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叶嘉莹词学批评方法之艺术美学批评

叶嘉莹是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家，专攻古典诗词方向，出版多本词学批评专著。在词学批评实践中，她对词的艺术美感有着敏锐的感知。她认为，有的作品用传统的批评方法无法达到令人满意的效果，并非词本身没有美感价值，而是解读的方法不适用。因此，叶嘉莹创造性地化用西方美学批评方法进行美感分析，使作品具有更加丰富的艺术价值，从而开拓了词学批评的新视角。下文将结合具体作品详细分析。

一、主观之词和客观之词

德国哲学家尼采在其著作《悲剧的诞生》中将艺术分为两种：一种是狄奥尼斯式（Dionysian）艺术（亦可译为酒神艺术），专注在自己感情活动中领略世界之美，如音乐、舞蹈等艺术形式；另一种为阿波罗式（Apolloian）艺术（亦可译为日神艺术），其特点是处旁观地位，以冷静态度欣赏世界之美，如绘画、雕塑等艺术。前者对世界取感性之观照，即主观艺术；后者对世界取理智之观照，俗称客观艺术。主观艺术，如舞蹈，以肢体舞动来煽动人的感情，吸引观众进入其中与之产生感情共鸣；而客观艺术，如绘画，则以静态画面做单向之表达，使人进行有距离的观赏。前一种艺术使人情绪激动，陶醉哀伤；后一种艺术多使人理智澄澈，冷静安详。叶嘉莹在进行词学批评时发现，词作为一种文学艺术，也可以分为这两种美感类型。因此，她创造性地运用西方艺术美学批评理论将中国传统词的美感风格分为主观之词和客观之词。

（一）主观之词

主观之词一般具有热烈的情感和明显的个性特征，往往对情事作直接分明之叙述，有强烈的感情渲染，容易使读者与作者产生共鸣；客观之词的叙事角度是客观的，叙述方式是理性的，表达的感情是缥缈的，不容易使读者从中感受到作者的主观意识，此二者之区别所在。

如韦庄的《女冠子·昨夜夜半》就明显地带有主观之词的特点。“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这首小令讲述了一件明白的事件，即男子梦到与心爱之人离别的场景。从词句中描写的女子容颜之姣好、仪态之婀娜，到梦醒后的怅惘和悲伤，都可以明显感受到作者对女子用情之深、离别之痛，给读者以直接的触动。还有一首《思帝乡·春日游》：“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相较前一首而言，这首词的感情抒发更加强烈，作者以饱满的笔力描述了在春花烂漫时节，赏花女子用一种坚决的态度寻找一个理想的、值得托付的对象，纵然最终被抛弃也在所不惜的坚决意愿。这种强烈的主观意愿不仅能够传达出强大的兴发感动的力量，而且能使人清晰感受到这种生动真切的感情，这就是主观之词。

（二）客观之词

与主观之词不同的是，客观之词往往充满理性之观照。以《花间集》中收录的几首温庭筠词为例，无论描写的是室内之景还是室外之景，无论是人的动作还是周身装饰，甚至连感情描写都表现出冷静疏离的美感，无法令人陶醉其中，只能做理性的观赏。俞平伯曾将温庭筠的词风比喻为一幅精妙的唐朝仕女图，每个人物都无比精美，也是无比抽象的。叶嘉莹将之比喻为“譬之希腊女神雕像，虽不能使人对之产生求婚之意念，而可以使人对之作纯艺术之观赏”。较能代表这种特色的是《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传统词论关于这首词的意象及内涵解读，曾产生过极大的分歧。张惠言在《词选》中评点此词有《离骚》“初服”之意，俞平伯在《读词偶得》中认为此篇暗含艳情，李冰若在《栩庄漫记》中批评此词过于雕琢晦涩。三家词评的共同点在于，他们都是用直观感悟式的方法来解读这篇作品的。叶嘉莹则运用艺术美学的批评方法来分析，认为不存在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这首词中有托喻之意，且仅凭作者“观察之细微、描写之精美、层次之分明、针缕之绵密”而论，艺术价值已然十分可观。

这首词的难解之处在于，作者是以客观视角进行创作的，凭主观感悟来解读势必有牵强之处。同时，叶嘉莹借用西方符号学的理论指出，文学中的语言符号一般代表一种理性的认知意义，有时也可以是一种感官的印象。对该词首句中“小山”“金明灭”“度”“雪”等令人难以把握的意象进行合理充分推测后，可知其描绘的应当是这样的场景：清晨破晓时，阳光透过门窗照射在女子枕畔的屏山上，美丽的金碧螺钿闪闪发光，惊扰了梦中的女子，她在枕上一转头，乌黑的秀发就从雪白的面颊上缓缓抚过。之后，女子起床化妆穿衣打扮，妆容妍丽，服饰精美，尽显美好姿态。叶嘉莹认为，作者在这里没有任何情感的抒发，也没有比兴寄托的意图，只是客观地描绘了闺房中精美的装饰和旖旎的氛围，以及女子华美的衣服、精致的饰品带给人的感官印象，这便是客观之词。那么，读者在阅读时，就可以通过这些美丽的词汇获得丰富的联想和美感的享受，而对作品中有无情感之表达、表达为何种感情保持一种冷静疏离的态度。

叶嘉莹运用艺术美学批评方法划分主观之词和客观之词，从创作与接受的角度可以视为二者区别在于有无主人公的参与。主观之词能够较明显地感受到叙述主体鲜明强烈的情绪激动，读者在阅读时更容易被其中或明艳、或悲伤、或郁结的外显情绪所感染；论及客观之词，叙述者的情绪是冷静的、收敛的、内隐的，甚至读者觉察不到叙述者的存在，读者与文本自然地产生了一定距离，这种“有距离的美”正是其特色。

