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三部曲》中的不确定性简析

作者: 屈荣英 袁海明

作为美国小说家保罗·奥斯特的成名作,《纽约三部曲》通过营造哥特式气氛,设置一环接一环的悬念,引发读者不断深究其身份所指、语言内涵。小说中,三位主人公扮演着类似侦探的角色,各自进行自我身份的追寻。本文以后现代理论为基础,对《纽约三部曲》中在身份及语言上所产生的不确定性进行论述。

保罗·奥斯特是当代美国犹太裔作家,受早年翻译工作及留洋经历的影响,他早期的作品深受法国哲学家萨特与福柯的影响。自1987年发表《纽约三部曲》后,奥斯特重回美国文学传统,逐渐受到越来越多文学批评家的关注。

奥斯特的代表作《纽约三部曲》由《玻璃城》《幽灵》及《闭锁的房间》三部分构成。奥斯特以纽约城为故事发生背景,通过描述三位主人公因过度关注他人而陷入自我身份迷茫境地的经历来隐喻纽约人的独立和孤独。

《玻璃城》的主人公奎因在机缘巧合下冒充侦探保罗·奥斯特,受雇于小斯蒂尔曼,跟踪他即将出狱的父亲以确保其安全。但正当奎因有所发现时,老斯蒂尔曼死于自杀,小斯蒂尔曼则彻底失联。故事的最后,奎因也神秘失踪。《幽灵》的主人公侦探布鲁受雇于怀特,去监视作家布莱克。然而布鲁逐渐发现布莱克的生活乏善可陈,而自己也沦陷其中,脱离了原有的生活。在他发现怀特和布莱克其实为同一人时,布鲁上门与其对质,无果离去。《闭锁的房间》的主人公“我”忽然受发小范肖的妻子苏菲所托,在范肖失踪后,整理他的书稿并发表而名利双收。在“我”与苏菲结婚后,“我”收到了范肖的来信。原本以为可以结束这场闹剧,水落石出,但故事的最后却以范肖留给“我”的红色笔记本为终,戛然而止。

在后现代的语境下,上述三位主人公不断探索自身的身份界定,他们身份的不确定性及奥斯特描述他们的语言的不确定性,让读者深刻体会到身处后现代时期,人们对于模糊身份的迷茫与困惑。

一、理论基础

美国当代文论家艾哈布·哈桑认为,不确定性“包含了对社会发生影响的一切形式的含混、断裂、位移……我们不确定任何事物,我们使一切事物相对化。各种不确定性渗透在我们的行为、思想,解释中,从而构成了我们的世界”。后现代主义作家对世界的可知性提出质疑,并积极寻求事物发展的多种可能性。因此,后现代的作品大多充满各种开放式可能性,作者常以语言为源,模糊其概念表达。

能指和所指是索绪尔在谈论语言符号的性质时所提出的一对概念。他认为语言符号连接了概念和音响形象。然而,在日常生活中使用中,语言符号这个术语一般只指音响形象,结果让部分要素包含了符号整体。为了避免混淆,索绪尔称“我们建议保留用符号这一词表示整体,用所指和能指分别代替概念和音响形象”。简言之,能指是表示抽象概念的语言符号,而语言符号所表示的具体事物则被称为所指。

二、《纽约三部曲》中身份的不确定性

在小说中,三位主人公在机缘巧合下各自扮演侦探的角色。在调查的过程中,他们凝视他人,不断探求自我的身份。行于迷宫之中,穿在文字之间,主人公们因寻求身份未果而无限怅惘。

