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炸裂志》的城市化书写

作者: 崔紫薇

在改革开放30余年后的2013年,作家阎连科出版了他的又一部长篇《炸裂志》,用“炸裂”一词进一步概括中国的城市化和现代化之路。阎连科借助志书的形式,讲述一个叫“炸裂”的小乡村的前世今生。小说依托孔家和朱家相互的复仇故事,展现了耙耧山脉深处的“炸裂村”由村变镇,由镇变县,由县升市乃至升级为超级大都市,最后却归于荒芜的故事。

《炸裂志》用夸张的寓言话语表现了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炸”和“裂”。通过对乡土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极端表达,阎连科把反思的笔触深入了人性、体制等多个方面,揭示了“社会理想与意义的失落”的现代性影响下的乡土中国发展中存在的诸多问题。

一、炸而裂的乡村

“炸裂村”确实是“爆炸”而来的。这个小村千百年来一直缓慢地发展。十年动乱之后,整个村子才真正踏上了炸裂之路。先是孔明亮依靠扒火车成为村里第一个万元户,并因此取代朱庆方成为村长。在孔明亮的带领下,“炸裂村”也依靠扒火车迅速富了起来。当村改镇之后,镇长孔明亮又带领村民办工场,吸引外资。“炸裂村”,在短短十几年内发展成为可与京城媲美的超级大都市。

但是,伴随着物质“爆炸”而来的,却是一种破裂。在依靠扒火车赚得第一桶金的“炸裂村”村民中,有数十个村民因此失去了性命。火车提速之后,孔明亮就逼迫村民离开土地——男性出去打工或者偷盗,女性出去卖淫。“炸裂”借此成为镇、成为市,但外出的乡民们却早已失去了作为人的尊严。为了吸引外资,孔明亮把村子改换成一个越南的小镇,让每一个人都对美国人低头问好。在这个小小的“炸裂村”不断扩张吞并其他村落成为现代都市的过程中,作为农民物质和精神依托的土地逐渐消失。年轻人放弃土地走进了更为赚钱的工厂,老年人则被安置在敬老院里养老。大量的土地荒芜。在满是楼宇的现代都市里,老人们渴求在土地上消耗力气却不得,而“新炸裂又让他们越来越不适应,精神的失落、空间的孤立、局促的压抑”,这些都困囿着他们。他们找不到一种家园的归属感,只能“围在那一片荒野上,哭哭唤唤,闹闹叫叫,还在大白纸上写下草草丑态的口号和标语:‘还我土地!’”村中的年轻人,则在物欲横流的都市里迷失自己,沦为金钱和权力的奴隶:孔明亮和三弟孔明耀为了争夺权力而反目成仇;大哥孔明光沉溺于色欲之中,妻离子散;朱颖为了复仇,甘愿出卖自己的身体,最后却一无所有;老四孔明辉唯唯诺诺,不甘与世俗同流合污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埋头于一本预示着“炸裂”结局的老皇历……

在这样的一个“炸裂村”里,城市化现代化以“核裂变”的方式改变了“炸裂”的一切秩序。然而,原子弹爆炸过后,留下的只有人类精神上的荒漠。

“荒原”当然不是只存在于“炸裂”中,它更存在于整个中国。阎连科有意选择了志书的方式,用“附篇”和“主笔导言”把小说分割为两个文本。在“主笔导言”中,一个名叫“阎连科”的作家接受了“炸裂市”的重金邀请,要把“炸裂市”的地方志改写为一部旷世奇书。当“阎连科”拿着改写完成后的“炸裂志”给市长孔明亮后,孔明亮却拒绝了此书的出版。这样的叙述设计已然表明,尽管那个叫“阎连科”的作家对“炸裂志”的改写有许多夸张的成分,但是“炸裂市”的迅速崛起是存在的,“炸裂市”崛起后的精神失落也是真实的。

二、挣扎的乡土

面对城市化的狂轰猛炸,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方面分享着发展带来的物质享受,另一方面有意无意地触摸历史深处,企图在历史中找寻乡土的记忆。

