色像炒焦了的小麦,鼻子尖像熟透了的山楂”,黑孩滑到河里之后裤头湿了漂浮起来像“一团海蜇皮”,黑孩会说话的时候说起话来像“竹筒里晃豌豆”……这些比喻拉近了人和生存环境的距离,人物的身上充盈着土地的气息。陈望衡的《生态美学及其哲学基础》中谈到人物的自然化,即“人的本质和自然的本质相适应”,在《透明的红萝卜》中人物与自然相辅相成,正体现了这一生态美学的论点。
另外,莫言的作品中也时常体现出对生态的焦虑。生态文学运用两种方式唤起人们的生态意识:“通过展示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及其带来的美景佳境唤起人们的生态保护意识,或者通过描述人与自然相互对立及其所造成的生态危机从反面唤起人们的生态保护意识。”在《透明的红萝卜》中,小说所描绘的故事正是发生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人们一直到处修建工程,在小说结尾处,主人公黑孩仍旧在寻找象征幸福圆满的红萝卜。将小说发生的时代背景和故事情节相结合,就会发现作者在对于那个时代对生态的改造透露出的隐隐忧思。小说《丰乳肥臀》的时间跨度从抗日战争时期延续到改革开放后的现代社会,在这一过程中伟大的土地母亲经受着战火和工业化的蹂躏侵蚀,主人公上官金童一辈子都不能离开母乳生活,对乳头格外依恋,正如人类一直对自然进行掠夺和强行改造,而大地母亲最终会奶水枯竭,人类没有大地母亲的奶水也将面临灭亡的命运。这样的书写正体现了作者对于生态被过分掠夺和破坏的焦虑。
四、结语
莫言以《透明的红萝卜》为代表的许多作品都透露出了深切的生态美学意识,不论是对于非人类中心主义的表达,还是人与自然合而为一的天人合一观念的流露,还是对于生态改造所透露出的隐忧,都是生态美学融汇在作品中的体现。作者可能并没有以此为写作目的,但他所传递出来的这种生态美学观却值得注意和深思。(长春理工大学文学院)
作者简介:尹晓琳(1979—),女,吉林延吉人,博士研究生,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