二、纯粹美之词和依附美之词

在《判断力批判》一书中，康德按照鉴赏判断的纯粹程度，将“美”分为两种类型，即纯粹美和依附美。他说：“有两种不同的美：自由美（pulchritudo vaga），或只是依附的美（pulchritudo adhaerens）。前者不以任何有关对象应是什么的概念为前提；后者则以这样一个概念及按照这个概念的对象完善性为前提。前一种美的类型称之为这物那物的（独立存在的）美；后一种则作为依附于一个概念的（有条件的美）而被赋予那些从属于一个特殊目的的概念之下的客体。”以绘画为例，有的作品没有实在的描摹对象，仅将颜色、线条、图案等元素按照某种规律进行组合，就能给人以美感，这就是纯粹美；有的作品以具体事物为表达对象，其美感的产生依赖画面中的内容获得，观赏者能够从中读到切实的含义，从而引起感情的波动，这种美感则是依附美。

（一）纯粹美之词

叶嘉莹依据康德的美学理论，将词的美感也分为两种。她认为，纯粹美之词往往通过意象的组合和色彩、声音的交织混融唤起读者感官的愉悦；依附美之词则通过具体描摹的事件或感情，使读者获得美的感动。纯粹美之词，比如唐代词人温庭筠，其作品中就含有大量的属于纯粹美的词句。如“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此句极显声音与意向交织之美感。“柳丝”之形状与“长”字宽宏而舒缓的声音相映衬；“春雨”之形态本就缥缈，混合“细”之发音则画面感极强；“花外漏声迢递”是指花瓣上的露珠像水漏一样往下滴，“迢递”的发音增加了声音的美感。

体现纯粹之美的词如温庭筠的《菩萨蛮·水精帘里颇黎枕》：“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这首词通篇充满了精美的物象，其色泽、质地和声音构成了一种画面的纯粹美。“水精帘”“颇黎枕”以其质地给人以晶莹剔透之感，“鸳鸯锦”以其精美华丽给人以朦胧的美感，“暖香惹梦”则营造了一种缠绵旖旎的气氛。之后两句视角移至窗外，江上浩渺的烟波和江畔的细柳融为一体，淡淡的残月和渐远的飞雁渲染出凄清的氛围。在上阕中，画面部分，光影色泽之明暗浓淡于矛盾中和谐交融；声音部分，“枕”“锦”均为上声，幽抑曲折，“烟”“天”均为平声，音色优美清明。在下阕中，“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指的是衣服的料子、质地和颜色，此句中多为舌尖音，读起来有纤细柔美的感觉，而且声音和颜色组合给人难以名状的朦胧美。末句“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形容的是女子发上的装饰，“香红”本为花，但作者并未明说，仅用花的香味和颜色来指代，是一种感官印象的描写；后半句中的“风”，形容女子的发饰在风中翩然舞动的状态，依然未加明言，仅用“风”字概括，化静为动，给读者生动活泼的画面感。温庭筠正是以这样的方式，使读者在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的想象中获得纯粹的美感。纯粹美之词的焦点是模糊的甚至是没有焦点的，仅用客观叙述的方式营造一种美的意境，从而使读者在感官享受中获得审美的愉悦。

（二）依附美之词

依附美之词侧重事件的描述和情感的表达，往往有故事情节和深层意蕴。例如韦庄的《女冠子·四月十七》：“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这首词讲述作者对一位女子魂牵梦绕的思念，词中有明确的对象和事件，甚至还有准确的时间。作者抒发的感情是十分伤感悲苦的，而令读者动容之处恰恰就在于其中的故事和情感。相较于纯粹美之词的朦胧、令人捉摸不透，依附美之词能以清晰的笔触刻画作者的内心世界。除了这种浅层叙事抒情的作品之外还有一种作品，其情感表达虽然含蓄，却能爆发出强大的感发力量，这样的作品更能体现依附美之词的动人之处。比如《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这首词大半篇幅都在讲江南的美景，蓝天碧水相映如画，生活安乐流连忘返，人人都劝主人公留下来终老于此。然而，句末突然的转折告诉我们，此篇并非写景之作，隐含在文字背后强烈的感情才是表达的重点。结合作者生平经历可知，韦庄生于晚唐时期，长安人，亲身经历了唐朝从没落走向衰亡的过程，六十多岁才步入仕途，他奉旨入蜀，不料朝廷发生政变，滞留蜀地。显然，江南的舒适安逸与故乡的战火硝烟形成了鲜明对比，作者内心矛盾交织所产生的感发力量便喷薄而出。这正是依附美之词的特色。

三、结语

在中国词学批评史上，传统观念一般认为，词作为一种抒情文体，毋庸置疑是主观感性的表现，抒情方式应当是明白叙写，有确定的指向。因此，传统词论家往往习惯于像论诗一样，将词之表达作为一种主观叙述的方式应用到所有词的解读中。事实上，在词的创作过程中，由于其幽微深隐的情感属于作者隐意识的活动，与诗相比，词更具有一种要眇宜修引人追寻的美感特质，对词的批评宜根据其不同的美感风格采用对应的批评方法。

叶嘉莹将西方文艺理论引入中国古典诗词研究，以开放的学术心态、丰富的学术理论为大量前人不能解的作品找到了更加合理的诠释路径。这种基于中国诗性感悟传统及西学理论体系的批评方法是对传统词学的反思和发展，不仅使传统词学在世界文化背景中找到了定位，而且为中国当代词学批评的转型作出了示范，使中国词学批评在全球文化浪潮的冲击下找到了新的发展方向。

（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勤务学院）

作者简介：陈玉波（1992—），女，河南登封人，硕士研究生，助教，研究方向为审美文化学。