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郎织女与珀耳塞福涅神话比较研究
作者: 周依神话作为各民族文学的源头之一,是人类文化记忆的根本,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文章从比较神话学的角度出发,从神话文本、叙事结构、人物形象和原始崇拜等方面对比牛郎织女神话和珀耳塞福涅神话,以了解本民族与其他民族文化内核及思维形式的异同,深入了解民间文学。
一、牛郎织女与珀耳塞福涅神话文本
(一)中国的牛郎织女神话
《诗经·小雅·大东》是牛郎织女故事的滥觞,并没有爱情色彩和性别特征;到《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爱情因素才介入牛郎织女的故事;魏晋时期,曹植创作《九咏》,其中出现“牵牛为夫,织女为妇”,说明牵牛织女已有婚姻关系;《荆楚岁时记》中详细描绘了七夕节风俗。牛郎织女神话经历了多个发展阶段,故事内容得到完善,并且在中后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本文以大众熟知的袁珂的《中国神话》为主要依据,该版本中,牛郎以种地维持生计,有一头老牛,有一天织女下凡沐浴,根据老牛的指引,牛郎来到河边偷了织女的衣物,于是织女嫁给牛郎,然而王母娘娘发现此事,将织女带回天上,但二人的爱情感动了喜鹊,在喜鹊的帮助下,每年的七月初七他们能够在鹊桥相会。
(二)古希腊的珀耳塞福涅神话
作为冥后的珀耳塞福涅是希腊神话中典型的女神形象之一,她是农业之神德墨忒尔的孩子,赫西俄德所著的《神谱》最早出现关于这对母女的记录:“天神宙斯和女神德墨忒尔共同孕育出少女珀耳塞福涅,冥王哈迪斯设下计谋将珀耳塞福涅抢夺至冥府,伟大的宙斯允许了他们的婚姻。”
德墨忒尔发现女儿失踪后遍寻不得,使人间颗粒无收。最终宙斯说服哈德斯送回珀耳塞福涅,让其与母亲团聚。然而珀耳塞福涅因吃下来自冥界的石榴籽,每年三分之一的时间都要待在冥界。
荷马体颂诗中也有相关记载,冥王哈迪斯爱上了年轻纯真的珀耳塞福涅,在宙斯的暗中支持下,他用水仙花引诱珀耳塞福涅,驾着马车将其劫持到冥府。这在《致德墨忒尔》中有明确的描述。
总体来说,珀耳塞福涅神话没有发生较大的变动,故事构架清晰明了,持续稳定地流传下来。
二、牛郎织女和珀耳塞福涅神话的内容解读
(一)二者都是以契约为主导的三元叙事结构
结构主义理论家格雷马斯从故事的情节出发,以故事内容为核心,将叙事模式分为三种形态:一是契约型组合,“故事的中心涉及某种契约的订立和撕毁,它包括命令与接受命令,禁令与违禁,表现于人际关系,就产生了双向的矛盾和对应的调节”;二是完成型组合,其穿插了众多磨砺和考验,以主人公肩负使命并不懈斗争的经历彰显其无畏艰难困苦的精神力量;三是离合型组合,其包含了相遇、转移、分离和迷失的各种人际关系状态。
契约是人类社会的形态之一,神话故事中往往存在着默认的宇宙契约,神与人的差别正是宇宙契约的体现。宇宙契约通常建立在主人公和更高权力者之间,这个更高权力者经常是神明,他们制定、维护并监视契约的实施,主人公接受契约,随后又因某些原因不得不破坏契约,而旧契约的破坏往往会催生出新契约,于是故事整体便呈现出以下特征:以旧的宇宙契约被主人公破坏为开端,再以更高权力者和主人公建立新的宇宙契约为故事主体。其中破坏契约与重塑契约的过程则导致人物聚散离合,契约型序列引出了离合型序列,人物在经历考验的过程中又形成了完成型序列,三种序列的表现内容不同,会形成不同的故事矛盾冲突和思想内涵。
牛郎织女和珀耳塞福涅神话是以契约型为主要叙事模式的故事,另外两种序列都围绕契约的建立与破坏展开。从叙事内容出发,可以进行如下的叙事结构概括。
