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黄粱断梦邯郸 享富贵当思进取
作者: 陈华“黄粱一梦”或“南柯一梦”如今用来比喻虚幻的梦境,但它们所讲的故事却是我国封建士子对自己出将入相走上人生巅峰的终极幻想。古人对这种梦入幻境故事的讲述由来已久,这类梦幻故事总的特点是,主人公在机缘巧合之下通过神秘仙法做梦,在梦中纵享荣华富贵,却又在权柄在握的鼎盛时期尽数失去,醒后惊觉是场白日大梦,顿悟富贵功名也不过是虚无幻灭,于是弃绝世俗欲望,最终归隐。《聊斋志异·续黄粱》在此基础上加深了梦的层次,曾孝廉失势身死之后灵魂离体,被鬼差捉了驱到地狱,受遍种种果报酷刑,又投胎转生成边陲凄凉苦寒之地的乞丐女,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受人鞭打欺辱、冤枉至死,以此果报偿还前世所造种种罪孽。
一、黄粱梦的前身
“黄粱一梦”故事最早的讲述有两则,均载于《列子》卷三。一则是周穆王与西极化人。周穆王在位时,西极化人带着周穆王到异界数十年,某日一起飘游,“所及之处,仰不见日月,俯不见河海。光影所照,王目眩不能得视;音响所来,王耳乱不能得听”,吓得周穆王魂飞魄散、浑身战栗,请求西极化人让他回去。周穆王被西极化人推了一把跌入虚空,发现自己仍坐在原来的座位上,一切都没变。左右侍奉的人说他只是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西极化人表示只是精神游玩,属于身未动而意遨游。
另一则是写周朝尹氏与他的仆役分别在梦中拥有另一重身份的故事。尹氏家有个老杂役,白日劳累夜晚昏睡,“昔昔梦为国君,居人民之上,总一国之事,游燕宫观,恣意所欲,其乐无比”。他醒来后继续劳役,并且认为“人生百年,昼夜各分。吾昼为仆虏,苦则苦矣;夜为人君,其乐无比”。尹氏因操劳世事身心疲惫,每天都梦到自己变成了杂役,“昔昔梦为人仆,趋走作役,无不为也;数骂杖挞,无不至也”。朋友开解他:“位足荣身,资财有余,胜任远矣,夜梦为仆,苦逸之复,数之常也。若欲觉梦兼之,岂可得邪?”
二、“黄粱”与“枕”
西汉刘向在《列仙传》中引《云房先生谣》有“黄粱犹未熟,一梦到华胥”的说法,其中的“华胥”也是一个白日做梦的故事。《列子·黄帝》记载了黄帝白天睡着梦到自己到了华胥之国,国之大不知几千万里,也不是舟楫车驾能到得了的地方,只能是神游拜访。华胥国内没有统帅,百姓怡然自得,黄帝梦醒之后也怡然自得。
东晋干宝《搜神记》中有焦湖庙祝以柏枕使杨林入梦之事,南朝刘义庆在《幽明录·柏枕幻梦》记载:商贾杨林通过焦湖庙祝有小坼的柏枕进入梦幻异界,娶到太尉之女生活数十年,生六子,皆为秘书郎。忽然梦醒,其实仍在柏枕边,于是怆然久之。这个故事不再延续前几个故事让凡人梦入世外仙境的说法,转而解决主人公的世俗幻想:杨林是商贾,而非周穆王、尹氏、黄帝之类的大人物,他进入梦幻之境也不像前几则所写的自发入梦,而是凭借了一个柏枕道具,更关键的在于“枕有小坼”,杨林“入坼中”,有坼的柏枕起到了连通异界的作用,这与一些童话故事中所说的可以连通地下世界或海外仙界的树洞、地洞有相似之处。异世界的富贵经历,放到现实中只不过是小憩的一段时间。
三、唐传奇中的幻梦故事
(一)《枕中记》
如果说杨林柏枕幻梦开启了枕头道具的使用和做一个富贵幻想的白日之梦,那么沈既济的《枕中记》就将故事发生的地点定在了邯郸道上。《太平广记》卷八十二引此篇题作《吕翁》,在《文苑英华》卷八百三十三中题作《枕中记》,所述大略如下:
说开元七年(719)道者吕翁在邯郸道的客栈内逢着一卢姓书生,卢生认为“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并感叹生世不谐、怀才不遇。吕翁给他个枕头,卢生倚枕入梦,梦到自己建功立业,官至中书令,做了燕国公,子孙满堂、荣华富贵,年过八十病故。醒来见店主的黄粱刚蒸熟,顿时感悟人生如梦。吕翁说“人世之事亦犹是矣”,卢生怃然良久感叹“夫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于是拜别而去。