一心追求权力的孔明亮,为了满足自己不断膨胀的欲望,依靠着“炸裂”的扩张从村子里第一个受人敬仰的万元户逐步成为掌管超级大都市的市长,应该说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不过,他却无法改掉顺手牵羊的毛病。他豪华的居室里藏着一个暗间,里面陈列着他每次外出开会时偷的小玩意儿。这些东西都不值钱,却让孔明亮欲罢不能。依靠偷盗发家的孔明亮的这种偷窃行为,既是陋习难改,也是对曾为贫穷农民的自己的怀念。纵然他已经是位高权贵,但是乡土时的贫穷始终是他心中无法消除的阴影。他摆脱了物质上的贫乏,贫穷所带来的精神困境却并没有因此磨灭,反而愈演愈烈,终于成为他摆脱不掉的乡土记忆。

朱颖代表着乡土伦理的挣扎。外出卖淫挣得大钱的她,一度成为孔明亮连任村长的绊脚石。父亲被孔家害死,她一心为父报仇,却又受限于一个预言: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村民外出碰见的第一样东西便决定了他们的未来。那一夜她碰到了孔明亮,这预示着她一定会成为孔家的媳妇儿。在矛盾的纠葛中,她最终嫁给孔明亮,也给父亲报了仇。然而,一切完成之后朱颖没有获得安稳的生活,而是坠入了一个更深的深渊——孔明亮抛弃了她。不论她是用孩子威胁孔明亮,还是培养风尘女阻止“炸裂”升级为市,她最终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安稳的家。朱颖始终无法走出千百年来乡土所形成的伦理规范的制约——女人必须得有一个男人,必须依靠一个男人,最终独守着用金钱造就的荒芜楼阁。

对于“炸裂”这片土地而言,更为明显的挣扎则是“哭坟”的传统。“哭坟”是村子清明节祭祖的一种方式:清明前后,村人都会去祖坟上哭一哭或者发泄一下。值得注意的是,“哭坟”的传统不是诞生于千百年的历史文化沉淀,而是开始于新中国现代化建设的起步阶段。农业合作化运动开始时,孔明亮的爷爷在田头大哭,引得所有的村民都来哭诉,由此形成了“哭坟”的传统。这种“哭”从一开始就以反现代化的姿态存在。面对由国家强力推动的现代化之路,失去土地的农民没有任何力量与之对抗,只好在田头或是在坟地上对着虚无缥缈的祖先哭诉一番。然而,“哭坟”也始终和农村的现代化进程联系在一起:“它不是传统世界、先民神话和民间信仰的遗物,而是现代世界、进步神话和乌托邦式信仰的产物。”

随着村子的爆炸式发展,“哭坟”的人少了,这“传统”好似被遗忘了。但是,小说中对此点的不断强调反倒强化了“哭坟”在村人心中的地位。“哭坟”不再是一种付诸行动的祭祖仪式,完全转化为一个文化符号:当孔明亮以和朱颖结婚为代价才成为“炸裂村”的第一任民选村长时,他首先想到的是应该带领村民去坟上哭一哭;面对乡村的迅速变化,“炸裂村”村民时时想到的同样是需要到坟上哭哭了。“哭坟”不再具有实操性,它成为村民宣泄不满、寻求安慰、渴望精神净化的心理仪式。在心理上的“哭坟”中,人们进行的是一种追忆,是希冀于在对过去的回忆中抚平现在的心灵创伤。“哭坟”诉说的是当前发生的事,倾诉的对象则是深埋在历史中的过去的自己,在“旧人”和“新事”之间,人们所乞求的,便是修复那被现代化击碎的心灵。

如果说现代性是一种对旧秩序、旧生活的“断裂”,即“现代性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把我们抛离了所有类型的社会秩序的轨道,从而形成了其生活形态”,那么现代化更是一种割裂。而“炸裂”的“哭坟”,追求的则是一种连接。在物质世界的一切都与传统“断裂”的时候,当“核裂变”式的发展最终只留下一片废墟的时候,人们只能用“追忆”的方式在历史中寻求一种寄托,从而盼望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三、寓言:现代化的反思

