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读书法之“自得说”的思考
作者: 邓肯“自得说”作为我国一种传统读书方法,历代以来曾被多次阐释。本文从“自得说”的概念出发,比较多家观点,试对其概念进行分层解释,再以“自得说”为“工具”,用以分析李白《采莲曲》,以期寻找“自得说”的价值。
一、浅释“自得说”
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精华篇》中说:“《诗》无达诂。”这就为作品解读的不同生发提供了合理性说明。“无达诂”意味着解读没有标准统一的答案,原因在于每个人的审美视野各不相同,如审美经验、审美观点、审美趣味、审美标准。从这个角度来说,文本对广大读者具有开放性。如果说作者创作时完成了对文本的第一次审美构建,那么正是有了“自得”,广大读者才在阅读的过程中完成了对文本的第二次审美构建。读者的进入实现了“文本”向“作品”的转变。
“无达诂”也意味着无最优解。读者可以从任一角度进行生发、阐述,这首先肯定了读者在阅读文本过程中的主观能动性。从纵向来看,无论读者的审美视野和认知能力停留在哪一层,都能读出“新”意,此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从横向来看,各种解释产生之后碰撞、交融,“新”又出“新”,生生不息,新的审美内涵的挖掘和审美空间的开拓,恰好反映了经典作品历久弥新的生命力。反之,能让作品有无数不同层次的解释和生发的可能,说明作品蕴含着极大的审美空间,某一层面上说明了作者创作水平高超。而那些目的性很强通常只有一种明确解释的作品,如某些古代的应制诗等,往往都是下乘之作。关于李商隐的《锦瑟》,有“爱情说”“追忆说”“政治隐喻说”多种说法,千百年来诗家猜测层出不穷,但让《锦瑟》流传至今的一点,并不在于该诗表达了某种至高至圣的智慧箴言,使人牢记于心,而是其呈现的多重含混的审美意蕴,激发了读者的想象。读者独特的审美解读又在阅读过程中再次拓展作品的内在意蕴,起到了互通的效果。换言之,决定作品最终意义的不单是文本本身的文学价值,还有千千万万个与其遥相呼应的读者“自得”。
同时,“无达诂”在某一层面承认了读者和作者处于平等位置,偶尔还会出现读者对作者的超越。读者不会因无法与作者本意相合而感到愧疚,且无须刻意附和作者的本意,只用遵循文本为自己提供的审美指引,做出“自得”之解。从这个角度来说,读者和作者都承认了审美解读的多样性。此时,读者甚至可以与作者并驾齐驱,各见其妙。
从以上角度来看,“自得说”仿佛过于宽容读者的各种解释。沈德潜《唐诗别裁·凡例》有言:“读诗者心平气和,涵泳浸渍,则意味自出;不宜自立意见,勉强求合也。况古人之言,包含无尽,后人读之,随其性情浅深高下,各有会心。”由最后两句可以知道,解诗如何侧面反映个人的“性情浅深高下”。也就是说,即使是看似宽容的“自得说”读书法,实际上也有一套内部的自我比较体系,看似不比较,其实还是比较了。简单来说,表现在人们看到一些文评时会赞不绝口,称为绝妙,看另一些时则不免双眉紧蹙。我们肯定各种“自得”之语的多元性,但是仍然在孜孜不倦地追求那个引起心灵共振的“最优解”。这里暂且以李白的《采莲曲》为例深释自得说。
二、诗解“自得”
初读此诗,给人直接审美感受的不是此诗用典之考究、诗人之情深,而是诗中意象的精妙组合——主体意象“采莲女”“游冶郎”,客体意象“若耶溪”“落花”等,无不给人一种清新美好的感受。可见“清水出芙蓉”的风致不是随意可得,而是建立在太白绝卓的“眼力”和“笔力”之上的。“眼力”即是对夏日物象作最符合诗意的抓取和凝练,“笔力”即是对物象的组合排列,如“新妆”与“水底”组配,见其明丽淡雅;“风飘”与“香袂”相合,见其香飘逸远。看似“无穿凿”的轻易背后,是诗人独运的匠心。