首先,契约的建立:牛郎织女私订终身;哈迪斯掳走珀耳塞福涅成婚。其次,契约的破坏:王母娘娘将织女带回天庭,牛郎披上牛皮追赶(完成型序列),王母划出天河;德墨忒尔寻找女儿(完成型序列),使人间颗粒无收,宙斯妥协,珀耳塞福涅回到母亲身边。最后,新契约建立:牛郎织女一年一会(离合型序列);珀耳塞福涅每年三分之一的时间都要待在冥府(离合型序列)。
无论是西方神话还是中国的神话,都遵循天界、人间、冥界的空间规律,天界是神明的所在,冥界则是死亡和痛苦的象征,阴阳对立,界限分明。牛郎与仙女相爱,冥府的哈迪斯将珀耳塞福涅带至地下结婚,他们都订下了爱情契约。但由于外部权力的干预,平衡状态被破坏,情节更替:王母娘娘将织女捉回;德墨忒尔说服宙斯令女儿重返人间。爱情契约被打破,于是主人公寻找对抗更高权力者的方式,牛郎在老牛的帮助下追赶至天上,哈迪斯哄骗珀耳塞福涅吃下令灵魂无法真正复生的石榴籽,于是新的契约形式出现:牛郎织女一年一会;珀耳塞福涅在人间和地府间来回。这两个故事都是圆形结构,新的宇宙契约都是和爱情契约妥协的结果。
(二)二者行为模式的拆解
珀耳塞福涅和牛郎织女神话的行为模式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可以分为如下几个层次。
第一出现,女性客体到来;第二告知,男性主体通过辅助者的帮助得知女性客体的存在;第三相逢,男性主导,与女性在特定契机下建立联系;第四掠夺,男性侵略打击女性力量的象征;第五失势,当女性权力丢失时,她们失去回到原点的能力;第六婚姻,处于社会权力高位的男性与弱势的女性结为夫妻;第七得势,低位的女性重获力量;第八离开,女性恢复力量后离开男性主体;第九再次相逢,历史重复,主导方男性和被动方女性再度结合。
值得注意的是,在珀耳塞福涅神话中,宙斯在推进情节上具有独特的作用,他作为宇宙最高力量的象征,前期是男性主体哈迪斯的辅助者,哈迪斯是在取得他的默许后绑架女性客体珀耳塞福涅,但后期由于德墨忒尔的胁迫,宙斯的身份转换——他不再是冥王的支持力量,而是敦促其返还珀耳塞福涅,成为与德墨忒尔同一阵线的反对者。
(三)男权社会性别秩序下的女性悲剧
站在现代观念立场来分析,牛郎织女和珀耳塞福涅的故事多半带有深刻的反逻辑感和道德偏离感。众所周知,故事的叙述者通常以自身性格和思维逻辑为出发点,倾向于叙述包含一定虚假成分的现实,神话的流传内容是由叙述者主导的,因此假如以单一视角为标准,则无法全面理解作品的深层内涵。
数千年的父权社会决定了神话的叙述思维多为男性思维,在牛郎织女和珀耳塞福涅神话的传统视角即男性视角中,男子娶妻意味着他获得了通往主流社会的证明,对娶妻的幻想和性的渴望便成为男性的潜在心理欲望,于是他们以“偷窃”“抢夺”的方式弥补心理缺憾。在男权视角下,织女是为爱情主动背叛天庭的女子,珀耳塞福涅是甘愿居于地府的冥后,她们是为了男性而牺牲自我的客体,形象非常单一。如要探究神话的深层社会内涵,则需要摆脱传统的父权话语。从女性视角切入来看,织女被偷衣物是失去力量的象征,珀耳塞福涅被掠至地府更是赤裸的暴力,与爱情毫无关联,她们是纯粹的受害者。由此看来,传统男性视角只是给实为剥削的事实镀上了一层糖衣。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两个神话中女性的回归都象征着她们从“失去力量”向“取回力量”转变,这是对男性权力的反叛,但由于分离时男性和女性已然建立了情感联结,他们的分离更大程度上代表着对最高权力者的屈服,这在牛郎织女神话中体现为对封建统治者的妥协;在珀耳塞福涅神话中体现为对宙斯这一父权最高象征的臣服。婚姻在男权社会中是女性真正成长的标志,在珀耳塞福涅神话中,德墨忒尔作为母亲,对女儿的占有欲、保护欲外化为强大的力量,母性本能使其破坏女儿的婚姻,阻碍珀耳塞福涅通过“婚姻”实现“个性化”,母女联结违抗父系社会的夫妻联结。而德墨忒尔向宙斯的妥协代表着母亲占有女儿的权力分崩离析,这恰恰是女性割裂母女纽带后走向个体化的人类经验的一个隐喻——女性告别原生家庭走向婚姻,成为男性的附属。