《枕中记》不但延续了《柏枕幻梦》中有法力的枕头,还给了故事发生的地点“邯郸道”,还有确切的年份“开元七年”,主人公的身份也从商贾变为了士子,这使得“在邯郸道上有士子做梦,出将入相荣华富贵人生起落过了一辈子,原来皆是黄粱一梦”这一讲述趋于稳定,各个朝代对科举制的沿用使得后世改编的版本里主人公仍然是士子身份。
(二)《南柯太守传》
东平人淳于棼醉酒后被人从古槐穴引入槐安国做了驸马,任南柯太守二十年,与公主生儿育女,显赫无比。后来经历与檀萝国交战失败、公主病死等种种突变致使国王疑惮,最后失宠遭馋,被遣返故里。出了穴见本里闾巷不改往日,到得家门见“已身卧于堂东庑之下”,淳于棼惊畏不敢近前,被人大喊姓名数声才醒来,随即发现槐安国和檀萝国竟都是蚁穴,城郭台殿历历如现,梦中诸事皆有迹可循。淳于棼“梦中倏忽,若度一世……生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三年后病死在家中。
比之于《枕中记》专注个人的荣辱与宦海沉浮,《南柯太守传》侧重于将人生遭遇与国家命运相联系。淳于棼所到之处虽是梦境,但蚁穴确有其地,现实情形与梦中事迹有呼应。进入蚁穴,在槐安国享富贵、担责任的这种幻梦经历和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保家卫国、遭遇贬谪、魂归故里等是现代网络文学中主角灵魂穿越异界或灵魂穿越架空王朝类型的小说所钟爱的故事讲述套路;蚁穴的设定也与《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爱丽丝进入的大树下的兔子洞穴有相似之处。此外,武侠小说中也常见跌入地洞、坠入湖底机关室获得奇遇变成大侠的情节,可见,进入幻境而发迹是大众喜闻乐见的桥段,也反映出一种比较普遍的心态,即做出幻想,以虚妄之事来实现一些平日里难以满足的愿望。
四、《聊斋志异·续黄粱》概述
《聊斋志异》是清蒲松龄的代表作,这本文言小说集是他承魏晋志怪和唐宋传奇而作的,它在内容上以志怪为素材,看似讲奇异故事,实则托鬼言志。鲁迅称之为“用传奇法,而以志怪”。
《续黄粱》是卷四第二十二篇,取材于被改编过很多次的书生梦入幻境的故事。大概情节如下:福建曾孝廉与同伴到毗卢禅院拜访,问是否有显贵命。星象术士见他意气正盛的样子,就说他能做二十年太平宰相。曾孝廉得意忘形,说定要提携亲友近侍。随后他梦到自己成为当朝太师,天子对他温言良语,百官对他恭敬无比,家中堆金砌玉,富贵尊荣、权势滔天。但他仗势逼人、公报私仇、欺男霸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朝臣忍无可忍,科道九卿交章劾奏,厉斥种种罪恶,昔日卑躬屈膝者也倒戈相向。曾孝廉被抄家罚没、充军云南,遇到被他逼至家破人亡沦为贼寇盗匪的一伙强人,被砍了脑袋;魂魄被小鬼驱赶到阴曹地府接受油锅烹煎、刀山狱刑、毒锥刺脑、金汤灌口等酷刑,最后被押去甘州为女;转生为甘州女之后家庭贫苦,受冻挨饿、被人买卖为妾,遭到主母的鞭笞和烧烙,还被诬陷与人私奸杀主,刺史酷刑定案要将她凌迟处死。曾孝廉觉得这种因诬陷被逼死的遭遇无处分辩,比在九幽十八狱都黑暗,悲号痛哭间被同伴叫醒,原来种种荣华富贵、地狱酷刑、转世报应都是大梦一场。有个老僧笑问宰相之占验否,曾孝廉惊异请教,老僧说修德行仁,火坑中有青莲。曾孝廉胜气而来丧气而返,淡了台阁之想,入山不知所终。
五、《聊斋志异·续黄粱》的醒世警世意味
《聊斋志异·续黄粱》与之前各个朝代一样,写的是一个书生梦到自己走上人生巅峰,弄权作势宦海沉浮之后惊醒,发觉是一场短暂的梦,短到连店家的黄粱都还没有蒸熟,于是感到人生之中充满了这种起起落落,即使为了权力与富贵经营一生,到头来也不过是浮华世间的虚无之梦。但它有两个地方与前作明显不同:
(一)主人公的行为
《聊斋志异·续黄粱》之前的书生幻梦得富贵故事中,主人公都是屡试不第的不得志之人,偶遇世外仙人,仙人以枕头为法器使之入梦,在梦中也小心经营,先撞大运得到好婚姻,再一步步得以升官显贵;做官时皆忠诚谋政,风评极好,虽然后来因为直言劝谏或遭遇陷害而被贬黜,但子女都有好的结果。这种梦境符合人们对美梦和获得权势富贵的幻想,质朴群众在梦中也要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当官要为民做主、要博得好名声、要子孙圆满,这是普通人对美好未来的终极盼望,值得被一朝又一朝、一代又一代的士子所梦。
《聊斋志异·续黄粱》中的曾孝廉高捷南宫,专门与新贵骑马去拜访占星者,张嘴便问有蟒玉分否。听到可做二十年太平宰相之后,他便扬言日后成为宰相就要让同年做南抚、家表为参游、老仆亦得小千把,气焰嚣张,自觉意气风发。入梦后,一出场便是可决国计的太师,连皇帝都要“温语良久,命三品以下听其黜陟,赐蟒玉名马”。他买卖官爵,凭喜恶用人、公报私仇,高升折贬全在太师疏奏,占人良田、霸人妻女,奴仆仗势欺守令、假儿乘风鞭供给,无恶不作,罪行累累,最终引得众人弹劾。
(二)前朝未有之果报
《聊斋志异·续黄粱》之前的梦入幻境故事往往是主人公享受过荣华富贵、也尝过猜忌背离之后就醒了,醒后感到人生虚无钱权虚妄,于是远离了尘嚣世俗之奔波。
《聊斋志异·续黄粱》则利用佛教的因果轮回理念向贪官奸佞讨要世间公道:前面包龙图上疏太师罪行,并立誓“如果臣言虚谬,刀锯鼎镬,即加臣身”,后面曾孝廉在阴间鬼殿就遭受了油鼎刀山的地狱酷刑,这是果报;买卖官爵得来的金钱也被熔成金汤灌入口中,“流颐则皮肤臭裂,入喉则脏腑腾沸。生时患此物之少,是时患此物之多也”,这是果报,也是讽刺,更是警告;生前霸人妻女强聘姬妾,转世后成为边地贫女被人买卖,也是果报。蒲松龄把主人公变成鬼,使之走入阴曹地府,受到种种报应,这更能促成梦醒之后的悔悟。让人实实在在看到因果报应,比说书人的一句“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要来得更直白更强烈更有冲击力,这是《枕中记》《南柯太守传》没有做到的。《聊斋志异·续黄粱》的绝妙之处在于,它从一开始就让曾孝廉表现出了目中无人、品行不良,他在梦中的种种恶行恶果也就有了警世意味。蒲松龄在结尾说:“福善祸淫,天之常道。闻作宰相而忻然于中者,必非喜其鞠躬尽瘁可知矣。是时方寸中,宫室妻妾,无所不有。然而梦固为妄,想亦非真。彼以虚作,神以幻报。”听到做宰相便沾沾自喜的人必然不是因为需要鞠躬尽瘁而高兴,这样的人倘若真的位极人臣,那受苦受难的必然是全天下的人。《聊斋志异·续黄粱》与其说是曾孝廉的梦,不如说是对他的预言,这个预言让他反思自己的心态和行为,让他有了敬畏和惧怕的心,因此他才淡了台阁之想,入山不知所终。
六、结语
蒲松龄言:“黄粱将熟,此梦在所必有,当以附之邯郸之后。”明末清初张岱在《陶庵梦忆·序》中说:“因叹慧业文人,正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榻二王,借以流传后世。”可见,如果没有赤裸裸栩栩如生的地狱受刑和惨戚戚振聋发聩的转世果报,总有一些闻做宰相而忻然于中者在梦醒之后仍有做不完的富贵白日梦,这个结尾是蒲松龄对这类小说主题的深化。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
作者简介:陈华(1992—),女,山西忻州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民间文学与民族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