当改革的春风吹满中国时,人们普遍沉浸于社会发展带来的幸福生活。然而,许多人也意识到了生产力发展所带来的问题:物质生活水平的发展非但没有促进人民精神生活水平的有效进步,反而进一步压抑了人性。机器工业奴化了人性、市场经济把人类带入无底线的消费世界、全球化浪潮则压制了世界的多样性。社会的发展越来越像马克思所说的,“我们的一切发现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具有理智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因此,在《炸裂志》中,乡村的“炸裂”和乡土的“挣扎”指向的都是中国的现代化之路,阎连科正是要借此开启对中国现代化

进程的反思。

不过,不同于他人的现实书写,阎连科是用寓言话语开启自己的思考,这寓言是其“神实主义”理念的又一次实践。所谓“神实主义”,是追求“一种‘不存在’的真实、看不见的真实、被真实掩盖的真实……在日常生活与社会现实土壤上的想象、寓言、神话、传说、梦境、幻想、魔变、移植等等,都是神实主义通向真实和现实的手法与渠道”。阎连科不是简单地将现实搬进小说,而是要把现实中的一切都进行扭曲变形,要让读者的心灵受到无限震撼。

于是在小说中,一切都表现出极端性。孔明亮无比的理性,为了追逐权力,他可以压制所有的感性情感。当父亲死后,他没有表现出失去亲人的悲苦,反而首先想到应该用父亲的尸体和县长做一笔交易。同样的,孔明耀拥有一个革命梦,他能够在耙耧山脉深处私自训练军队,最后踏上了攻打美国的路。在“炸裂村”这个地方,金钱、权力和性成为绝对的主宰,几乎所有的人都为此而活。金钱和性帮助人们获得权力,权力又反过来成为村子“爆炸”发展的推动剂。人们成了“发展”的奴隶,最终在对金钱、权力和性的追求中迷失自己。除此以外,小说中的许多描写也都带有寓言色彩。比如,成为超级大都市必须要有机场,孔明耀带领他的军队从荒地上走过,机场便建成了。不过,寓言性质更多地体现在小说结局的设计上。

在那本“炸裂志”的最后,“炸裂市”所有的青壮男女都跟着革命狂人孔明耀前去“攻打”美国了,短短十几年内成长为超级大都市的“炸裂村”在数日之间便荒芜了,只剩下了老弱病残。“一个城市的繁华就此结束了”,街道上堆满了废旧的破钟表。满城的坏表寓示着时间的终结,历史在这里走向了结束,不断逐新的现代化最终剩下的是断壁残垣。也就是说,科学、理性、发展等观念推行到极端走向的不是乌托邦,而是其反面——一个现代化的“末日”。当世界满是高楼大厦时,人们迷失在金钱、权力、性等欲念中;而当一切倒塌,站在废墟之上,人们同样是一无所有,于是“炸裂”的人们,只好回到“哭坟”中去,回到追忆中找寻一个心灵的寄托。

阎连科有意将小说中的寓言升格为“预言”,目的正是要把虚构和现实结合起来。只有通过寓言,他才能把现实中的问题放大,从而引导人们复归现实,重新审视现代化进程,尤其是城市化发展中人们精神的“炸裂”,和灵魂深处的失落。

四、结语

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正经历着“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正在走向民族复兴的伟大道路。但是现代化同样带来了许多问题:人的异化、人类精神世界的荒芜、严峻的环境问题……阎连科的《炸裂志》,便是对中国城市化现代化发展的一次反思。作家借助“神实主义”的笔法,揭示了隐藏在发展背后的人的挣扎和失落,同时作者深入历史深处,反思1949年以来的现代化历程。

不过,阎连科的“神实主义”写法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减了小说的内涵。大量没有节制的荒诞描写缺失了现实的支撑,使得小说的叙事始终无法在“真实”和“虚构”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魔幻的寓言书写无法和现实紧密地联系起来。此外,对金钱、权力、性追求的夸张书写也表明阎连科对城市化现代化的看法带有偏见,从而使得作家的批判多少显得有些仓促。

(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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