(一)虚构的身份

《玻璃城》的主人公奎因曾先后为自己虚构了三个不同的身份。作为一名作家,奎因忽然发现自己不愿再局限于写诗、剧本和文学批评。于是,他虚构出威廉·威尔逊的身份创作侦探小说。尽管威尔逊身上有奎因所羡慕的地方,但奎因并不将他归化为自己身份的一部分。反之,奎因对于威尔逊笔下的主角——私家侦探马克斯·沃克心生向往。至此,奎因已有了两个虚拟的身份。一天,三通拨错的电话赋予了奎因第三个虚构身份——侦探保罗·奥斯特。奎因以奥斯特的身份出现,需要密切跟踪老斯蒂尔曼,以保护自己的雇主。他试图扮演好奥斯特的角色,以一名侦探的身份去破解老斯蒂尔曼的意图,但最终以失败告终。他如邯郸学步般,在身份切换中迷失自我。

《玻璃城》中,奎因跳脱于四种不同的身份之间,并以虚构的身份进行现实的侦探工作。在此期间,他从未拥有过完整的自我。奎因不曾停下追寻身份的脚步,但还是以失败告终,这揭示了在后现代社会中自我本质的不可知性。

(二)文本化的身份

《纽约三部曲》中人物的身份往往构建于虚拟的文本之中,而非现实。在《玻璃城》中,奎因为了更好地了解老斯蒂尔曼而去拜读他的著作《花园与塔楼:新大陆的早期图景》,其中所提及的另一本书《新巴别塔》似乎与案件的破解有某种联系。然而,到故事的最后,却发现那条似乎可以解释老斯蒂尔曼行为的线索,其实是老斯蒂尔曼在作品中虚构出来的。奎因试图在文字中了解老斯蒂尔曼,但最终对他的解读,也仅停留于文字。

在《闭锁的房间》中,“我”虽与范肖是发小,但对于他长大后的经历却只能从范肖所留下的书稿信件中勾勒出一二。“我”听过范肖的母亲对他的描述,走过他曾到达的地方,去寻找他的足迹。到最后发现,存在于文字、言语中的范肖与“我”自己既陌生又熟悉。

在《玻璃城》和《闭锁的房间》中,两位主人公均在探求另一个人的身世真相,却都以失败告终。对于老斯蒂尔曼和范肖,作者奥斯特将他们的身份构建于能指中,一种游离于人之外的文字符号中。因此,两位主人公在寻找身份的过程中,必然会对失去客观现实意义的“身份”产生困惑。

三、《纽约三部曲》中语言的不确定性

20世纪以来,西方文论发生了语言转向。美国文论家杰姆逊认为,在后现代主义阶段,语言的所指和参指全都消失,一切皆处于不确定中。对于文化发展来说,语言至关重要。从某种程度上说,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不确定性集中表现为语言的不确定性。

(一)语言的缺失

法国当代哲学家福柯认为,“古典时代的语言并不是思想的外在效果,而是思想本身。由于这个原因,古典时代的语言使自身成为看不见的,或者几乎是看不见的。它对表征来说是如此的透明,以至于它的真正存在不再成为一个问题”。事实上,当语言的所指、能指及参指达到统一,成为主体认识客体的可靠工具,就可以帮助人们更好地认识这个世界。

在《玻璃城》中,老斯蒂尔曼便持如上观点。他认为,人类在偷食禁果之前,亚当在伊甸园中进行了一项伟大的语言创造工程。他给所有的事物命名,语言揭示了事物的本质,能指、所指、参指达到了统一。但在人类走向堕落之后,语言出现了缺失,“名称从事物那里分离出来;词语退化为一串随机符号;语言也与上帝分离。所以,伊甸园的故事,记录的不仅是人类的堕落,也是语言的堕落”。语言的表意功能开始弱化,人的主体性地位便开始动摇,亚当与上帝亦然。因此,老斯蒂尔曼期望通过重造伊甸园中的语言来恢复原有的状态。他利用自己未满两岁的儿子进行言语实验,最终却一无所获。

