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小说创作的叙事学探析
作者: 陆晶菁川端康成的小说承继沿袭了日本古典文学的审美伦理,同时也借鉴了西方现代派小说的叙事技法,以印象主义的意识流和象征主义的表现手法开创了独具风格的美学范式。他的小说具有日本文学典型的哀婉阴柔的特质,同时又因显著的空间意识、表意丰富的意象体系而显露出现代小说的先锋品格,从而有了被多元接受的可能。
一、细腻直观的感官叙事
日本文学对色彩的细腻感知以及对其象征意义的运用俨然成为一种文学传统,川端康成的小说也以“卓越的感受性”而著称,他经常以文学的笔触蘸取各种色彩并将其加以审美化的再现,使其小说呈现出显著的感官特征。川端康成对色彩元素的运用不局限于日本传统审美的范畴,他也以西方现代派的手法对色彩加以变形,以意识流等先锋的手法展示色彩所能够引发的独特感官体验,从而使其小说充满了直观的审美风格。
川端康成在文学创作中极为重视文字所引起的感官体验,他善于通过不同色彩的比照以及颜色所引发的联觉感受丰富小说的阅读体验,使接受者们能够以感官的直觉形式接受其在文本中制造的丰沛美感。例如,《雪国》中他写岛村眼中恋人驹子超然的美态时,并不着意描摹那女子面容的姣好或身段的婉转,而是以直观的色彩描绘勾起接受者的感官体验,使他们能够从感觉的层面直接感受到女性的美。“镜子中闪烁的是雪的白。而镜中之雪中映出的是女子绯红色的面颊。这是用言语也无法形容的纯洁之美。”纯白的雪色在镜中出现,这不同寻常的景致为的是衬托女子娇美面庞上因羞涩而绽放的酡红,红与白的交织映衬使肌肤上的红晕更为娇艳,也使纯洁的雪变得更为通透,使接受者在对比中产生对“美”的直观感觉。同时,闪烁着的雪色也使接受者们联想到女子肌肤的洁白,使川端康成对女子的描绘所形成的朦胧印象变得更为具体清晰,小说中的自然之美与人物之美氤氲浑融,以色感的呈现将“美”的概念具象化;而《伊豆的舞女》中,川端康成则以“白”和“黑”两重对立色彩实现互照,薰子“如冰雪般洁白的肌肤”和“秀美乌黑的长发”“乌黑灵动的眼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两种色彩元素如此协调地出现在同个女性的身上,使薰子与身份不符的纯粹人格被烘托得格外具体,不仅在“我”的心中播撒下悸动的情愫、触动了朦胧的爱慕,而且也使接受者们从感官的层面对薰子形成了纯真、干净的直观印象。
另外,川端康成在文学创作中也运用了西方现代派的印象主义的表现方式,以印象式的笔法呈现由色彩织构的令人目眩的“万花筒”。例如,《古都》中,川端康成以人物的意识为中心勾勒了印象主义的四季之景,“春花”中千重子的意识之流从蓊郁青翠的绿开始蔓延,从“垂樱的簇簇红花”流淌至淡紫色的紫地丁花,再联想至童年庭院中橙黄的灯笼。以主人公的朦胧的意识流为春之季节着色,不铺排笔墨去描写春花的绚烂和春景的缤纷,而以直观印象的方式引领接受者感受春之韵致。尾节“冬天的花”中,人物的意识流动所展示的色彩便被枯枝和杉树上凄清的“白雪”、天空沉沉堆积的“灰白的层云”所取代,绚烂之色的消退和沉郁之色的涌现使接受者从感官层面直接领会到四时季节的流转。而文本中的色彩印象也与人物意识领域的情感流变紧密联结,千重子与苗子姐妹分离的孤寂之愁,千重子对自己身份的追问以及随之而来的强烈虚无感,龙助父亲对儿子坎坷婚途的隐忧等,这些低落消沉的情绪与文本所呈现之色彩的感官印象结合,使浓重的心理气氛与肃杀的季节环境相互契合交融。意识流动所展示的色彩的变化是动态的,它们的变动曲线与人物情绪的起伏同频,令色彩的变化成为表现人物内在心理的独到叙事手法。