读毕作品,读者最直接感受到的,应是诗人由文本呈现的意象组合带来的最直观的审美冲击。就像诗中的“采莲女”“笑隔荷花”“风飘香袂”,使干净和清澈的夏日图景满溢于眼。这还归功于汉字的形、音、意结合的特点,为读者先做好了表层的审美铺垫。汉字的精确运用,对仗开阔的场景延展,诵读语音的通达流畅,已让读者渐入佳境。例如《锦瑟》,尽管其诗意之解繁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它是美的——文字的形象性,物象组合予人的自然联想、典故开拓的诗意空间、对仗带来的情感含混和诗歌篇章架构的形式美等,都给人扑面而来的美感。即使个人体悟与作者本意有偏差,但又如何呢?给读者以纯粹的审美愉悦,本就是艺术的本质之一。
本诗描写恰似白描。采莲女娇媚亦清新,没有镂金错彩的衣饰,“新妆”和“香袂”足以显其风姿。她们一边采莲,一边若有若无地举起香袖,少女心思跃然纸上。同时,岸上的游冶郎被她们挑动得春心荡漾,中间相隔的垂柳轻轻摇曳,掩映着少男少女在眼波流转间的情愫。此间虽无任何关于采莲女和游冶郎的心理描写,但诗人却以几个小动作,如“笑”“举”等展现两者微妙的心理。
那么诗人此时在何处呢?他骑着紫骝马,隐在杨柳后,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最后一句的“踟蹰”“空断肠”应指诗人。“踟蹰”颇有欲走还留的矛盾心理,“空”则存一种无可奈何的落寞。引朱自清之语,则是“快乐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想必诗人由眼前想起过往岁月的某些潇洒恣肆和快意风流,但如今时光已去,只能空望眼前,艳羡惆怅。
此诗的共情力,首先表现在诗人的“无我”或“少我”上。前三联诗人不出,只是用白描式的物象组合方式描绘出审美图景。这意味着景物和人物的呈现沾染的诗人感情色彩不多——没有“浊酒”“老病”“痴郎”“娇娘”,采莲女只是影子似的花中一显,其美丽和故事由读者根据文字和审美经验补充。同时,诗人直接流露出的感情延伸不多,仅有末一句的“踟蹰”“空断肠”,但也点到为止。蜻蜓点水的抒情笔法,使得读者心中大多只存前三联的一片春光,而未过多地感到诗人的“愁”,整体的感受仍是轻松愉悦的。诗人将情感淡化,留给了读者更多的“自得”空间。
以文本为连接,建立诗人和读者的联系,是文学审美中的重要一环。共鸣越多,诗歌的内涵意蕴就在千百代人的情感观照下日益丰富。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即以一种超越时空、奔向宇宙的拓展,成为千古名句。闻一多评《春江花月夜》言:“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自然带来的倾倒式的即时感受,压制了一切人的微小愁绪。
孟子强调美感共同性,人脉绵延不断,月夜千古如斯。吟咏之时,人们便不自觉与古人为友,在沉吟之间互诉衷肠。前人在千百年前发送的情感信号,正与我们产生一种无声的呼应,这便是共鸣。如果说《春江花月夜》的情感共鸣来源于自然的永恒与宏阔,那么《采莲曲》的情感共鸣则来源于人类追求美、赞扬美的本能,体现在自然美和转瞬即逝青春美的融合叠加。不同的人看见不同的美,由此生发出各种“自得”——年轻人痴于美景中的情感流转,而老者便一如作者,以“哀而不伤”的情绪,观照着自身的青春之光。
三、评家“自得”