《纽约三部曲》中的主人公——奎因、布莱克、范肖和“我”均从事文学创作有关的职业。他们试图通过语言来认识自身,但都没有什么收获。《玻璃城》中,奎因在接受身份转变跟踪老斯蒂尔曼之前曾坚信文字的力量。在跟踪的过程中,他亦是随时将老斯蒂尔曼的行踪记录于红色笔记本中。随着跟踪的推进,奎因逐渐发现语言无法完整准确地表达事情。在探求老斯蒂尔曼的目的及探寻自我身份的过程中,奎因迷失于文字之中。《幽灵》中,侦探布鲁曾以为凭借着自己的专业素养,撰写报告轻而易举。但在长期的观察中,他发现自己无甚可述。“他写报告时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第一次发现词语不一定管用,它们有可能把自己所表述的事物弄得暧昧不清。”

在整部小说中,作者奥斯特多次构造了话语前后矛盾、自我否定的情景。在他看来,世界充满了各种不确定性,终极意义无法被确定。法国德里达认为,意义“是无止境的暗示,是能指到能指间的推延,这种力量是一种纯粹的而又无限制的不确定性,它不给所指意义任何暂缓、停息,而是让它纳入自己的结构里以至于不停地再次表意和延异”。意义不变,能指不断地被替代,所指则无限被延伸,能指和所指断裂,语言失去具有了确定性的含义。

(二)互文的运用

在《纽约三部曲》中,奥斯特醉心于互文策略的使用。语言构建了文本,文本构建了世界。通过互文的文本策略,奥斯特努力展现后现代社会的样貌。

互文性通过不同文本相互关联,相互碰撞,产生新的意义。在《纽约三部曲》中,奥斯特经常引用其他文学作品,使其文本与自己的文本形成互证、互涉和互文的关系。

在《幽灵》一文中,作者奥斯特曾提到过霍桑及其代表作之一《威克菲尔德》。该书讲述了一则离奇的故事:一位住在伦敦的已婚男子突然离家,刻意不与家里人联系,并搬到了离家很近的一个公寓居住。在他离家期间,他曾期盼着自己的亲友为之着急,事实上,他的妻子也确实因此生了一场病,但最后大家都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十年后的一天,他曾和自己的妻子擦肩而过,但妻子并没有认出他。二十年后的一个雨夜,这名男子叩响了曾经的家门回到家,就如同他昨天刚刚离开一样。他默默地回到了妻子的身边,直到终老。

事实上,《幽灵》与《威克菲尔德》有异曲同工之妙。在霍桑的小说中,作者并未明确说明这名男子离家出走的原因,它成为小说中的一个谜,推动着整个故事向前发展。同样地,在《幽灵》中亦是如此。私家侦探布鲁受怀特所托去监视布莱克,到最后,布鲁发现,其实自己的雇主和被监视的人竟是同一人。在小说中,作者奥斯特并没有明确阐述怀特这样做的原因,整件事情的动机亦成为小说的一个谜。两位主人公在追寻自我的过程中,或是走向放逐之路,或是被迫卷入这个谜团之中。前者主动离开自己原来的生活,作为一名旁观者,静眼观察这个世界;后者则是无奈远离自己的轨道,被迫陷入凝视他者的境地之中。实际上,霍桑描绘的故事表明了他对人类处境的预示,“在我们的神秘世界的明显的混乱中,每个人都分毫不差地顺应一种制度……”。而奥斯特则借用个人命运诉说国家或者权力机关的无奈与荒诞,将读者带入一个混沌的世界中,在支离破碎中探讨人类的处境问题。

四、结语

保罗·奥斯特颠覆传统侦探小说,建立起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纽约城。小说中的三位主人公在寻找自身身份的过程中,因过于凝视他者而陷入身份困惑之中。他们或是虚构自己的身份,或是将身份建立于虚构的文本中,抑或错误地通过他者建立自我,而使得自身身份不确定,从而陷入迷茫。奥斯特在构建故事的过程中,采用模糊的语言,切断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关联,弱化语言的表意功能。同时,运用互文的文本策略,解构西方文化传统中具有稳定控制权的作者身份,构建不确定性的文本内涵。(辽宁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作者简介:屈荣英(1971—),女,辽宁辽阳人,硕士研究生,副教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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