细腻的感官叙事使川端康成的小说具有强烈的画面感,他赓续了日本审美传统并结合西方的现代派技法,呈现出个人化特质浓郁的美学风格。他运用色彩触动接受者的感官,使色彩排布成为形塑小说人物、表达心理情感的叙事手段,这无疑是具有革新意义的。
二、蕴意丰厚的空间叙事
现代文学的潮涌使密切接触西方理论思潮的川端康成接受了列斐伏尔空间理论的影响,他的小说具有显著的空间意识,文本中出现的各种空间形式各有其深厚的蕴意,使外部的空间形式成为揭示人物内在的心理空间的通幽曲径。川端康成小说中的空间不只是情节发生的舞台,其中交错的社会关系、复杂的权力机制共构着小说的空间形态,使其具有丰富的表意功能。
《伊豆的舞女》中,偏僻的乡村空间成为内向敏感的主人公“我”规避人群的方式,封闭的空间使大自然的润养和薰子的纯净不受外界的污染,自然地成为“我”理想的栖身之地和精神原乡;《雪国》中驹子所在的雪乡也具有与世隔绝的空间特征,此间淳朴和谐的人情和静谧安宁的氛围成为久居东京的主人公岛村避世的归处。川端康成有意在文本中悬置以东京为表征的城市空间,集中展示以雪乡为表征的乡村空间的美好,使空间内的乡土景观具有的田园之美成为小说“还乡”及“怀旧”情绪的抒发点,以叙事空间的搭建传递当时社会的集体无意识。岛村在去往雪乡时乘坐火车穿过的“幽深阴暗的隧道”正是联通现实与理想、现在与过去的独特空间桥梁,富有隐喻性的空间建构使川端康成小说的空间叙事具有丰富的读解可能。同时,川端康成也清醒地意识到封闭空间所具有的“乌托邦”特质,他深知城市文明对现代个体的精神召唤作用,于是尽管“我”深深依恋着伊豆和生活其间的薰子,但却仍不免要返回城市,岛村也在严冬逼近之际选择回到曾经逃离的东京城,重拾过往繁华喧嚣的生活。小说的空间建构具有深刻的文化表征意义,使文本中的空间不再仅具有背景意义,而是成为小说主题表述的重要叙事手法。
在文化表征功能之外,川端康成小说中的叙事空间也具有揭示人物心理空间的叙事功能,人物不可捉摸的内心世界的隐秘流动通过小说中富有寓意的空间形式表现出来,使文本空间形式成为接受者们窥见人物心理的有效方式。例如,《雪国》中川端康成建构了富有隐喻性的“镜中空间”,岛村透过镜子看到了洗去残妆的驹子不着雕饰的面庞,深深地为她天然的美丽而着迷,然而镜中空间里投射出的仅仅是驹子虚幻的映像,现实中的驹子为了在艰难的世道中求存而不得不敷上艺伎厚厚的白粉,游走于复杂的人情往来之间。岛村对于镜中空间中虚幻之像的迷恋,揭示了其对驹子的爱情的空虚本质,镜中空间与现实空间之间对峙也揭示了岛村内在心理中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冲突,使文本中独特的空间形式成为接受者们深入人物内心世界的通路。
叙事空间丰富的表意功能使川端康成小说的形式和内容达到浑融的境界,空间的结构形式与人物心理的复杂沟回生成了隐秘的联系,使空间也成为形塑人物的独特方式,使接受者们在感知文本中的空间的同时也更贴近小说中的人物。
三、寓意多元的象征叙事
川端康成的小说在创作的技法上俨然深受西方现代派思潮的影响而具有形式上的先锋性,然而东方古典文学的底色仍然流淌在其文化的血脉中,使他的小说具有浓郁的象征性。川端康成小说中的意象独具纤弱阴柔的美感,与自然生灵和四时之景物紧密地联结,呈现出浓郁的日本传统文学色彩。