综上所述,无论是女性角色和男性角色之间非道德的结合,还是女性角色唯有通过婚姻这一生命历程才能标志其走向成熟的主流叙述,都反映了男权社会性别秩序下的女性悲剧。
三、牛郎织女和珀耳塞福涅神话形象内涵对比
(一)人物形象对比
社会参与塑造了人的性格,不同社会、不同的民族文化使人物个性有鲜明的差别。可以说,人物形象是社会文化的缩影。
牛郎织女和珀耳塞福涅神话中,牛郎和哈迪斯都是勇于争取爱情的主人公,二者最明显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是凡人,后者则是神明。牛郎是一个农民,他朴实勤劳、家境贫寒,但其性格形象不够立体。牛郎所代表的典型的农民形象体现着农耕文明男性的社会职能,展露出男权社会对男性外貌以及性格的包容。而哈迪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核心神明之一,他戴着头盔,手持双叉戟,敢于冒险,以个人目的为指归,自私阴险、贪婪暴力。哈迪斯不但以暴力的方式抢夺珀耳塞福涅,还欺骗她吃下石榴籽,导致珀耳塞福涅无法永远离开冥界。其形象既体现西方社会对于力量的崇拜,也展现了希腊神话的共同特征,即世俗的缺陷和人性的欲望,但都具有战斗精神,且他们的战斗是为了个人荣誉和自我理想的实现。
此外,在这两部神话中,人物形象的社会定位存在明显差异。西方的男主人公角色是强者,用个人力量争得美人,追求幸福;东方的男性角色是弱者,用自己的品格感动统治者,从而获得仙女的认可。织女和珀耳塞福涅虽然都是男权凝视下的产物,但她们也存在不同之处:织女虽然是神女,但是其身份始终以“牛郎的妻子”为主导,“仙女”身份被削弱;而珀耳塞福涅不仅是哈迪斯的妻子,还是与其共享权力的冥府的女性统治者。虽然珀耳塞福涅也处于被掠夺的地位,但其社会定位更为宽广,其农业守护神和冥界统治者的形象未被撼动,珀耳塞福涅的女性生命经验显然比织女要丰富得多。
(二)神话故事模式中的中西精神文化对比
“男女身份在两部神话中有着相同的主客关系,但是在角色定位上却显示出很大的差异,这种角色定位的差异反映出了中西方性别文化的不同特性。”中国以农业经济为基础,固定的地理空间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加有序,发展出一套重视纲常伦理的社会规则。牛郎勤劳孝顺感动上天,娶回织女,完成了人生理想,这样的情节设置离不开当时社会顶层对于普通民众的思想教化,目的是巩固男耕女织的社会秩序。
希腊处于滨海地区,其特殊的地理环境使航海成为希腊人民重要的谋生手段,海洋语境进一步促进希腊人独立意识的苏醒,使其形成热爱冒险的性格。私有制的出现又催生出英雄主义,在命运与自然的博弈中,原始欲望、利己本性得到释放,因此希腊重视人的个体情感欲望,激励人们进行挑战。希腊神明和英雄都具有强烈的个人主义色彩,会坚持不懈地抗争命运。哈迪斯的冒险精神、个人主义正是古希腊民族精神意志的表现,珀耳塞福涅作为冥界统治者与农业女神的女性生命经验的强调,则反映出希腊文明对于生命与未知的探索。(南京信息工程大学)
作者简介:周依(2002—),女,江苏宜兴人,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学、民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