鉴赏文本首先不应穿凿,而是遵从文本最初的审美指引,由文字引心声,这是自得之“真”。这是文评的第一层级——寻美。如陆时雍《诗镜》评语“语致闲闲,生情布景”,“闲”是本诗的鲜明特征之一。玩耍嬉闹的采莲女,骑马漫步的游冶郎,垂杨影后若有所思的诗人,皆是“闲”“慢”者,在“闲”和“慢”中,才有可供延伸和打磨的审美空间。又如《唐诗品汇》载刘云所评“浅语尽情”,言本诗语言平白如话,无古奥之典,抒直接之情,“浅”便是文本的直接特征。读此类“自得”,虽不觉其所见有十分高明之处,但是可以据其关于句景关系的直接分析,抓住文本最为浅近的特征。
在“真”的基础上,做出进一步的体悟,这便和自得者个人的才情、能力、经历、审美偏好紧密相关了。才情较高的评论者,往往以自得之感再造一境,以抽象诠释抽象。类似此种评论,如王夫之评“卸开一步,取情为景。诗文至此,只存一片神光,更无形迹矣”,又王安石云“诗人各有所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此李白所得也。于此亦可见之”。如“一片神光”“清水芙蓉”之解,便又造两境,一虚一实,以境解境,以感品感。解诗者之境和作者之境各不相同,但又让观者觉得有所呼应,形容贴切。“一片神光”是读者赞美作者融情于景的自然圆融,将青春的羞涩、雀跃等多种情感包孕在物象之中,不需点明;“清水芙蓉”是读者感于作者的赤子之心,那种对于青春美好的朴素而神圣的礼赞。正因如此,李白笔下的少年情态才能如此灵动。没有人永远青春,但永远有人正青春,太白欣慰于斯,所以“空断肠”,便不只情关时光流逝的狭隘,还有一种对于美好的永恒憧憬。由此可见,自得者以自得之语通其文入其境,再知其人,由情而引,避免了强行阐释。
反之,附会之“自得”则让人蹙眉。此类文评往往“作者”太多“读者”太少,不免让人疑其是因作者而读诗,背离了读诗的本意。如百度百科所评:“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诗人骑着紫骝,马儿嘶鸣着,惊花,花落,空见那一份景色,使人凄怆断肠。这里充斥着诗人对时光飞逝、岁月不饶人的感叹,及对美景易逝的无奈之情,寄托着作者因怀才不遇、壮志难伸而发出的愁思,这与他平素洒脱自信、率真不羁、清新飘逸的风格有所不同,而以一种细腻温婉的笔触,引人遐思。”此言说对“时光飞逝”“美景易逝”的感叹,是可由诗人文字直观感受的,并无问题。但“怀才不遇,壮志难伸”又从何而来呢?这里显然有背景附会之嫌。固然李白有“赐金放还”这一经历,其心存郁结不发之气,但并非每一首诗都黏着这一种感情,此诗大存一片青春之光,愁情浅淡,但“无奈”“愁思”从何而来?如此附会,属于“知人论世”的极端化,有强行阐释之嫌。类如看到王维诗句就想起“空淡隐逸”,看到杜甫诗句则为“沉郁顿挫”,看到苏轼辞章就联想“乐观旷达”,大多为依附诗人的经历而造,显示着评者对诗人认知的刻板化和平面化,同时有一种为“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莫名感。由评论,“自得”者性情高低深浅,可见一斑。
四、结语
体味文本,应是先文字,再作者。换言之,对文本的“自得”应以文本给人的直接审美体验和由其衍发的审美想象为基础。对于作者和背景的了解应放置其后,作为审美感受的补充。若不知这诗作者为李白,仍夸赞《采莲曲》清新自然、美好纯粹,这才可见李白的功夫。美好的文字使得千千万万与他时代不同、境遇不同的人们和他有了情感共鸣,从而产生了解他的渴望。换言之,人们不是因此诗是其所作才慕名而读,而是读此诗之后才拍案惊呼——真不愧为太白也。
(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
作者简介:邓肯(2000—),女,广西全州人,本科,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