川端康成对自然及生灵的热爱体现在小说中,其小说的意象体系中常见具有生态意蕴的意象,他经常将美丽的花枝同文本中女性的命运进行换喻,如《古都》中缠枝并蒂的两株“紫花地丁”便表征着千重子和苗子姐妹的命运。美丽的紫色地丁花生长缠绕于老枫树粗砺的枝干上,呈现着傍依的攀附之态,隐喻着千重子和苗子虽美丽坚韧却难以挣脱命运的摆布,无法凭借自己的意志选择生活的柔弱本质。而两株“紫花地丁”之间尽管根出同脉,但绽出的花朵却始终“相距一尺远”,从早春的繁茂直至深秋的枯寂也无法相互聚首,这象征着千重子和苗子姐妹虽彼此爱重但是仍然无法常伴彼此身侧,最终只能分离不能聚首的悲剧。川端康成以“紫花地丁”的物象表征女性人物的命运,使《古都》充满了诗化的叙事特征,流露出浓厚的日本古典文学意味。而《伊豆的舞女》中,川端康成则以“雨”的意象巧妙地表征了“我”同美丽的舞女薰子之间微妙的情愫。朦胧而潮湿的“雨”丝象征着男女主人公之间流淌的暧昧之情,而那迅疾的“雨”势则象征着“我”急切地期待同心仪的女子相会的心情。与纯美善良的薰子的相遇使“我”在短暂的旅途中改变了内向孤僻的性格,使“我”的心灵如同被“雨水冲洗过的秋夜,分外地皎洁,银亮亮的”,而“雨”所洗涤的不仅是伊豆的秋夜,更使“我”苦闷滞涩的心灵得到了洁净,象征着主人公内心所受到的洗礼。
同时,川端康成也善于在文本中建构具有统摄性的核心意象,以对意象的隐含意义的挖掘推动小说题旨的深化、塑造人物的形象或隐喻其命运的走向。《雪国》便是这样富有象征意义的小说,“雪”作为其中具有统摄性的核心意象对主题的诠释具有重要的作用,同时也隐秘地驱动着情节的发展。来到远离城市的“雪国”的岛村见到艺伎驹子后,深深地被她由内而外的纯洁所触动,驹子虽然作为艺伎却保留着少女应有的羞涩与沉静,令岛村初见时便惊叹:“这女子洁净得出奇,甚至令人觉得她足下的趾缝大概也是洁净的。”而当岛村了解到驹子是为了救治师傅的儿子行男才入行,更是觉得“这女子的心地就如同白雪般纯净”,两人爱情的萌生如同不可遏制的野火。“雪”的意象表征着驹子身体的洁净与心灵的纯洁,也象征着驹子和岛村之间跨越了世俗冷眼与阻隔的纯洁爱情。
然而“雪”毕竟是容易消融的短暂之物,艰难的处境和冷漠的世态不断地剥落驹子在人间所有的一切东西,尽管她刻苦地修习拨弄三弦琴的技艺,坚持每天写下自己的生活体悟,可还是阻止不了经济境况的落败,逐渐拮据到连表演时的衣服也要向朋友借。而师傅的因病离世和深爱的岛村的离去使驹子的世界变得更加空落,最终像“白茫茫的雪地般一无所有”,驹子眼中的世界也变成了凄冷酷寒的“雪国”。在岛村最后一次来探望驹子时,他看到“那边的白雪,早已被黑暗所吞噬”,此时的“雪”正象征着驹子充满悲剧性的命运,以白“雪”的冰冷和脆弱隐喻驹子所面向的惨淡的未来。
意象的反复出现使川端康成的小说具有丰富的内蕴之美,具体的物象中蕴含着创作主体连绵的情思,使客观的自然之物与主观的个体之情浑然交融,令川端康成的小说充满了诗化的特质,带给接受者们更为绵长的审美体验。
四、结语
从叙事学的角度探析其小说的叙事技法与表现形式,可以使我们更深入地解读、理解川端康成小说创作的艺术特征。其小说中虚实相生而又具有丰富表意功能的叙事空间,具有浓厚生态底色的象征体系,细腻直观的感官叙事,展现出浓郁的东方美学风格,对当代的文学叙事产生了重要而深刻的影响。(江苏商贸职业学院)
作者简介:陆晶菁(1984—),女,江苏南通人,本科,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日语语言教学、日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